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叙事视阙下的《伤心咖啡馆之歌》探析

2019-06-03 10:20黄真真
关键词:空间叙事卡森孤独

黄真真

摘 要:《伤心咖啡馆之歌》是卡森·麦卡勒斯的代表作品之一。小说内容并不复杂,讲述了一段荒诞的三角恋,但是小说中畸零人的刻画突出了人类永恒的孤独主题。小说中语言的空间形式刺激了读者心理空间的想象,同时故事的物理空间也推进了社会空间的建构。空间视角的解读有助于深化对作品的理解,即对主题的进一步探究。

关键词:空间叙事;心理空间;社会空间;孤独;《伤心咖啡馆之歌》;卡森·麦卡勒斯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9)03-0085-03

卡森·麦卡勒斯是美国“南方文艺复兴”的代表作家之一,被称为“孤独的心灵猎手”[1]。她的作品中充斥着各类畸零人的形象,反映了人类永恒的孤独主题。麦卡勒斯的一生坎坷曲折,身体和精神都饱经折磨,这使她对人类的生存状态有了更多的思考。她不是一个多产的作家,一生仅有8部作品问世,其中《伤心咖啡馆之歌》可谓其优秀代表作之一,小说情节并不复杂,讲述了爱密利亚小姐﹑罗锅李蒙和马文·马西怪异荒诞的三角恋。评论家们多从怪诞的人物或孤独的主题来解读这部小说,但小说的成功之处之一还有空间叙事技巧的使用,小说中空间的建构更加顺利地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进一步揭示了小说的主题。

一、空间叙事

任何作品都不能脱离时间和空间而独立存在,尤其是小说,既可以看成一个时间结构,也可以看成一种空间结构。对于小说时间维度的叙事结构,传统叙事学已经给予了充分的关注,如保尔·利科所著的《时间与叙事》等。而随着20世纪以来小说创作的发展,叙事结构出现了很多新现象和新问题,如果仅从时间叙事的角度分析已经无法解释,需要加入空间叙事研究的视角才能更加全面地理解作者的写作意图。

在叙事学从时间向空间转向的过程中,约瑟夫·弗兰克是第一人,他在1945年就发表了《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一文,明确提出了“空间形式”(Spatial form)的问题,他指出很多现代主义作品通过“空间并置”(juxtaposition)打破传统的时间叙事,而用空间的同时性来取代时间的线性叙事,如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等作家的作品。在这篇文章中,弗兰克还从语言的空间形式﹑故事的物理空间和读者的心理空间3个方面分析了朱娜·巴恩斯的小说《夜间的丛林》,虽然在当时这一观点并不能为批评界广为接受,但是由此叙事分析视角却慢慢由时间维度向空间维度转向,并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2]。

在一部小说中,语言的空间形式与故事的物理空间及读者的心理空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作者会通过自己的独特的语言构建一个空间结构,这种空间属于故事的一部分,而读者通过与作者的积极互动也会形成一个自己的心理空间,这一心理空间往往更加抽象,是一个知觉空间。只有当作者和读者相互交流各自完成自己的空间构建时,对这一小说的理解才更为深刻,也更能彰显该小说的价值。

二、语言的空间形式与读者心理空间的建构

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作者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展开描写。作者宛若一个洞察一切、无所不知而又高高在上的旁观者,用冷静略带伤怀的口吻,向读者展现了一场看似有些荒谬无稽却令人动容的三角恋。在小说一开始,麦卡勒斯便点明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小镇本身是很沉闷的,镇子里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不成模样的大街。”[3]但需要注意的是故事的发生地点不等同于空间。巴尔在他的《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第二版中重点强调了空间问题,他认为空间和地点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范畴,地点是故事原材料的一部分,而空间属于故事,是根据感知而着眼的那些地点[4]。在这里,作者着力聚焦的点慢慢地从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大街—全镇最大的一座建筑物,也就是女主人公所住的荒废木板屋。这一聚焦的过程如同摄像机的镜头一般,捕捉到小镇上的这户人家及偶尔探出百叶窗的一张可怖的脸。

接下来作者进入明显的叙述行为,有意将读者拉入另一个空间。“可是,这个镇上是有过一家咖啡馆的。”[3]如小说标题的“咖啡馆”出现了,并且作者还附带介绍了咖啡馆的拥有者爱密利亚小姐﹑促办者驼子李蒙表哥和摧毁者爱密利亚小姐的前夫。正当作者准备进入这一空间之时,作者又描述道:“这地方原先也并非一向就是咖啡馆……那时候,这里是一家……商店。”[3]如同倒序一般,时间的轴距被一次次拉长,而空间也随之并置在了一起。到这里作者开始一步步建构出故事的存在空间,虽然中间还插入了爱密利亚小姐一次失败婚姻的解释,但总体来说,还是围绕咖啡馆这一空间展开的故事。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没有线性的叙事时间可循,只能基于自己的阅读经验将所读的内容进行梳理,根据故事发生顺序进行重组,形成自己脑海中的情节。也就是說,作者的叙述给予读者一个指引,但是读者自我心理空间的构建还要求他打破传统历时性阅读的习惯,加入共时性阅读,积极参与到故事的构建中。读者不再仅是一个旁观者,而需要作出大量的前后参照,发挥主观能动性,才能读懂故事的全貌。作者有意这么做不仅丰富了叙事层次,也容易制造出悬念,激起读者的好奇心,增添了阅读乐趣。

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注视下,空间的维度也有了新的扩展。除了故事存在的空间,作者又加入了自己的认知体验,创建了一个或真实或虚假的新空间,丰富了故事的层次结构。在爱密利亚小姐收留了李蒙表哥并为他将商店改为咖啡馆后,作者如念旁白一样说:“现在,需要对所有这些行为作一个解释了。是时候了,得讲一讲恋爱的问题了。”[3]长相与性格如此迥异的二人如何会“相爱”?这是一场什么样的“爱情”?爱与被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体验?麦卡勒斯站在了上帝无所不知的视角解释了这一畸恋。这一空间高于读者的认知维度,跳出了故事空间本身,只有作者身处这一空间俯视故事的发生。作者在这里所看到的事物和感受到的情绪是否真实有待考量,但确实对人物塑造﹑气氛渲染及情节推动产生了影响。结合麦卡勒斯的生平来看,她一生不仅饱受病痛的折磨,婚姻也历经坎坷,经历了结婚﹑离婚又复婚的曲折人生[5],所以作者这样的语言空间构建与她的复杂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读者借助作者的叙述视角,一方面能够体会到小说中人物之间复杂的爱恨情仇,但这还远远不够,必定会有读者出于与作者认知空间的差异,提出自己的疑问,如爱密利亚小姐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罗锅,罗锅为什么又会死心塌地地跟着马文·马西这样一个无赖,这一作者用语言创造出来的空间是真是假,读者会思考爱情背后更深层次的主题,即人类终极孤独的生存状态。读者心理空间的建构当然有赖于作者语言的空间形式,但是每个独立读者所读出的空间隐喻必然各有不同,不同的思考赋予了作品不同的解读,这也是一部伟大作品的价值所在。

三、故事的物理空间与社会空间的建构

《伤心咖啡馆之歌》故事的主要发生地是美国南方无名小镇的一个咖啡馆。林斌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狂欢节乌托邦的诞生与灭亡”一文中借用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指出咖啡馆是一个地点隐喻,在这里见证了狂欢节乌托邦的诞生和灭亡[6]。咖啡馆这一空间在许多文学作品中都很常见,如欧·亨利所著的短篇小说《咖啡馆里的世界公民》就描述了所謂上流社会人物在咖啡馆中的各种嘴脸。在麦卡勒斯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中,也有一个南方小镇上的咖啡馆,午夜里聚集了一群喝着冰啤酒的人。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这个小镇上,原本没有咖啡馆,爱密利亚小姐为了取悦李蒙表哥,出于对他身体和情绪的照顾,将原先的商店改造成了咖啡馆,这一空间的形成有很强的隐含意义。美国南方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存在,而是包含了更多历史文化的内涵。美国内战南方战败后,对这一地区造成了难以抹灭的影响,原先的南方荣誉光环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作为“南方文艺复兴”的代表作家之一,麦卡勒斯也见证了美国南方发生的种种变化,从商店到咖啡馆的转变也是顺应时代发展的潮流,从南方传统社会到新型工业社会交流空间形式的变化。咖啡馆成为镇上的人聚集娱乐放松的场所,并给人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自豪感”。无论人们平时生活得多么低贱,在进入咖啡馆之前,他们总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咖啡馆里规规矩矩,甚至试图表现出优雅高贵。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咖啡馆这一空间中昏暗的灯光﹑舒缓的音乐和慵懒的气氛会给人一种虚幻的错觉,会容易让客人追忆起往昔的岁月。美国南方曾经的辉煌深深烙印在南方人民的心中,已经成为集体无意识般的存在。咖啡馆的存在正好给空虚的人们提供了一个空间,使他们暂时逃离新型工业社会沉重压力下的生活重扼,因为在这一社会中,“所有有用的东西都有一个价格,你不花钱就买不下来,这就是眼下的世道……可是人的生命值多少钱,却没有人定过价……你的生命并不太值钱”[3]。一切的事物都以金钱作为衡量标准,人的生命极为低贱,曾经的信仰和荣誉感也随之荡然无存。咖啡馆仿佛避难所一般,成了人们逃避现实和追忆往昔的最好场所。也可以说,这并不是一个真实的空间,充满了虚无的幻象,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直到爱密利亚小姐前夫马文·马西的再次出现。

此外,在爱密利亚小姐的房子被改造为咖啡馆之前,作为商店的空间虽然承载着购物(交际)的基本功能需求,但也仅此而已,小镇还处于半封闭隔绝的状态,来的人很少,也鲜有人走出去。当罗锅李蒙表哥在夜晚走进了镇子时,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和关注,接下来便谣言四起,说爱密利亚小姐杀了罗锅,人们开始聚集在店铺一探究竟。罗锅的到来使全镇的人空前团结在一起,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似乎顺利成章,爱密利亚小姐将商店改造为咖啡馆,人们在干活和宗教集会之余有了一个好去处。李蒙表哥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暂时打破了小镇的封闭,他喜欢多管闲事,善于活跃气氛,有时还会挑拨离间,这竟使得他成了咖啡馆的“重要人物”。咖啡馆私密空间的属性使人与人之间放下了平日里高筑的围墙,卸下伪装,增强了彼此之间的交流。爱密利亚小姐本人在李蒙表哥的影响下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旅行不能容忍的她也会带李蒙表哥去奇霍看一场电影,去逛远处的集市,去看斗鸡”[3]。为什么罗锅的到来会带来如此大的改变?因为作为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人,他的生存空间比一般正常人狭窄,因此他也更有意愿不断拓展生存空间,不再被边缘化。为此,他从奇霍来到了这个无名的小镇投靠爱密利亚小姐,在遇到马文·马西后,又被这个恶棍到过亚特兰大和蹲过监狱的经历深深吸引,这代表罗锅想走出去,打破现有空间局限的强烈愿望。

当然,小镇的封闭空间被打破,这也是工业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拥有汽车已经不是太稀罕的事了,借助工具,人们的活动空间由原本的小镇扩展到了更大的区域,城乡的界限被打破,传统小镇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如在小说一开始,除了点名故事的发生地无名小镇外,还特别点明了其交通状况:社会城和叉瀑公路是小镇与外界联系的纽带。社会城有铁路,有联营超市,有流行的戒指和指甲油售卖,有穿着人造丝的二流子。叉瀑是苦役队干活的地方。它们与小镇毗邻,代表了资本主义后工业阶段的生活方式。小镇的空间被延伸,传统的生活方式不可避免地受到新型价值观的冲击并被逐步吞噬。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小镇上的人也不能再保持原先的生活模式,身体上被物化,精神上被异化,爱密利亚小姐最终选择在钉上木板的紧闭房间里生活,这本身就象征了人终极孤独的普遍状态。

如果说小说中的咖啡馆﹑商店等地点是作为显性空间出现的,那么除此之外,有一个隐性空间一直存在,这便是沼泽地,在小说中多处提及,(可见小说第10﹑26﹑30﹑34﹑45页等)但作者每每提起像是不经意地着笔,读者隐约了解到这是爱密利亚小姐的前夫马文·马西经常闲逛的地方,并且作者并没有交代他究竟在那里做什么,还有便是马文·马西和小罗锅在打败爱密利亚小姐离开小镇后,就到了沼泽地,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沼泽地似乎是一片荒芜而又神秘的空间,是与文明社会相对立的最原始的极端存在,具有吞噬物质的巨大能量。作者借助这几处空间隐喻向读者展示了社会发展不同阶段的形态,并透露出悲观的人生态度,对人类社会的走向提出了怀疑和担忧。

卡森·麦卡勒斯的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自出版以来一直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评论界也多次掀起一轮又一轮研究的高潮,这证明她的作品能够引起人们的普遍共鸣。究其原因,最根本的便是作者用看似病态畸形的爱恋揭示了人类共同的存在问题。从空间叙事解读这部作品能够打破传统分析视角的局限性,真正参与到小说建构中来,更好地理解作者对孤独主题的探究和对人类生存空间的绝望。

参考文献:

〔1〕金莉.20世纪美国女性小说研究[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56.

〔2〕约瑟夫·弗兰克.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3〕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M].上海三联书店,2015.1,2,3,26,60,26.

〔4〕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5〕弗吉尼亚·斯潘塞·卡尔.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M].上海三联书店,2006.

〔6〕林斌.《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狂欢节乌托邦”的诞生与灭亡”[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4,(01). (责任编辑 姜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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