马丁·路德与近代德国的反犹主义

2019-05-24 07:50洪天富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路德纳粹马丁

洪天富

长期以来,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holocaust)的根子究竟在哪里?出于这一动机,我留心收集有关的资料。一次,在德国逗留期间,我在一家书店里意外地发现两本有关的书:《犹太人和马丁·路德——马丁·路德和犹太人》(Die Juden und Martin Luther——Martin Luther und die Juden)和《马丁·路德和中世纪的反犹主义》(Martin Luther und der Mittelalterische Antisemitismus)。这令我喜出望外,不惜成本,我当即将它们买了下来。在朋友的支持下,我又获得了两本有关的赠书:《路德对犹太人的态度》(Luthers Stellung zu den Juden)和《犹太人对基督教改革运动的影响》(Jewish Influence on Christian Reform Movements)。

满载而归后,我查阅了国内有关的资料,有关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文章可谓浩如烟海,而有关马丁·路德反犹的文章则寥若晨星。所幸的是,徐新教授在其《反犹主义解析》一书中第一次提到路德反犹的小册子——《关于犹太人及其谎言》,并指出路德“用粗野的语言逐字重复天主教会曾提出的诸如杀基督徒祭神和投毒下井等全部指控”①。我决定沿着徐新教授的思路对马丁·路德的反犹主义做一番刨根问底的探究。

事实胜于雄辩。列文(Lewin)在其《路德对犹太人的态度》一书中指出:“马丁·路德播下的仇恨犹太人的种子在他在世时只抽出嫩芽。但是它们并没有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地,几个世纪以后,它们发芽生长了。向来,谁要是以某种理由反对犹太人,都深信自己有权郑重地引用路德的反犹言论。”②

在20世纪20年代,病態的反犹主义者希特勒经常引用路德的反犹言论并加以发展,他在《我的奋斗》中列举了犹太人的罪状:犹太人掌握着“国际金融资本”,使德国经济“国际化”,“同时把今日的欧洲各国看作他们掌握中的无意志的工具”。

纳粹分子很乐意用路德的权威掩饰自己的行为,他们断章取义 ,根据自己的政治需要从路德的遗著中选出对他们有利的部分。戈培尔强调指出,纳粹分子几乎一字不落地引用路德对犹太人的评价。这个善于撒谎的纳粹宣传部长又在撒谎了,因为路德并没有号召屠杀犹太人,不过,纳粹分子的确利用了路德的反犹著作,把它作为自己罪行的理论根据。

1938年11月910日发生的“水晶之夜”,是纳粹对路德的一份丰厚的献礼。“水晶之夜”在时间上的选择不是偶然的,11月9日正是路德诞生的前夜。纳粹以犹太青年格林什潘杀死德国驻巴黎大使馆的一名外交官为借口,为了对路德的生日表示敬意,在“水晶之夜”那一天捣毁了7000家犹太人的商店,焚烧了200座犹太会堂,另有约3万犹太人被关进了集中营。

1946年4月,在纽伦堡审讯纳粹战犯的国际军事法庭上,纳粹战犯尤利乌斯·施特莱歇尔尤利乌斯·施特莱歇尔(Julius Streicher),曾担任声名狼藉的反犹主义报纸《前锋》(Stürmer)的编辑,1946年被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判处死刑后处决。在为自己的反犹罪行辩解时声称:“今天,要是法庭了解他(指马丁·路德)的著作《关于犹太人及其谎言》的话,那么坐在被告席座位上的,不应该是我,而应该是马丁·路德。”

1946年,著名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在海德堡接见一位年轻的美国作家,此人试图和他谈论伟大的德国文化,于是谈论到了莱辛与歌德。可是,雅斯贝尔斯打断了他的话,并且说:“我们暂且不提莱辛和歌德吧,这个魔鬼(指马丁·路德)早就坐在我们中间。您想看一看反犹主义的根源吗?”随即,他从书架上取下路德的小册子《关于犹太人及其谎言》,郑重其事地对来访者说:“您瞧吧!在这小册子里已经包含了希特勒时期的整个计划,希特勒实现了路德所提出的建议,除了用毒气室屠杀犹太人。”

以上的例子令人信服地说明,马丁·路德的反犹主义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凿的事实。的确,纳粹分子在对待犹太人问题上是马丁·路德的好学生,而且他们“青出于蓝”,胜过他们的“老师”。路德并没有把他的建议推广到受洗礼的即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的身上,因为后者已融入基督教社会,而纳粹分子不承认洗礼的效力,而是奉行他们的种族理论,以立法的形式于1935年颁布了《关于公民权和种族的纽伦堡法令》,剥夺了犹太人成为德国公民的权利,使之沦为“属民”。

列宁在《论国家》的讲演中指出:“为了用科学眼光观察这个问题,最可靠、最必需、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忘记基本的历史联系,考察每个问题都要看某种现象在历史上怎样产生,在发展中经过了哪些主要阶段,并根据它的这种发展去考察这一事物现在是怎样的。”因此,在观察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的反犹主义这个问题时,有必要牢记基本的历史联系,即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因为他的反犹主义是他的宗教改革进程中出现的一股逆流,可以这样说,没有他的宗教改革,也就没有他的反犹主义。因此,尽管有关路德宗教改革的文章汗牛充栋,为了阐明路德的反犹主义,仍有必要简要地提一提他的宗教改革思想。

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思想是在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下逐渐形成的。1516世纪的人文主义者,诸如伊拉斯谟伊拉斯谟(Erasmus Desiderius,约1466—1536),荷兰人文主义学者、《新约全书》希腊文本编订者。和圣经学者威索尔,通过对原始教义的研究,认识到当时教会的教阶制、神职人员世俗化、繁琐的经院哲学等都背离了基督教的最初本意。威索尔甚至指出,《圣经》的权威在罗马教皇之上,只有上帝才能赦罪,人只有靠真正的信仰,通过与上帝的直接交流(而不是通过教会)而得救。路德的宗教改革思想基本上是这一观点的发展。路德通过对奥古斯丁,特别是对《保罗书》的研究认识到,人的灵魂得救不是靠做善事,而是靠个人对上帝恩慈的信仰,而信仰的唯一源泉就是每个人可以理解的《圣经》,无须教士们来充当传统的中间人。

马丁·路德在思想上深受奥古斯丁兄弟会的主持、维登堡神学院院长约翰·施陶皮茨(Johann Staupitz)的影响。1510年,受施陶皮茨的指派,马丁·路德到罗马进行考察,在那里逗留的四个星期期间,他亲眼看到了这个“恶棍的巢穴”:在这里,古代的母狼(意为贪婪)当道;在这里,正如但丁所说,“每天都是在出卖基督”(指罗马教廷背离基督教的最初本意,为了满足教皇对金钱的需要而大做赎罪券生意)。这次罗马之行激发了马丁·路德反罗马教廷的情绪。在从罗马返回的途中,他访问了萨尔茨堡,以便向他的恩师施陶皮茨叙述自己的感想。后者默默地听他叙述,然后说道:“请您忍耐一下吧,我的孩子。上帝会惩罚这些恶棍的。古老的预言还有效:一旦奥古斯丁兄弟会的修道士回归罗马,所有这一切就将垮台。”正是罗马之行和施陶皮茨的谆谆告诫,促使马丁·路德于1517年10月31日在维登堡皇宮教堂的大门上贴出他的宗教革命宣言《95条论纲》,旨在就赎罪券的价值举行一场辩论。《95条论纲》揭露了教皇和美因茨大主教为满足他们对金钱的需要而做的赎罪券生意。第32条论纲画龙点睛,集中体现了路德反罗马教廷的精神:“相信罗马教皇的一纸证书(指赎罪券)就能拯救他们的那些人,将和教导他们的人(指推销赎罪券的教士们)一道,永远被打入地狱。”教廷要求路德收回论纲,路德非但没有收回,反而在同教廷支持者的辩论中反对教皇拥有解释圣经的权利。之后,教廷宣布路德的学说为异端邪说并把他革出教门。

在16世纪,尽管犹太人和基督教徒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张,但是,每一次宗教改革运动,不管是胡斯派、路德派、清教派,还是再洗礼派或安息日派,都力图以耶稣使徒(Apostel)的精神振兴基督教,重新回到基督教的最初本意,重新回到《旧约》,即重新回到犹太人的精神价值。须知,不管是耶稣、耶和华,还是基督教会的创始人,均是犹太民族的子民。

所以,在宗教改革的初期,马丁·路德为了团结犹太人共同对付世俗化的、腐化堕落的罗马教廷,对犹太人采取了友好宽容的态度。路德曾亲口向基督徒指出:上帝没有把他给予犹太人的恩宠同样地给予其他民族,上帝只给犹太人以启示。1532年,德国还出现了“耶稣基督生来就是一个犹太人”的传单。路德本人还强烈地批评教会长期以来推行的反犹主义政策。不过,他之所以批评教会的反犹主义政策,是基于这样一个认识,即反犹主义政策阻碍了犹太人对基督教的皈依。他希望通过对教会的批评将犹太人吸引到新教中来,从而壮大新教的力量。一旦犹太人拒绝皈依基督教,他就翻脸不认人,开始以各种方式攻击犹太人了。

路德最初接触犹太人是在1521年的沃尔姆斯市(Worms),因为那里有一个犹太人的公社。是当地的犹太人邀请他到他们那里去的,因为他们想知道,这位来自维登堡的勇敢的修道士是何许人,他的学说的本质是什么,他的胜利能够给他们带来什么。路德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并且对他们说,基督教在中世纪对犹太人的迫害完全背离了真正的基督教福音(Evangelium),教皇这个反基督者(Antichrist)曲解了基督的学说,把它变成人造的规则汇编。听了路德的这番话,犹太人当然唾弃变态的基督教。路德还信誓旦旦地对犹太人说:“假若我是犹太人,我宁愿十次遭车裂,也不愿意信奉教皇主义。”圆桌会议的参加者一致认为,路德喜欢犹太人。

然而,犹太人并没有听从路德的劝告,并没有像路德所希望的那样,纷纷皈依基督教,而是我行我素,继续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和行事,这无疑使路德深感失望。犹太人的固执和“盲目无知”(Blindheit)更加惹怒了他。由于犹太人的暗中的反抗,路德不再希望和他们对话,而是把他们看作敌人。路德的思维逻辑是:谁要是反对神的真理,就不会接纳基督,就只可能是魔鬼的仆人。

1533年底,托马斯·闵采尔托马斯·闵采尔(Thomas Münzer, 14891525),德国神学家、奥古斯丁教团僧侣,起初追随路德。的精神在明斯特(Münster)复活,在那里,再洗礼派教徒发动了造反,声称基督返回大地,为了在人间建立正义的王国,造反者的领袖约翰·莱顿斯基(史书上称他是莱顿的约翰)宣称自己是弥赛亚弥赛亚(Messias),基督教信奉的耶稣,即救世主。和新的以色列君主。在他的指示下,明斯特改名为“新的耶路撒冷”,所有的街道,甚至星期的日子,都全部改了。约翰按照《旧约》里的神学政府的形成,把明斯特的自由民分为以色列的十二个部落。按照他的指示,居民必须接受新的洗礼,违者活活被打死;活下来的人以“姐妹”“兄弟”相称;所有的财产和储存的食物被公有化,货币被取消;除《旧约》以外,所有的书籍在明斯特大教堂前被当众焚烧。在短时间地实行禁欲主义之后,新的耶路撒冷开始实行一夫多妻制,约翰本人还以身作则,不仅娶了一个寡妇——他从前的老师约翰·马希兹的妻子,还娶了两三个妃子。几乎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居民按照“军事共产主义”的法则生活,经历了整个历史的周期:从普遍的平等到集权主义的制度。这就是《新约》启示录里所预言的世界末日降临,即极大的灾难。

路德在其《关于明斯特的再洗礼派教徒的最新年鉴》一书里,称他们为一些可怜虫。此书的目的与其说是评价明斯特的“一定是被魔鬼迷住的邪教徒”的疯狂行为,不如说是阐明路德向世人提出的带预言性的警告。其中最重要的警告是:“魔鬼喜欢的小小的火星,上帝如若降灾,就会点燃全球烈火。”路德特别痛恨明斯特的再洗礼派教徒,因为他们竟然在1534年复制古代的以色列,承认约翰·莱顿斯基为救世主。路德认为:异端(他认为再洗礼派是异端)的根子在犹太教里!犹太人至今还等待他们的救世主,不承认耶稣是他们的救世主。所以,在路德看来,再洗礼派教徒较之犹太人更加可恨,更应该对他们进行惩罚。

因此,随着路德派地位的加强和巩固,它对犹太人的攻击也日益升级。1531年,当路德看到西班牙人文主义者赛尔维特(Miguel Serveto,15111553)撰写的《三位一体的错误》这部著作时,怒不可遏,因为后者在这部著作中,尖锐地批评了基督教中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的学说,并替犹太人的基督一志论基督一志论(Monotheismus)主张耶稣基督只有一个上帝的意志,而无人的意志,此说后来被宣布为异端。辩护。当路德得知许多要求洗礼的犹太人重新回到他们的信仰的怀抱时,他狠狠地说:“要是我发现要求洗礼(即要求加入基督教)的犹太人,我就把他带到横跨易北河的桥上,在他的脖子上栓一块石头,然后把他推入水中。这些骗子嘲笑我们和我们的宗教。”

路德于1542年发表的反犹檄文《关于犹太人及其谎言》使他的反犹主义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这篇反犹檄文相当冗长,由两部分组成。在第一部分里,他重复他对犹太人的指责,说犹太人辱骂基督和圣母玛利亚,把她称作妓女,把她的儿子基督称作杂种。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对基督及其母亲的辱骂是会遭到上帝的诅咒的。他们不屈不挠,不断地增加自己的痛苦:至今他们没有自己的国家,东奔西走,到处流浪,始终是异己分子。路德解释说,犹太人之所以等待他们的救世主是因为他们把他看作全世界的君主,希望他消灭基督徒,把世界分配给犹太人,让他们做世界的主人。于是,在世界各地产生了犹太共济会统治世界的痴心妄想!

在檄文的第二部分里,路德指责犹太人放高利贷、贪婪、不诚实、当寄生虫:“犹太人是外国人,不应该拥有任何财产,他们拥有的财产应该属于我们,因为他们不劳动,我们不该给他们送去礼物。不仅如此,他们霸占了我们的钱和我们的福利,成为我们自己国家的主人,我们必须把他们驱逐出境……他们以此为荣,强化自己的信仰,仇恨我们,并且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确信,上帝并没有离开自己处在流散地的人民。我们不劳动,忘情于游手好闲的生活,愉快地消磨时间,而该死的异教徒应该为我们工作,应该把他们的钱送到我们手里,结果是我们成了他们的主人,而他们成了我们的仆人!”

接着,在反犹的理由充足的情况下,路德为德国的统治者献计献策,提出八点迫害犹太人的具体建议,它们是:

1. 焚烧犹太人的犹太会堂和学校,把尚未燃烧的建筑物夷为平地,做到片瓦无存;

2. 捣毁犹太人的房屋,让他们无处藏身,把他们驱逐出境,让他们像吉卜赛人一样住在畜栏里,让他们知道,他们并非像他们自吹自擂那样,是我们国家的主人;

3. 没收犹太人所有的经典,让他们的书店工作人员和犹太圣经传学者(Talmudist)在监狱里撒谎、咒骂和渎神;

4. 禁止犹太人的拉比在死亡的威胁下给人民授课;

5. 彻底剥夺犹太人受保护的权利,让他们流落街头;

6. 禁止犹太人放高利贷,没收他们的现款和金银财宝,这就算对他们发出的警告;

7. 让每个年轻而身强力壮的犹太男人和女人手里拥有连枷、斧子、铁铲、纺车、纺锤,让他们通过脸上的汗水(意为辛勤地劳动)自食其力;

8. 驱逐在基督徒生活的省份的犹太人。

路德的上述八点迫害犹太人的建议不仅被历代德国的统治者所采用,而且“一字不落”被纳粹头目所采用。与路德的反犹主义相比,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无论在规模上还是在手段上则更加庞大,更加野蛮和残酷。多年前,笔者在德国逗留期间,有幸参观了万湖会议的旧址。1942年1月20日,纳粹头目为了“最终解决”犹太人问题,在柏林西南的哈韦尔湖召开了灭绝犹太人的万湖会议(Wannseekonferenz)。经万湖会议旧址(今已改为纪念馆)的工作人员的应允,我得到一份纳粹屠杀犹太人的详细计划,在这份计划上,赫然地出现万湖会议拟定的杀人数据:

帝国:131,800;

总管辖区域:2,284,000;

乌克兰:3,000,000;

比亚韦斯托克(波兰城市):4,000,000;

保护国捷克和摩拉维亚:74,000;

爱沙尼亚:犹太人一个不留;

拉脱维亚:3,500;

立陶宛:34,000;

法国:700,000(未被占领区),165,000(被占领区);

英國:330,000;

阿尔巴尼亚:200;

瑞士:18,000;

匈牙利:742,800;

罗马尼亚连同比萨拉比亚:342,000;

苏联:50,000,000。

如果说万湖会议是因,那么随后大量建立的集中营则是果了,这是因为会议制定的屠犹计划要求相应的物质准备。早在1933年,纳粹就在慕尼黑附近修建了第一座集中营——达豪集中营;1936年又在波茨坦附近建立了萨克森豪森集中营;1940年4月,在波兰建立了奥斯维辛集中营;1941年初,在对苏战争的前夜,纳粹又在布热津卡(即比尔克瑙)增设了“奥斯维辛二号”,在莫诺维茨增设了“奥斯维辛三号”,用阿多诺(Adorno)的话说,奥斯维辛是“文化的失败”(Milungen der Kultur),是纳粹对文化的滥用,是纳粹把高新技术用于屠杀犹太人。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用不着去写诗了。参见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张峰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奥斯维辛集中营不仅拥有5个毒气室,每24小时可以毒死6万犹太人,还招聘德国的学者、发明家、化学家、建筑师和工业工作人员为其出谋划策和奉献力量。法本工业康采思(IG Farbenindustrie)还为其提供连续起作用的毒气“齐克隆B”(Zyklon.B)。集中营还挑选许多囚徒(Hftlinge,包括犹太人在内)进行医学试验,包括试验一种便捷的绝育方法,对孪生子女进行活体或尸体解剖,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以上我们比较了路德的反犹主义和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从中可以看出,两者都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前者产生于16世纪,后者产生于20世纪。16世纪是西欧历史上一个风雷激荡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基督教会发生了重大变化,从公元初那个穷人的宗教逐渐演变成为一种等级森严的教阶制度,庞大的教会组织拥有无数的地产和财富,僧侣们由于手握财富,就逐渐忘记教会的初衷,开始热衷于世俗生活和享乐,甚至热衷于男女之情。早在14世纪,就有人指出:“罗马教会已染上臭名……在教会怀抱中的所有人士……都是心向贪婪……由于教士之宴会比皇族、国王更加奢侈之故,……整个基督教人民显然已从教士那里学到贪婪的坏习惯而弄得声名狼藉。”参见威尔·杜兰:《世界文明史》,第6卷,幼狮文化公司译,东方出版社,1999年,第9页。路德的宗教改革正是对以教皇为首的僧侣阶级发起的一场革命。他的宗教改革的核心思想可以归结为“因信守义”或“信仰得救”四个字。路德试图通过他的“因信守义”对基督教的救赎理论(Erlsungstheorie)进行重大改革。根据中世纪的救赎理论,人由于原罪(Sündenfall,即亚当和夏娃违犯上帝偷吃禁果之罪)不能靠做善事来拯救自己,只有信仰上帝,信奉基督,凭借上帝的恩典,才能洗清罪恶,重返天堂。路德的信仰得救一方面承袭了中世纪基督教会的救赎理论;另一方面是对该理论的重大改革。路德认为,一个人只有靠虔诚的信仰,尊崇上帝,才能得到救赎,而信仰的最终依据是圣经,而不是教皇。路德以信仰权威取代教皇和教会的权威,强调个人的良知和精神力量,而不是基督教会的法律权力。在他看来,人心中只要有了自己的信仰,就有了自我意识的自主自由,这是凭借自我意识的信仰,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教皇和教会强加于人的信仰。参见冯玉珍:《理性的悲哀与欢乐》,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34页。路德提出的“人人皆僧侣”的原则,彻底否定了庞大的天主教会存在的必要性,加之他主张要建立廉洁教会,这一切为独立的德意志新教教会(Protestantische Kirche)的成立提供了理论基础。

总之,路德的学说导致宗教的“接地”(Erdung)。路德派新教把人的世俗生活视为对上帝的服务。天主教也号召人们为上帝服务,但劝说人们必须放弃尘世的生活。路德对此提出相反的意见。他认为,人无须逃避现实的日常生活,需要在尘世的生活中寻求救赎,但是为此他的生活应该是合乎道德要求的。这个论点本身是非常好的。但问题在于,什么算是合乎道德要求的。德语里有两个与此相关的概念:义务(Pflicht)与道德(Sittlichkeit)。路德认为诚挚的履行义务就是合乎道德要求的。对德国人来说,义务就是听从,听从就是美德,而美德本身,按照路德的说法,是上帝的恩赐。这就是路德遗赠给德国人的道德,几个世纪以来,德国人始终遵循路德提出的这个道德。

路德宣传道德、听从,标志着他从宗教改革初期的造反走向宗教改革晚期的顺从。他把顺从的义务提到首位,要求基督徒成为顺从、忠实的臣民。他不再说教上帝的王国,而是要求德国人无条件地服从国家、遵守现行的法律和现行的制度。路德的立场是一清二楚的:应该严厉地控制人民。老百姓应该严格地遵守秩序(Ordnung)。他从最初的造反者变成了顺从、服从和俯首听命的提倡者。随着时间的流逝,路德提倡的顺从成为民族的美德:它像连锁反应一样,从执政者传到牧师(Pastor)Pastor指基督教新教的牧师。,从牧师传到教徒群众。宗教改革的精神彻底地影响了德国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这在哲学上叫作悖论(Paradox):宣扬基督教徒有充分的自由对待上帝的人,精神上却奴役德意志民族,使之沦为独裁制度奴役的对象。

康德承认,他的伦理观念近似路德的学说,他曾写道:“在所有文明的民族中间,德意志人更容易和更强烈地屈服于管理;他们反对新制度,遵守业已建立起来的事物的秩序。”

海涅在谈到路德的圣经翻译时说,他对路德的语感感到吃惊,并且指出,在路德用德语翻译的圣经问世后几年的时间里,他的语言在整个德国普遍风行,迅速成为公共的文学语言。海涅在《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一书中写道:“路德在圣经中所采用的所有用语和习用语,全都是德国人的。至今,作家仍然可以使用他们。”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海安译,商务印书馆,1974年,第47页。尼采和海涅一样,盛赞路德的圣经翻译,称它是德语散文的杰作,“它深深地扎根于德国人的心中”。

法国女作家斯塔尔夫人(Madame de stel)在其《论德国》(1810)一书中指出:“现今的德国人缺少性格的力量。作为个人、一家之长、行政首长,他们拥有美德和严谨的天性,但是他们自愿地、真诚地准备为当局服务,这让人痛心。”参见Madame de Stel, ber Deutschland, Taschenbuch, 2017.

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在其于1914年发表的长篇小说《臣仆》亨利希·曼:《臣仆》,傅惟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Der Untertan)里,步斯塔尔夫人之后尘,塑造了狄得利希·赫斯林这个德意志帝国忠顺臣仆的典型,他在强者面前是奴才,在弱者面前是暴君。

亨利希·曼的弟弟托马斯·曼(Thomas Mann)指出,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德国的知识分子都是以路德為榜样接受教育的。在纳粹统治时期,绝对服从、忠于元首、忠于职守这些窒息性的要求,束缚住很多德国文化精英的手脚,妨碍他们反抗犯罪的、真正魔鬼似的、穷凶极恶的法西斯政权。参见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罗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第117页。

上述对路德的评价,有褒有贬,已为我们对路德做出一分为二的评价。常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路德并非完人,而是一个内心世界复杂、矛盾的宗教改革家。我们不应该因为他的反犹主义而抹杀他不可磨灭的功绩。应该说,他的宗教改革的主流是好的,反犹主义当然是坏的,但它只是宗教改革的支流,充其量是路德宗教改革中的一股逆流。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德国的政治家们并没有忘记过去,而是牢记过去,不断反思和清算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这段黑暗的历史。现任德国总理默克尔在2015年访日期间,针对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不敢正视历史和右倾化的论调说道:“战争是德国的沉痛记忆,德国永远不会忘记历史,德国之所以能与其他国家达成和解,首先是因为德国正视历史。”她在演讲中还引用已故联邦总统魏茨泽克在1985年发表演讲时的名言:对历史紧闭双眼的人等于“对现在视而不见”。

在这方面,最令人难忘和敬佩的是前联邦德国总理勃兰特在1970年12月7日在华沙犹太人起义英雄纪念碑前下跪的壮举。他双膝跪在冷冰冰的大理石上,向受害者忏悔、请罪。当有人问他这是不是作秀时,勃兰特回答说:“不是,这不是作秀,不是事先设计好的举动,我面对德国人的历史灾难,面对千百万受害的生灵,只是做了当语言已经苍白无力时人们所能做的事。”勃兰特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忏悔使许多波兰人(包括时任波兰总理西伦凯维茨的夫人)感动得流下了热泪。他一跪泯千仇,化解了波德两个民族之间的血海深仇。

1983年,德国举行马丁·路德诞辰五百周年庆祝活动,这次庆祝活动和以往不同,没有热闹的庆祝典礼,没有新的纪念碑,只有一个主题:路德对犹太人的态度。犹太人遭到大屠杀之后,德国人不可能为路德感到自豪,不可能对他歌功颂德。路德对屠杀犹太人是负有罪责的,正如用拉丁文撰写的祈祷文所表达的:“Mea Culpa,mea maxima culpa!(我的罪过,我最大的罪过!)”

庆祝大会上,主持人提出这样两个问题:路德这个德意志民族的天才怎能这样对待犹太人?难道说他被纳粹分子出卖了?与会者围绕这两个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庆祝活动两年之后,与会者发表的看法以文章的形式汇编成书,题为《犹太人和马丁·路德——马丁·路德和犹太人》。当时任联邦德国总统的约翰内斯·劳(Johannes Rau)还为此书写了一篇序文,他在序文中承认,要让德国人接受如此不可原谅的主题,这是多么令人痛苦的事啊!德国人必须鼓起勇气,公开地承认德国历史上这可耻的一页。“今天,我们应该说,虽然我们听到这点会感到受不了,奥斯维辛有它的基督教的经过史(Christliche Vorgeschichte)。奥斯维辛之后,我们不可能不想到,犹太人不仅死于毒气室里的毒气,而且死于几百年来反犹主义的恶毒的指责。”联邦总统的这番话为本文的主旨做了很好的总结。

一个敢于正视历史、敢于揭自己的疮疤、严于解剖自己、勇于承认错误并善于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的民族,是大有可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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