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访洱海北雁

2019-06-05 01:14
大理文化 2019年5期
关键词:洱海

北雁,原名王灿鑫。1982年生,现居云南大理。出版长篇小说两部。另有小说、散文等各种作品一百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滇池》《边疆文学》《散文选刊》《辽宁青年》等上百种报刊。小说作品曾被制作为长篇评书在广播电台连载播出,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北京、甘肃、福建、云南等各省市中、高考复习模拟试卷和教辅材料。曾获大理白族自治州人民政府首届优秀文学艺术奖。

其一 从龙凤村至马久邑

2018年4月29日,星期日,阴有小雨

雨后初晴,在大理,这样阴沉的天气是最适宜户外出游的。太阳不辣,洱海之畔,时不时又有轻风徐来,水波潋滟。昨天夜里有些疲惫,无心给女儿讲故事,便用手机给她听了一篇课文:《徐霞客和“徐霞客游记”》,结束之后,她宁静了许多。我告诉她,无论登高还是做学问,都得踏踏实实,一步一步走来,经历这其中的艰难险阻,方能真正体悟山水的博大与精妙。

这也是我对自己的一种勉励。书房里摆着一套1982年出版的两卷本《徐霞客游记》,那是年前去世的四爷留给我的。翻开这套出版时间与我年龄等同的书卷,扉页上的明时中国地图上,用红色细线标注了霞客先生四次旅行的路线,细细读来,实在让人感佩。在霞客先生的行程中,曾有一大段与大理和洱海的亲密约会。大理的地方文献有载:明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年已51岁的霞客先生从故乡江阴起程,开启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地理考察,在祖国西南边疆多个省份行程一万余里。历经两年多的风雨兼程,终于在崇祯十一年(1638年)到达大理。彼时云南大地尚处荒蛮野境,山野瘴气横漫,但先生不辞旅途辛劳,“登危崖,历绝壁,涉洪流,探洞穴,冒狂风暴雨,行丛林绝径”,甚至还在此次旅途中遭遇劫匪而永远失去了同行的密友静闻和尚。不远万里来到大理的他却不虚此行,面对壮美的大理风光,他在漫游数月后,留下了“苍山洱海未了之兴”的感叹。

这些天,我正沉缅于乌拉圭新闻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为揭露拉丁美洲数百年积贫积弱的本质,加莱亚诺时常会乘坐底层的长途公共汽车去旅行、访问,搜集第一手资料。对于一个作家,最不可缺少的就是精神的付出和知觉的体验,优越的起居条件反而会使他凌虚于一切艰难之上而不自知,从而也就永远无法真正感知人民大众的喜乐忧伤,更遑论“站在人民的立场写作”。

相较于霞客先生的艰辛跋涉和加莱亚诺的一线写作,我想我是幸福的。至少我还有一辆配置不高的小汽车,并且面对的是家门口的洱海,只需轻轻一踩油门,就可以到达湖畔的任意一个角落。但我一再告诫自己:亲近洱海,你就得用自己的脚步丈量,才可能用心听见洱海轻柔的浪波和充满母性的温情!

大理古城往东,沿途一路鸟语花香,攀在路边篱墙上的四季花团团如簇,舒展的枝条如同好客的主人张开了拥抱的双臂。阳光下生长的蔬菜出奇地肥美,池塘边便有许多采收完毕的妇人簇拥在一起洗菜,在行驶的车里都能闻到一股甜甜的葱白味道。隔得不远的田边,洗净的蔬菜被放上拖拉机,带着洱海之畔的泥土芬芳将被运到不知名的远方。

我们在龙凤村北停车进村,我事先已在电子地图上查阅,通过这条与洱海平行的村街,它可以把我们带到之前到过的才村、瓦村、小邑庄和北生久。走在这条横贯南北的村道上,我却有些不知所云,因为面对层峦叠嶂般的房舍,浑然一体的阵势,我居然是用了三个周末才走完。我不知是否可以将之说成是一个村子,因为它已经确确实实合为一体,无可质疑的完整性,只有那些世居于此的、上了年纪的老人,才可能清楚地记得那些早被时光淹没的虚无的界线。

一条枯河在这里改变流向,沿着村街向南流至村心,只见河边连续几棵低立的古杨柳,弯曲的柳条如同长长的卷发垂到地边,又被春风轻轻扬起。我一直觉得它是一种知觉迟钝的树种,此时湖边其他品种的绿柳早已枝繁叶茂,但它们却似乎有几分矜持,叶蕊初绽,飘絮豆黄,有一种贵妇人的慵懒和倨傲。

进村后看到一两棵大青树,颇显伟岸。我一直觉得,不光村口横放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头,古树照样是一个村落久远历史的最好见证。除了那些叹为观止的年代标识,我们会在树下歇凉的白发老人口里,得到更为久远的历史答案:“噢,在我小时候,就听当时九十多岁的太祖爷说,这棵树在他小时候就这么高这么大了!……”

老人一句话将一棵古树的历史拉到数百年外,我们似乎可以从那些枝叶上回溯更加久远的洱海沧桑。遗憾的是无论站在任何角落,我都无法留下一张较为贴切的照片,因为它不是被蜘蛛网一样密集的电线包围,就是被旁边的房子围得喘不过气,空间太小无法扩张,甚至那些伸向四邻或是往高处生长的枝条,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斩断,使之如同扒在一张矮桌子上吃饭的大个儿,有一种伸不开手脚的局促。

巷子很深,楼房太高又让人感觉巷子太窄,有一两处塌墙上长出了新的树木,如同一首无声的古曲,演绎着岁月的更迭。“三月街”临近,周末恰逢节假,便有城里的小车开回来,停在房前屋后,村道便有些拥挤起来。有一辆车停在正在拆倒的房侧,很显然是主人借周末休息从城里回来重建新房,在盛年时完成一桩人生的要事。

在上周停住脚步的地方,我找到了才村完小右侧篮球场后边一个废弃的老院子,正东方有一幢古旧的砖瓦房,我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那个承载着民族之魂的西南联大教学楼旧址,可我却无法走得更近一些,因为校门口正躺着一条大狗,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立时翻身起来,隔着门栏昂起头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它那庞大的躯体像是一头强健的牛犊。这或许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条狗了,并且还是最有风度的一条大狗,不怒而威,不似其他的小狗那般嘶天汪地、虚张声势,远远注视便让我感到战栗,我只得绕开它的视线,悄无声息躲到东边它看不到的地方拍了张照片,便赶紧转身回来。

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巷深处的财神殿,高大阔气的山门给人别样的庄严感。我走到门口,却发现侧门进去后居然是个停车场,一块村民委员会和一块老龄协会的牌子让人知道这里还是办公场所。洱海沿岸,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有时庙宇亦被建成高大阔气的鋼混房子,打开寺门,最先看到的往往不是神坛和佛像,却有可能是篮球场或其他健身器材。没有节庆、庙会和其他村民集会的时候,庭院大都充当停车场。有的庙子建得气势磅礴,而楼下常常作为村里集中办客的食堂,楼上才是远古神灵的所在,厢房或侧楼则是村民委员会的办公场所,有时在一个寺庙的门楣上,居然又挂上地方党委政府颁发的“文明村”匾额,总之土地的集约化利用,形成了一种别开生面的“人神共居”格局。在我长久以来的印象中,神应该是沾满土气的,如今却似乎和我们一起“现代化”了,在高大敞亮的钢混楼房里,他们甚至还显得有些局促和猥琐,至少比不上孩子们熟悉的“变形金钢”和“钢铁侠”。不知是否有一天我们会被孩子们追问得哑口无言。

绕过财神殿从另一条巷子往北,一块宽敞的场地后面有一个坐西向东的寺院,山门上大书:洱水神祠。我同时看到了围墙上镶有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标识。旁边一口古井被锁上了沉重的钢门,我不知道里面是否会有甘洌的井水,被保护的古井如今成了一个历史久远的标记。洱水神祠是为纪念斩蟒英雄段赤诚修建的庙宇,唐时曾在此处建有临水亭,及至明代,还曾建有被称为“洱海四大名阁”之首的浩然阁。

千百年来,此处人文汇集,群贤毕至。特别是当初浩然阁建成之际,状元杨慎和挚友李元阳联袂前来参加落成庆典,更让浩然阁声名鹊起。李元阳在其文《浩然阁记》中写道:“登阁而望,则见群峦洗翠,叠嶂吐云,夹涧之泉垂虹喷玉;而浮图绀寺,掩映于松杉之表。溪槃霞构,参差隐见,疑有隐居子在焉,可望而不可即也。”特殊的地理环境,使浩然阁视野开阔,登临其上,足可尽览苍洱风光。杨状元亦是诗兴大发,作《海风颂》,并写下《浩然阁舟泛同李仁夫作》:“莽苍野色杳无津,湖翠波光欲荡人。空籁迥闻王子吹,非烟遥起洛妃尘。明朝君上仙槎去,也忆狂夫梦海滨。”

两位大师皆属旷世之才,学养奇高,却都因清正耿直,刚正不阿,强权之下皆敢直言,结果仕途皆不得意。一人被贬谪,发配南疆;一人则看破官场黑暗,辞官退隐回乡,将40年余生寄情于故园山水。两个不得意之人,却在这边蛮之地结为良知,多年间一直结道交游,吟诗作对,忘情山水,成就一段极富意趣的人间佳话。两人足迹远播云岭大地,亦是三滇山水之幸,留下无尽诗文传唱至今五百余载,以至老少皆通、妇孺皆识。特别是状元杨慎,在阿来的《草木的理想国》里,亦曾对他的这段经历专有一番赞叹:“从37岁遭贬到72岁去世,三十多年在云南设馆讲学,广收学生,而且还在云南各地游历考察,孜孜不倦地写作和研究,成就了涉及众多学科的学术著作。他以百科全书型的知识结构和不畏强权的人格魅力,使云南各族人民在杨升庵之后形成了一股学习中原文化的巨大潮流。”

浩然阁建成之后,清代岭南诗人宋湘及大理诗人沙琛、李蟠根等亦曾有诗文留存于此,以撰书成都武侯祠“攻心联”著称的白族学者赵藩和西南联大教授游国恩均有游历,特别是赵藩的一副对联写得意境悠远:“昆明池当属斯,仿凿习楼船,汉帝雄心驰域外;浩然阁已无存,搜遗补碑碣,唐人高咏表楹端。”可惜时事变迁,胜迹空存,如今,我仅看到前面一个残留的座基,周边日益密集和不断加高的民居建筑,也使这个狭小的地域变成一洞蛙井。咏叹赵藩等历代先贤的旧作,沧桑遗址给人无限感思。

一群骑着电摩托的学生娃,在祠前的小广场停车后,如同一阵风撞进银杏、缅桂和古柏环绕的院落,粗声大气地狂叫一通,吓得坐在北厢房台阶上的几位老人一阵慌乱,缄言不语,直待狂闹的孩子们走了,才战战兢兢地重新谝起断了几分钟的嗑子。我等到院内重新变得宁静之后,方才轻步走进古院,到大殿正中段赤诚的塑像前,虔诚地作了膜拜之礼,再慢慢离开。

走出院落,我又绕到洱海边来。这已是我如今惯常使用的办法,找不到路的时候,只能继续来到湖边:因为只有来到湖边才不会迷失!也许这就是海边渔村的本质和初心。这是一个属于花开的季节,小巷里飘满了金银花和缅桂的幽香。常会有一两道古朴的大门赫然出现,从半掩的门缝中可以看见里面新潮的房子,不知是大门来不及拆去还是主人故意这么留着,显现一种对过往时光的流连?我在巷道中看见一对老人,紧紧相依地驾一辆窄小的三轮电动车徐徐前行,妇人腿脚行动不便,男的便关心有加,或许大半辈子的风风雨雨就这么过来了,此时不知说到什么贴心话,彼此都笑逐颜开。如今洱海之畔的村落,在年轻人也学会了纹身、美甲、烫头、抽烟、酗酒和飙车等等许多与传统风尚格格不入的举止行为时,这样的场景不由得让人心生感动。

村舍稀疏下来,湖边终于露出一小块仅存的菜地,在明朗的阳光下,各种作物悄然生长,三个方向被房子夹围,使之形如一个湖水延伸的绿色港湾,不知道它还能坚持多久?缺少水源,以及人们建房的冲动,让洱海沿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可能朝不保夕。一个颇有田园意境的客栈隐在路边,门壁上打上了这样的广告:“据不完全统计,很多人在本店消费后影响很大,恋爱成功了,奖金翻倍了,合同签成了,职位提升了,好运爆棚了,心想事成了。”我想湖畔的旅游经济有多兴旺,就让每一块幸存的土地存在多大的风险。村民们会有多不尽数的理由,让整个湖岸都盖满房子。

顺着湖边湿地往北,原来小邑庄村前的湿地一直缠绵到此,蝶舞纷飞的花草之间,有水鸟扑动的翅膀和昆蟲的鸣唱,夏日的脚步临近,洱海之畔的湿地已经成为一个生机勃勃的绿色家园。龙凤村里几幅意境宏阔的壁画,从落款可见又是好友云鹤的手笔,画家细腻的笔力再现了曾经的美丽渔港,现在却停满了各种游艇,古朴的笔墨也便成了另类的乡愁与旧日怀想。渔港之岸,是一条可以步行的小径。直到现在,我才发觉,洱海边留有一条可以步行的小路是件多么美妙的事,至少它能抵制那些蠢蠢欲动的欲望,让所有人都可以名正言顺地从洱海边走过。

出村的路上,有许多冷饮摊点和小吃,小贩们顶着太阳伞,在家门口做起了买卖。泡梨、凉粉、凉虾和烤串,在这里就有最好的市场。洱海周边的白族人素以经商闻名,特别是清末民初时的下关、大理和喜洲,曾出过许多著名的儒商,而他们的声名也随旧日的茶马古道一起远播四方,他们甚至将生意做到了昆明、成都、重庆、汉口、南京、上海、香港,以及缅甸、越南、泰国、柬埔寨和印度等周边诸国。生意兴隆之年,他们不浪费、不骄奢,在认真教习子弟的同时,乐善好施,兴学校、建医院、修电站、架桥梁,造福一方百姓;在抗战年月,他们动辄捐飞机大炮,全力救亡图存,甚至还将华中大学、西南联大等著名高校引入大理办学,潜心弘扬文化、支持地方教育,在苍洱大地厚植文化基因。如今洱海周边的人们依旧擅长经商,今日的子孙却未必能像当日的先祖那样吃苦耐劳、勤俭创业、坚韧隐忍,之所以也能如此财运亨通,那是因为我们生活在这个和平的时代,并且打开了道路,让一个个曾经无比封闭的水边渔村开放了一面令世人备加青睐的洱海,从此不必像先辈那样赶马牵骡,餐风露宿,进川藏、走夷方、下南洋、渡无毛,守在家门口开个小摊小店,便使生活变得无比富足。

沿路的小摊让游人频频光顾。湖边的柳荫下,有一对坐在树下的年轻人正在大快朵颐,我却担心他们又把垃圾顺手丢在湖边。前两天带一位北京的朋友到了巍山,回来后他说感觉很好,我不甚明白,追问再三,他说巍山大约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不卖臭豆腐的古城。我此时也在思考,我们的洱海是否也能够在种种诱惑面前,始终保持她独有的芬芳?

湖上面居然有直升机飞过,聒躁的螺旋桨声让人有些心烦意乱。在整个冬春季节,洱海甚至还扮演了滇西林区庇护神的角色。记得好几次附近林区着火,便有几架直升机直接來洱海里吊水扑火,因为方圆几十公里内,似乎真没有比洱海更大更安全的取水点了。记得有几次我曾亲眼看到直升机到洱海里吊水,螺旋桨扇动的强大气流似乎已把湖面震得支离破碎。开初湖边还聚着许多人围观,但后来见多了也就不再惊讶,只是彼此间会戏谑地问上一声:又是哪个疯子把山林点着了?在所有人的意念中,作恶的似乎永远都是那个要不到工钱的打工仔,回来后感觉生活无望,便残忍地杀死妻女后把林子点着了。

往北,继续往北。隔不远就是下鸡邑,村口有桃溪。过不久又碰上了梅溪和马久邑。之后还看到了隐仙溪与白塔邑。短短两公里多的行程,村庄和溪水都挨得很近,我居然都没办法停下来细细察看一番,不知道几条河中是否还有残存的溪水?我一直觉得这一段旅程是洱海西岸风景最佳的地带,却无法在拥挤不堪的车辆和人流中停下脚步,喧吵、拥挤、尾气、鸣笛,所有这一切都让我心烦意乱。我想这也是洱海之畔最肮脏和充满铜臭的所在。

村两边有交错出现的人工花园,用化学肥料和杀虫剂培育的花朵在阳光下争相怒放,如同罂粟花一样美丽诱人,但蜂拥而至的不是彩蝶和蜜蜂,而是从早到晚源源不断的游人和车辆。每至村口,就有生意人摆摊设点,贩卖着各种水果、冷饮、零食、小吃、扎染衣帽、太阳镜和廉价的旅游纪念品,还有人不断地拉你去他的私家房顶拍照。我曾多次来过这里,特别在冬春两季海鸥光临的时节,每天游人如织的场景,绝不逊于“五一”和“三月街”叠加“小长假”的今天。但让人心烦的是,沿途挤攘的人群里,一直会有人缠着向你兜售喂鸟的饼干,以及一圈圈佩有几朵小花的头饰。

这个渔村因为洱海和越冬水鸟一时闻名了。但在其他村落或者就在隔得不远的村心,那些稍有年岁的老人一提及,都会一脸不屑:“神气什么?在当年就是最偏僻的旮旯角角,只有村里最没志气的才分到那地!”可事实却百分百地对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铁理,这块曾经无人居住的临水洼湿地带,如今却是可以一览无余、眺望整个洱海的最佳位置;是如同赶集一般的游客扎堆挤向柳堤的湖岸,然后一起用手机、相机和航拍器,长枪短炮贪婪捕捉的地点;也是几个所谓的音乐人提着超高分贝音箱,用不知廉耻的鬼哭狼嚎制造噪声的所在;还是外地人停下车后用儿子的金箍棒打死水鸟的罪恶之地;更是无视狭窄路段让几十辆吉普车沿途停下,肆意让几个香肩裸露、低胸长腿的女人拍照的海岸;还是水边人家肆意改变我们大理人民引以自豪的青瓦白墙传统民居,取而代之的是全西式立窗阳台和挂满透明的卵形玻璃吊篮的连排客栈。我真是痛心,旅游业的发展,让我们最温情母性的洱海被一下子丑化成如此一个不堪入目的地域。

我出门的机会不多,但有些地方我却始终流连得很。如果说上海是因为19世纪以来的率先开放,在中西文化并存和碰撞的特殊背景下,形成迥异寻常的外滩欧式建筑群,天津则因为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而成为日后的“万国建筑博物馆”,青岛是因为特殊的历史而形成了德式建筑风格的话,那么洱海周边,象征着我们民族特质的建筑就应该是“三坊一照壁”与“四合五天井”的民居小院,那是我们民族的自信之源。据说在大理古城,即便是“洋人”聚集成堆的“红龙井”,亦不准纵夜狂歌。宁静致远,是古城的情调与内涵,也是我们该有的文化自信。我们不应该为多增加几个硬币的收入,就效仿他人当街卖起臭豆腐块。

历史是残酷的,针对拉丁美洲的坠落史,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在《血管》一书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哪里越是富得不能再富,哪里就越是穷得不能再穷。”他同时援用古巴民族英雄何塞·马蒂的话说:“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把自己的生存押在一种产品上,那无异于自杀。”是的,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任何一个以单一产业、单一经济为命脉支撑的国家或民族,都将是最为脆弱的经济形式,难以逃出破败的噩运。我们不能把自己的未来全都抵押给旅游,以牺牲洱海的纯洁换取短期的经济繁荣,那结果绝对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惨败。要知道在百年以后,支撑大理的肯定还是那种象征民族精神的文化元素,而绝不是这些简单易逝的人造景观,以及那些被化过浓妆后放在洱海之畔摆拍的长腿女人。

其二 从富美邑到下波淜

2018年5月5日,星期六,中雨

当我决定环湖一周,并以此为题,来完成一本书的时候,我自己亦处在苦闷、彷徨与矛盾之中。因为事先对许多沿途的风景一无所知,我无法知晓明日的脚步将把我带向何方,亦无从知晓下一步的旅途将会邂逅怎样的风景?但无论如何,我很难写得出一些取悦于人的文字。对于创作,我甚至一度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十分蹩脚的伐木工,在举起斧头之前,我甚至还用斧刃在树根底部画了一条线,但每每斧头落下,不是砍高了就是砍低了,总之根本就没有百分之百手到心到的时候。当然最终也有可能会把树伐倒在地,但毫无疑问,完成的质量却糟糕得无法想象——吃力不讨好,我可能是在徒费心力的同时,还毁坏了一段上好的木材。有一天读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的《我的文学奖》,其中就有一段文字似乎是为我量身订制:“我误以为文学是我的希望,这个错误会让我窒息。我不想再理会什么文学了。它没有使我幸福,而是将我踹进了臭气熏天的沟壑,我想,没救了,没有逃生的希望了。”

在许多不自信的时候,我又喜欢去读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其中有一句话让我始终铭记于心:“快乐不在于发现真理,而在于追求真理。”是的,如今有洱海的陪伴,至少我们是快乐的。确切地说,她已经成了我们一家人的心灵家园,从此我们的每一个周末都变得更加有意义。无论雨日晴天还是晚霞日出,洱海之上的每一丝波浪,都成了我内心深处最深情的牵挂。包括我的女儿,我总惊讶她的脑海里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我们要么一起读《少儿百科全书》《格林童话》和《昆虫记》,要么一起走洱海——或许在这寻访的途中,那些我回答不了的稀奇古怪的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我感激她情愿忍受脚底的疼痛和身心的劳累陪我继续行走,并且渐渐地爱上了洱海,无论是湖岸上的花香鸟鸣,还是柳岸沙堤,或者是在某个村巷里突然邂逅的一弯雨后彩虹,都有可能成为她日记本里最动情的语句。

那我们就好好享受这一次次无以伦比的过程之美吧。相信陪伴洱海或者说有洱海的陪伴,绝对算得上是我们生命中的奇迹。

今天早上起来时阳光明媚,谁知中午时分却下起了雨,我在客厅里抬起一本放不下的书,最终却错过了怡爽的上午时光。直至下午雨水依旧不停。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便坚决地放下书本带着妻女一起出门,冒着淅淅沥沥的雨水继续我们的寻访。没有洱海的陪伴,我想我的整个休息日将变得索然无味。

大理古城往东,我们再次经历四条溪流:桃溪、梅溪、隐仙溪和双鸳溪,用女儿的话说,它们就似两双亲蜜无间的好姊妹,全都挨得這么近。只可惜河水都断流了。这两天连续的降雨没有给它们增加丝毫的流量。相反在我们居住的城市,也许就是一场十五分钟的骤雨,都可能会使马路上积水成河、四处横冲。去年,包括朝前好几个年份的雨季,城市内涝都会吞没一些车辆和地势低洼的房屋,微信朋友圈疯转的图片和小视频让我们迅速进入了真正的“看海”与“航海”模式。“到以后咱有钱了,买车不算,咱们还要买条船!”看到被淹没的小区和街道,那些充满戏谑的调侃,让人读出了别样的悲情与无奈。

是的,如今每到雨季,我们见到和听到最多的资讯就是城市内涝;同样每到干季,我们听到最多的则是干旱和水荒的讯息。“把这些雨水积起来多好!”记得昨天下班时,公交车上一个坐我前面的戴眼镜的胖子,正和他的邻座津津乐道地谈起现今城市的水源问题,看他滔滔不绝无所不知的样子,果真有一番走南闯北的经见。在以往,我会对这样的显摆充满鄙夷,但那时我却悄悄地收起了书本,感觉得他说得多好。的确,把雨水收集起来,那无论北京、天津、济南、石家庄,包括所有的北方城市,都可能不会再有水资源的短缺;而武汉、厦门、广州、昆明,所有那些常常被水淹没的南方城市,也将不会再有洪水的肆无忌惮。可在建筑业和机械工业都无比发达的今天,我们动辄移山填海,南水北调,或者将大片的土地纳入房地产开发,就是拿不出哪怕一小块位于城中或是城边的空地,用以盛放来势汹汹的雨水。

在富美邑村前的双鸳溪入海口停车,我们撑开雨伞面对洱海,我清楚地看到,村子和洱海之间是有距离的,环海西路修在了村子和洱海防护林的中间,并且还在路沿与湖滩之间加上了坚固的铁丝网,将人与湖完全隔离开来,铁丝网后面柳林阴翳,芳草萋萋,有一些水鸟在其间闲庭信步,我想这或许是下关城区往北直至此处十几公里的湖滨,唯一一个能把洱海和人居分离得这么开的村落。我一下子对富美邑感兴趣了。记得上周开车从村子中心穿过,我感觉这是一个很长的村庄,从湖岸一直伸延到大丽公路。在洱海边,任何一个普通村落,你都有可能会因为它的古老幽深,或地域之广而慨叹。

冒着细雨走进村子,才发觉村子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确切地说是只有些狭长。东西两个方向急遽冒出的房舍,浓缩出一个村落的发展景象,像在暗示着这个村子的浮躁与不安。发展的经验告诉我们,临路总会有更多的机遇,试想二十年前大丽公路贯通,是否村子就会集中一切力量直往西边靠?而今环海西路修成,村里人们又是否会往湖边挤?

按门牌上的标识,我们已经到了银桥镇地界。这个村子的内心很安静。村前一小段邻海距离,使村子少了旅游的冲击,村路上便没有趋之若鹜的旅游者和霸道横行的外地车辆,也没有重型机械和施工队的大拆大建。在一栋栋新盖的楼房包围中,依旧有许多宁静的院落保留着岁月的古香。村巷拐角里,偶尔会遇上一堵古石墙、一口古井,或是一个古旧的老铺面。只是水泥路面缺少了泥土的修饰,让它少去了许多久远的历史况味。其实这可能是我们农村发展过程中的一种较为普遍的矛盾,这就如同我们沿路的行走,拥有了美丽的湖滩,就将错过湖边的宁静村庄;修通了水泥路盖好了漂亮房子,从此拥有了洁净与干爽,却也会让所有古旧的东西失去它原有的泥土之气。

我们很快从北向南横穿了整个村落,巷子外面,迎接我们的是开阔的村边田野,让人很容易想起元代诗人李京巡游大理时写下的诗句:“水绕山光山绕城,万家烟树一川明。”是的,大理的田园,那是早在数百年前的古诗中就可以读到的景况。此时已是后午,但我们还看到许多农人正在田里踩着泥巴冒着雨水,抡开膀子干活。说实话我还真是有些感动。韩少功曾在《山南水北》中这样发问:“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我一直觉得韩少功算得上是一个充满“土”气的作家,身居城市,他的文字中却有一种对城市的不适感:“我的很多亲人和朋友都在城市。我的工作也离不开轰轰城市。但城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越来越陌生,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线路两旁与我越来越没有关系,很难被我细看一眼;在媒体的罪案新闻和八卦新闻中与我也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会心生厌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楼所挤压,不愿被城市的躁声所烧灼,不愿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

是的,城市生活的压力,让我们不断向往真正的泥土。但也只有到了富美邑,这个远离下关、大理两大城区的湖边村落,我们才得以看到真正意义上的泥土和传统农耕。潇潇细雨里,秧苗青青,彩虹隐现,这是一幅绝好的耕作场景。只要有个时间稍长的假日,我肯定也会这样无论雨日阴晴地泡在田里,享受泥土赐予的旷达与舒畅。转眼栽秧季节一到,整片土地都将是一片明晃晃的鲜亮,栽上新嫩的秧苗,又是清新悦目的青葱之色。接下来一个雨水充沛的大春季节,我们还将紧随四时变化,逐一拥有聒吵的蛙鸣、扑腾的白鹭、蜂飞的瓦雀和蹦跳的蚂蚱,还有水里的鱼儿和躲在洞穴里的泥鳅、黄鳝,以及肥实的螃蟹和细嫩的田鸡,只有经历那一个个彻夜不睡的掌灯捕捉,才可能拥有一盘令人垂涎的舌尖美味。当然也应该包括河沟里的嬉戏与满脸的泥巴,路边的小花与赶鸟的稻草人,包括某个清晨从田埂上赶早割回的玉米和黄豆,在热汽腾腾的锅里喷出青草的甜香……我想这是一个农村孩子漫长的成长季中,必不可少的经历与常识,可如今农耕却与我们如此遥远。

我想大理绝对是一个农耕文化较为深厚的地方,至今和外地人聊起大理,第一印象总要说到金庸的武侠小说,其中“渔樵耕读”的四君子形象,似乎就完全概括了大理的诗意田园和文化内涵。在我们的旅途中,类似“耕读传家”“诗书继世”“晨耕暮读”的家风志向在民居门庭上并不少见。而与泥土的亲近,也让我们与田园乡间的林木花草有着太多无法计数的关联。我曾在一篇短文里记述过这些林草。我想哪怕就是一根普通的杂草,都有其不可替代的意义和价值。就比如我老家的小院很早就被父亲植上了木瓜,但当年父亲不只将它当作是一种可以出售的水果,更重要的是因为连片的木瓜就是我家小院的篱墙。早年家里贫困,父亲因陋就简,用勤劳和汗水在那块新辟的土地上为我们建造家园。那时,老家的地基都是粘土,不保水。父亲就在木瓜树的间隙种上椿树。椿树耐旱。待到清明前后,还可以摘到一朵朵鲜嫩的香椿,放到餐桌上就是一道馋人的美味。每隔三五天,父亲就会收拾上一小筐,让母亲进城售卖。但这时的香椿极是娇嫩,稍不合适就被碰断,拿到集市就没有了卖相。所以父亲就得再种上一棵棕树,在摘完香椿后用钩镰割下一枝,扯下一绺绺棕叶把香椿捆成一把一把,方便售卖,从而也就保证了椿芽的新鲜。诸如这样人与草木、或是草木与草木之间的关联,我还可以举出许多例子。

今天我最想说的却是粮食。因为直到今天,粮食安全依旧还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记得在一次和大理作家杨泽文先生聊天时听他说起了粮食,并且说道如今国家已经把马铃薯亦归类为粮食之列,因为马铃薯不只生长周期短,更重要的是它能在山区和坝区广泛种植,并且还有解毒的功效。可见,我们并非拥有吃不完的粮食。北方许多粮食大省连年小麦丰收,那是因为我们使用了太多的科技手段,甚至还过度地开采了地下水,长此以往,反而带来严重的生态危机。老辈的人至今不忘给我们唠叨:“家有余粮心不慌”和“室中万宝米当先”,我想那是因为早年的“大饿饭”,在他们的生命中留下了太多关于生与死、别与离和血与火的惨痛记忆。

可如今,最适合种粮的土地却常常弃而不用,许多肥沃的土地被我们自己严重地污染了,甚至还被胡乱占用。包括就在洱海周边,我想在整个云南高原,可能再找不出大理这么一块拥有如此明山秀水、气温湿润的土地。滇东和滇中并不缺少平地,甚至面积要远远超过大理坝子,却因为缺水而导致气候燥热;包括滇西北,我亦看到过许多一望坦荡的大坝子,却因为气候太冷和沙土层太厚,每至秋后便水冷草枯,大量的田地只能一年一熟。然而在洱海之畔,你要是安心做一个农民,那么你绝对是赚不到太多钱的。包括我们的许多土地用于农耕也是赚不到钱的。至多就是十年前,夏秋时节,洱海边的田园还都种植水稻,每至夏秋往返于老家和下关之间,还常可以看到车窗两边沉甸甸的稻穗,泛着可人的稻香。那时我们喜欢在湾桥停下车来,饥肠辘辘地坐到路边小摊上吃上一碗湾桥饵丝,因为特殊的米质和水质,使我们的咀嚼变得更加有韧劲,同时带有一股淡淡的水果甜香。我们也常会买回一小袋饵丝或是一大袋湾桥米,放在厨房里慢慢煮食,成为对过往时光最好的念想与品味。可叹的是,而今那些田地要么被开垦为果园,要么就被规划为花园和游乐场,或者即便就是种菜,都可能比种粮食有着更为丰厚的收益。为此我常常忧心地想到,假使有一天我们都不再种米,那么那些流传千年,为祈祷丰收的“绕山灵”和庆贺栽种的“栽秧会”,是否还会在苍洱大地继续流传?或者说当我们把秧旗抬到长满鲜花、苗圃或是被分得七零八碎的蔬菜地上时,又会不会感觉有种突兀?

不会不会,因为那时的孩子都不知道什么是“绕山灵”和“栽秧会”了!一个朋友破盆子破摔的回答让我实在有些痛心。记得在一次前往山区的途中,我曾看到农人在山角天边、一块与天空极度倾斜的田地上种植大麦,在那个干旱少雨和靠天吃饭的年境,似乎刚只是一拃长的根茎,麦穗便已经全部泛黄。我想他那几分薄田肯定收不到一斗麦子。就在田边,我却听一位老人充满惋叹地说道:这么多年一直提倡节约土地,不浪费土地,可如今平地上都盖满了房子,节约用地,看来我们就只能向山地要面积了!老人的话语里同样带着一种破盆子破摔的无奈。

中华民族是一个智慧的民族,在千百年来与土地的和谐共处中,早已形成了一种属于自己的土地伦理,为了补充土壤的肥力,早在西周时期,耕种在中华大地上的先祖,就已经学会给地施用绿肥。而漫长的农耕文明中,诸如“庄稼一枝花,全靠糞当家”的农谚,自然是老少皆识;又比如“地力之生物有大数,人力之成物有大限,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则常足,取之无度,用之无节,则常不足”的熟语,甚至还出现在小学语文课本里,成为我们灌输给孩子的生态理念。无奈时代发展的步伐实在太快,以致于我们错过太多关于土地的精彩与美丽。

从富美邑村中出来时雨已停住,我们继续步行往北。西边的大片田地仍还是花园,远远望去,那些正在建造的拱桥、凉亭和幽径,像是一个神秘的幽灵在远远牵动着人心。下波淜村子就出现在花园和洱海交夹的前方。环海西路从村中穿过,我们很轻易就来到村中间的两棵大青树下。只有仰起头来,我才可能看得清这两株大树的全貌。树干粗壮,春枝新发,叶团如簇,因四围开阔,无遮无掩,如同大伞一般撑在村子正中。时令还有些早,北边一株的枝叶较为稀疏,假使不是亲见,你肯定想象不到它的粗壮和威严,被两个很大的石台阶包围,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而其中几段老枝较为显眼。我料定两树的树龄应当较为久远。可绕树一周,却看到树上的标识牌注明:180年。我有些失望,但我很快明白,大青树属于榕树类,长得非常快。也就是说,无需两个世纪,你就可以为子孙后代留下如此一笔厚重的绿色遗产。下波淜村子不大,所以我很快发觉,村子的两大财富一是洱海,再就是这两株大树。大青树下,有许多客栈和小食店都打着古树的招牌,它不仅为村子和店面营造了一种特殊的清凉意味,还更多了一重历史的古深。在历史的长流中,我们拥有了太多祖先留下的遗产,包括洱海与大青树。那我们又能给子孙后代们留下什么福祉?

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想那绝对是不负责任的屁话。读完《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我愈是发觉这是一本再好不过的历史教科书,扣除殖民掠夺和政治动荡的外在原因,对资源的过度开发,就是如今拉美世界危机重重、积贫积弱的一大元凶。隔大青树不远,我们发现了一座石拱桥,有一个非常形象的名称:“安浪桥”。桥被几个石墩包围,旁边还有村人点的红香,桥西就是宽敞的水泥路,它早已失去了通行的价值。桥头的碑记说明了一切:下波淜村自古临水而居,“三年干旱吃白米,水满一年当不起。”多年蒙受水患,道光戍申年间,村民在村中的临水河面造拱桥、砌湖堤,并植下三棵大青树,团结一心抗潮自救,并将桥命名为“安浪桥”。站在桥头回视两株大树,晓不得碑记里所说的第三株树在什么时候已经不复存在。而许多我们祖先遗留的东西,只要它站在那里,就已是后人追溯的神灵和历史的丰碑。比如这树、这桥,它不仅是时光的见证,更是我们赖以进取、不忘初心的精神脊梁。在大搞乡村旅游的当下,这些祖宗留下的遗产,还是一段特殊的村落景观,说白了就是我们旅游开发的全部家底。

与洱海相邻,下波淜村边见到最多的还是客栈。横穿村子的大路上,有许多小巷是可以直通洱海的,客栈就建在小巷尽头,挨挨挤挤地占满了整个湖滨,我们依旧不能从湖滨巷口到达下一个紧邻的巷口。尽管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但还有许多游客走了进来,在风景最好的湖岸拍上几张留影,便又迅速离开。趁着傍晚的宁静,我却想在湖边再停一会儿。让我流连的不只有风景,更大的惊讶在于我们怎就一下子建起了这么多现代元素的房子,难道这就是我们留给子孙后代的遗产?即便我们可以截住污水,但它依然占据了整个湖滩。不光远道而来的我们,包括村里那些逐日长大的孩子,都不能心安理得地站到湖边,一眼看尽整个洱海了。前两天乡下的母亲打来电话,说村里一个刚做妈妈不久的女人,带着自己蹒跚学步的孩子到洱海源头的茈碧湖边捞鱼,结果母子两人一起被湖水淹死了。这消息立时就在朋友圈里传遍。惊叹之余,我不禁想到了茈碧湖水的优雅与秀致,那只不过是洱海三十分之一不到的小湖泊,而且母子俩失事的地方,就是一个专供游人观景的浅水区,却不想也会给我们留下这样惨痛的记忆。

洱海边的行走,我亦常常听到许多老人说起往年的旧事:早年出行都靠船,可别看洱海在风和日丽之下完全就是个温柔岑静的女子,发起横来可凶着呢,有时候天色一变,波涛一起,雨水下来,隔壁邻村,仅仅两三公里航程,都有过一艘船十几个人绝无余生的惨剧……

我想任何事物,你若轻视它,那你绝对就要吃败仗。记得当年求学,我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看不起就读的中专学校,以为读高中才是人生正路,结果当年期末,我收到的就是补考的通知书。包括现在,假若哪天我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面对书本,三心二意,一目十行,那么对于这本书,我绝对只会是一知半解的结论。洱海是造物主赐给苍洱大地最美丽的公主,她有伟大的自然母亲作为后盾,假使我们就这样放任地轻而视之,那么我们该领受的惩恶,也只是迟早的事。

其三 从西城尾到磻溪

2018年5月12日,星期六,小雨

下波淜村往北,沿途五六百米的湖岸都被栅栏围着,阳光下健长的芦草和隐居其中的水鸟成了一片可人的风景。是的,栅栏,那是我们在给自己安上一条文明的警戒线。理由很充分,但这样的强制性似乎正好揭露了我们与文明的差距。在一些景色优美的角落,我仍看到有人为破坏的痕迹。有时我们仅仅就为一两张虚无的朋友圈照片,却完全无视道德与良心的谴责,残暴地践踏生灵。

在灵泉溪入海口,终于有少量的溪水入湖,而且水质非常清澈。据2017年的苍山十八溪水质报告,灵泉溪全年有6个月达到Ⅱ类水质标准。可惜这样的清洁源流实在少得可怜,目测之下,或许一个小时的流量尚不足一方。站在正午的阳光下,我能清楚地看到溪流表面泛着流淌的水纹,像极了一个孩童欢快的笑容。溪畔的西城尾村,只有一角村头偏向洱海和溪水相夹的犄角。这个小村和先前的富美邑一样,与洱海隔有开阔的湖滨,让环海西路从中笔直穿过。据溪畔的标识介绍:“灵泉溪畔的三阳峰下,曾建有三阳古城,为南诏国都羊苴咩城的卫城。城以溪为护城河,直达洱海边,今溪之入海口处,有西城尾村,即为三阳古城尾段村落。”也就是说,眼前这个古树弥盖的小村落,已在岁月长河中走过一千余年历史。而我始终充满感慨的是,作为一个崇文尚教的民族,即便我们今天徒步行走在苍洱大地这块由白族后世子孙耕种的土地,只要能够顺利读懂那一千多个常用汉字,即便完全没有导游的陪伴,仍旧可以在岁月洪流中觅到历史的脉络和斑迹。在广袤的苍洱大地,有太多的碑坊、牌楼、照壁、墙画、对联、诗词歌赋、古建筑和村落标识,被那些颇识文墨的村民或匠人反复抒写,最终成为我们各个村庄最久远的历史记忆。

白墙青瓦、青石街道、照壁挺立,还有高大挺秀的大青树,这是西城尾村给人的最初印象。從一条小巷走进村中,那些早已陈旧的笔墨,和枝头欢乐的鸟鸣一起,成了最打动我内心的音符。但我并没在村中行走多远,让我迷恋的还是洱海。灵泉溪畔的人工湿地修建了人工栈道,独倚凭栏,在迎面而来的湖风里远眺洱海波澜壮阔的宏大,远树渺渺,芦草挨挨。湖面上,白鹭、海鸥等各种水鸟来回飞旋,在纯粹的葱郁和灰蓝中掺入几点动人的白色。从栈道上通过,在茂密的芦苇包围中,滩地上长有许多高大的古桉树,红桉和蓝桉都有,看那合抱的树围,不止三四十年历史。作为一种外来树种,我们甚至可以从它们的树龄上看到另外一些历史的记忆。滩地上还有许多树自由地生长,水杉、樱桃、柳树和杨树,走到下面,给人一种难言的沁凉。

林间杂草茂密,有些地方甚至根本无法下脚。我却发现了一根根掉落其中的鸟毛,白色、黑色、紫色、褐色,或长或短,从每一根鸟毛上不难想象鸟儿的美丽。一片小小的林子就是一个完整的生态,正是这样一个个稀有人迹的地方,才是鸟儿栖居的天堂。一个多年从事环保工作的朋友告诉我,随着工业文明对自然蚕食的加剧,全球湿地不断萎缩,洱海就成了鸟儿们迁徙路上的一个重要庇护所。洱海就在我们窗台之下,常看到那么多的鸟儿成群结队,不是说我们环保措施得力而使它们队伍壮大,而是可以接纳它们的空间越来越小。常常看到它们走进我们的视线和生活圈,不是说它们不惧怕我们人类,实际上却是一种无奈之举,那是因为我们已把房子盖到了洱海旁边,侵占了它们的领地。想到这里,我脸上一阵羞赧,就此收住脚步退了回来。对别人的尊重,就是要能够允许并尊重他人的隐秘空间;对于自然生态,我们岂不是要越发宽容地给予它更大更自由的天地?

清风徐来,哗哗作响的波涛声,让人感到了旷野的宁静。我在湖滩上接连遇到好几伙村人的集会。在人们的心里,洱海还是一片野地,一个让心灵得以放松的神秘居所。在父亲和我的童年时代,乡下孩子向往的是远方的城市,而今生活在大都市的孩子却时刻向往充满野性的家园。湖心深处,有三个游水的孩子,在起伏的水波里游水嬉戏,一会儿潜水,一会儿狗刨,一会儿又聚在一起踏浪,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三人依然快乐地泡在水里,急得湖岸上替他们看守衣服的孩子不停地朝水中叫唤。

湖里依旧是快乐的叫喊声,看着清澈的湖水,女儿便也禁不住诱惑,脱掉鞋袜下了水。刚进浅水,就被水的清凉激得一阵紧张和慌乱,她甚至尖叫了起来。但很快稳住了阵脚,玩泥摸泥,玩水踏浪,就再也喊不上来了。妻子只得和她一起下了水。这块洁净的沙滩上布满了清滑的卵石,没有棱角,暗红色、淡青色、牙白色,水与岸接近的地方铺满一层柔柔的细沙,绵绵的,又有几分硬实,踩上去便是一阵透心的清凉。

粗大的礁石,横七竖八地散布在水边湖面,顶上缀满一层厚厚的黄苔,若不是颜色有些令人担忧,这场景还真让人联想到了卡通画里的海底美少女。似乎也正是这些漫无边际的黄苔,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恐惧。我担心这些原本可以净化水质的水苔反而又成污染的元凶。像是印证这种猜测一般,我随之在湖岸上看到许多人工打捞出来的黄苔被垒成小堆,颜色早已变为黑色,足可和那些礁石以假乱真。旁边还有焚烧过的痕迹。在以前它该是一种上好的沤肥材料,如今却只能听凭着让时间风干,成为垃圾。现代文明的到来,让我们失去的似乎并不仅仅是传统的生活方式,还让许多宝物失去了它该有的效用。

天色阴沉下来,我们收拾好行装上岸北行,沿着环海西路到达干涸的锦溪,从而也就到达锦溪之畔的磻溪古村。的确,洱海边的行走总会有许多难言其美的邂逅。高行健曾在《灵山》中这样写道:“真正的行者本无目的可言,没有目的才是无上的行者。”每次启程之前,我似乎从未想过会有怎样的遇见,但就是这样毫无目的地行走,总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如同一朵完全绽放的花蕾,在我们到达之前跃然呈现。

在锦溪入海口的石碑上,我知道我们的脚步已经到达洱海或者说是大理坝子的中轴线上。位于南磻溪村中央的大照壁和与之相距不远的分水石,将苍洱百二山河齐分为二。在大理地方文献说,“百二山河”是明嘉靖年间贬居云南的状元杨慎,在去往保山途经大理时题写的,后来就成了苍山洱海环抱中大理坝子的代称。因为位居洱海南北的上关和下关正好大约一百华里。但也有人认为杨慎题写的“百二山河”是化用了“百二秦关”的典故,乃因大理坝子襟山带水,地势险要,居北的上关有“北关屏藩”之誉,守南的下关有“南天屏障”之称,南北扼守的关隘易守难攻,自古就是兵家常争之地。所以杨状元四个题字,精准地概括了大理坝子的地形特征。“苍洱无双地,百二由此分。”这是刻在石头上的古对,在这中轴线上的短暂停留,让我感到了一种里程碑式的特殊意义。

磻溪同样是个很大的白族传统村落,并且照样有南村和北村之分。沿着锦溪河畔行至入海口,又从紧挨洱海的村巷往北,七弯八拐,再至村北,最终又从村中心的环海西路走回来,如此两个多小时的行走,我逐渐探寻到了属于这个古老村落的田园诗意。初入村巷,我就发觉南磻溪在整个村子的历史意义更为久远。村道里,有许多新房在建,但还是有不少石砌的旧房保留了下来。村子南头一个围墙倾倒的观音寺里,一个戴草帽的木匠正在院心的两个木马中间削一根梁柱,那场景一下子让我生发无限的敬意。的确,在这种纯粹的手工技艺已变得非常稀缺的时代,只有面对神灵的时候,那些形单影只的匠人,才有如此大显身手的空间。

在一两条古意盎然的巷道走个来回,我似乎听到了耳畔久远的历史足音,我确信那是根植在这块土地上的白族俚语,在与远古的神灵对话。金银花绕上花架,在一座低矮的大门后面探出了头,馥郁甘甜的花香,如同袅袅的余音,诉说着苍洱大地不会老去的光阴。抱着孩子迎面走来的年轻村妇,用一只手举着手机,伴着孩子的牙牙学语和远方的年轻爸爸聊着视频,让古老的村巷又多了一份生气。在一座临湖的院落门口,一个裸露的船体钢架下面,用旧渔网绑上的泡沫碎板,让人想到了大观楼长联中“元跨革囊”般的美妙,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父亲领着刚成人不久的儿子,就驾着这条简易的船只,从洱海碧波之上打鱼回来。

时间真是最伟大的奇迹。我清楚地看到石砌的古墻中透视着历史的沧桑,尽管外表泥层剥落,但墙体的刚直与韧性却没有多大改变。有些废弃的院墙上面,仙人掌已长一人多高,球面绽放的小花蕾又喻示着一个季节的轮转。“石头砌墙墙不倒”,这样的旧居和墙体,留住的不仅是我们的记忆,更是一种光阴的见证,一种记录了我们这个民族勤劳智慧的最好见证。这些天,洱源、大理等多个县市的砖厂因为中央环保督查组入驻大理而被关停,老家正在建房的亲戚都因为没料下锅而停工,转眼七八个月过去,仅只二百多平米的规划,一座两层小楼硬是封不了顶。我有时就想,为什么我们不借鉴一下祖宗们的智慧?就地取材,或许我们就不会太多地依靠于那些成品建材。可能许多人会斥责我不懂建筑,但我发觉我们这个时代的建筑只会照搬模式,无休止地“复制”“粘贴”,让所有建筑最终都成了简单的成品与半成品装拆。难怪我们现今的建筑只会千城一面、千村一面,再无区间、地理和气候的异同。

凭着先前锦溪之畔读到的文字导引,我很快找到了位于村中心的大照壁。只见照壁正中偏上的位置依次横贴着四块圆形的大理石瓷砖,从右向左刻有“平分百二”四个大字。旁边的一块碑记上写道,这个照壁建于清乾隆年间,而它所处位置正是上关下关百里坝子的中心,并有过多次重修,但瓦顶壁画,墙头枯草,无不显示着时光的旧意。“磻石镇中流平分山河百二,溪水归大海变成气象万千。”读到这个古对,我更是感到一种特别的意味,在往南不远的富美邑、龙凤村、才村和小邑庄,我曾不止一次看到气势巍峨的大照壁,或者年代更为久远,却从未给人如此的庄严与神圣之感。

绕过照壁,就到了洱海边,此时和湖面相对的是一座重新修建的木瓦亭子,名曰:水阁凉亭。据亭后的碑文介绍,此亭又称“子母亭”,远远看来,还真有种子母相抱的建筑格调。左右两侧的梁柱有联写道:“平分百二如诗如画,气象万千可心可意。”据说古时,此处曾有隐君子垂钓于此。我在暮色苍茫之中远望洱海,似乎有一种穿透时光的直觉。

从凉亭转回,照壁前面的广场紧邻学校,再往西不远的大青树下,我找到了那块“分水石”。它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巨大,一块不过一米多高的大青石,在时光的流转中栉风沐雨,此时已被打磨得十分清瘦和光滑。若不是有此特殊的意义,我感觉还真是一块很普通的石头。而上面刻有的文字却将石头的来由归功于观音大士。大理有“妙香古国”之称,从古到今,在人们的信仰史里,观音有着远比如来佛祖更高的地位,所有的人间造化之奇,似乎都得益于神灵的伟力和运筹帷幄,在面对所有自然天成的景致,都无不让人在内心深处生发更多的敬畏之感。千百年来,世居大理坝子的人们始终遵循着因果报应的道德伦理,在分水石侧畔的磻溪村本主庙里,我就看到了这样的对联:“隐恶扬善为非作歹纵来烧香也无益,敬老怀幼安分守己见吾不拜又何妨。”大黑天神,这是磻溪村的本主,读罢对联,再面对这个一脸恶相的神灵,我想到的是铁面无情的宋代名臣包拯。

本主庙前,大青树下,南来北往的车辆时常不断,寻访者的脚步隐藏在各种豪华车辆之中。迎面按着响亮的喇叭,有着鲜亮的外地牌照和大地方的见识,便也有一种横冲直闯不可一世的阵势让人畏惧。磻溪村中央往北的路相对村道要宽得多。在以前,洱海周边村落是一片闭封的世界。如今把路修进来,就给我们打开了一道门、一扇窗,一个可眺望和通向世界的起点,但也会带来许多视觉和心理暴力,甚至潜移默化影响着我们这些村落的,还有许多。

拐过一个弯就能看到一个临水的集市,场地较为宽广。此时集面上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我断定这是一个早市,每天清早迎来洱海的晨曦,小集上必定人山人海,在那一阵阵嘈杂的只有本地村民才听得懂的白族口音中,洱海鱼虾、海菜、麦秸秆烧猪、环湖之畔的时兴蔬菜和各种现熟的特色小吃,便是洱海家园让人最为难忘的乡愁味道。我记得高行健还曾这样说过:“尽管你生在城里,在城市里长大,你这一生绝大多数岁月在大都市里度过,你还是无法把那庞大的都市作为你心理的故乡。”对于洱海,包括洱海边的每一个村落,我的每一次到达都会换来发现的惊喜,而且她亦无时不刻对我报以家园般的亲切。我情愿一辈子呆在这个岑寂的家园,永不归去。

小集成了磻溪南北两村的分界线。现今洱海村落之间的界线已经变得越来越不明晰,渐渐只剩老人脑海里一个不断抽象的概念,亦如我们这个时代越来越模糊的时间与空间。记得十几年前初习写作,我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刚参加工作的乡村教师常在有月亮的夜晚去约会他的女朋友,从南村到北村一段不远的距离,却让我写得相当漫长。在我看来,距离可以产生美。前些天读完张扬的《第二次握手》,这样的感觉更是让人坚信只有距离,才可能把恋人之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炽热衬托得更加迫切。就在我们的古典诗词中,亦有过太多有关距离与时间的赞颂、怨艾和感叹,李白、王维、李商隐、苏轼、杨慎,无一不是这方面的大师。但如今,那些因为距离而衍生的离愁别恨,或许就将随着科技、交通、建筑和城市化的日趋发达永远地消失。就如同我们可以在地球两端聊视频打手机,却很难有时间去吟哦“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千古绝唱;同样,在日行千里的旅途中,我们依旧可以有效地利用短暂的碎片化时间,談判、思考、读书、写作、聊天、发呆、看电影、打游戏,却再不可能有当年的徐霞客、司马迁栉风沐雨的寻访故事了。

顺着向北的村街,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洱海边上的磻溪珠联阁,这是一个古色古香的砖瓦木阁。东西南北,为这个木阁在房舍挤挤的洱海之边空出了一个开阔的小广场,便也就成了村民下午时光里最重要的聚集地。这种景象实在美好,背倚洱海,坐东向西,重檐歇山顶,三开间,抬梁式木构建,给人一种年月旷久的视觉直观。我在旁边的碑文上读到,这是一个保存较为完好的清代临水阁,始建于清光绪年间,距今已有110多年,其设计及建筑出自亭阁大师韩珠之手,是与先前提到的浩然阁等“洱海四大名阁”齐名的古阁之一。据碑文介绍,阁之得名,乃因建成后,时为太和县令的刘安科在大理石匾额上题书“珠联阁”三个字,故而一直沿用至今。在另一块石碑上我又读到,在解放前夕,滇纵七支队曾经在此秘密开展地下活动,洱海之边的珠联阁因此更多了一重神武之气。

自古名山秀水多名士,洱海的秀丽风光,给苍洱大地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厚重的人文遗迹。在先前走访龙凤村中的洱水神祠时,被称为“四大名阁”之首的浩然阁仅只空留一个座基,据说位居洱海南北的珠海阁与水月阁早已不复存在,所以行步至此,我感到的却是另一种怅惘。环而视之,村落,洱海,夕阳,北风,每一个角落的岁月沧桑都让我充满感叹。“苍屏洱境共一楼”,依稀看到阁上前人留下的墨迹,在暮色中离去,让我流连的不仅是这水天一色的风景,还有那些早已不见踪影的旧时光。

其四 宁邑村记

2018年5月19日,星期六,晴

难得一个艳照高照的晴天。但夏日的太阳却晒得人心发惶。在这样一个普通却又有些特殊的日子里,苍山着火了。下午时分,当我从老家洱源赶回的时候,刚至喜洲就看到前方湾桥镇西侧的半山腰升起一道浓浓的黑烟,紧随风势在天空翻转,天色变得阴沉浑浊。莫非又是传说中的恶龙在作祟了?苍洱之间,在这个大理人民世代生息的山水家园,人们至今因循着赏善罚恶的道德伦理,在上千年人与自然的抗争史中,成为大理人民处人做事的行为准则,并在时光的流转中启迪着人们的智慧与想象。而洪荒年代,所有血与火、苦与泪的记忆,都被人们冠上恶魔的元素。于是,包括上千年来一直矗立在苍洱之间的、类似崇圣寺三塔等等许多穿越时光的著名古建筑,都在人们心灵深处刻上了伏魔惩恶、镇龙制风的敬畏符号。

此刻,我分明看到了恶龙吞噬下的森林,它在滚滚浓烟之下,吐出了鲜血淋漓的长长火舌。我在惶恐和焦躁之中,渴望能有一道迅速制住恶龙的镇妖铁塔从天而降。沿路之下,我感觉车窗外面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期盼——但凡这样的日子,人们都会显得无比焦躁、急切、惊惶、恐惧、无奈,甚至绝望和暴怒无常,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田地里忙活的农人变得懒心无常、三心二意,路上的行人如同天马行空、六神无主,行驶在路心的汽车亦是焦躁不安,时不时又按起了刺耳的喇叭……

我朋友不止一次向我说起她人生中一位难以忘记的老师,每每聊到他的丰厚学养和人格魅力,无不充满赞叹。每到他的课时,所有学生都会早早来到教室坐好,屏气凝神专心致志,从老师走上讲台的第一分钟开始,就如同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纵使内急难忍亦舍不得离去,生怕错过其中的某一段情节。是什么原因让学生对老师如此敬重呢?朋友曾向老师这般问起。但老师却十分谦逊,说自己并非学生所见的那样,仅仅就是一个电脑屏幕而已,然而支撑着屏幕的,却有太多的程序、线路、软硬件设备和茫茫不知边际的网络世界……

朋友的话让我充满感叹。在今天再次走到洱海之滨,我又一次想到朋友转述的这一番话来。是的,洱海,事实上她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个精彩绝伦的屏幕。支撑着这个硕大屏幕的,还有那么多看不见的内涵事物。诸如苍山十八溪的清洁源流、旖旎多姿的湖岸风光、涵养湖水的防护林带、支持湖水净化的湿地与水生植物、洱源地区三江五湖源源不断注入的水流、洱海西岸的田园风光、沉积数千年的白族风情和建筑艺术、多情动人的洱海历史与传说、鱼水相栖的本土宗教与信仰文化、与湖水生生相息的水鸟鱼类以及湖水之中较为平衡的生态系统……我想没有这一切,就绝不会有如此一个让世人神往的大美洱海。所以苍山的灾难与阵痛,不是苍山自己的灾难与阵痛,而是整个洱海生态系统的阵痛,是支撑着那个美丽大屏的阵痛。

湾桥镇往下,沿路都是公安民警、消防战士和村民组成的扑火队伍,正用塑料水桶装满自来水,驾驶着大小车辆往苍山集结出发。而我却目不斜视地直往洱海。是否就和路边一对骑车的恋人,停下车来对着远方浓烟密布的背景拍照一样,有种背道而驰和幸灾乐祸?

从北磻溪村口往北,路边的水田已经陆续栽上了小秧,嫩油油的可人。上周六傍晚,我们离开北磻溪的时候,水嫩嫩的小秧已在村后的田地里陆续栽插下去。似乎就在田地灌满水的时候,聒躁的蛙鸣便开始接连不断,寓示着一种勃勃的生机。苍洱田园,那是自然图景与农耕文明的诗意邂逅。我在这些新种的土地上,看到了世代生息于此的人民年复一年的生计与希望。作为一个以农为根的大国,这样的期愿始终根深蒂固地存活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底。事实上,这样的美在中华大地无处不在。前不久的2018年全国“两会”闭幕前夕,央视以“美丽中国”为题,拍摄了一大组神州大地春花烂漫的美丽图景,首先选取的便是大理坝子油菜盛开、漫地铺黄的宏大景致,有苍山和洱海的映衬,那一壮丽的景致实在难言其美。我在那时突然想到,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华夏大地,我们早已超过5000年历史的农耕图卷,才是中华农耕文化最宏大壮阔的景象。在磻溪村口的大丽路边,有一块大约二十亩连片种植的麦田,自麦苗吐穗开始,逐日变黄的麦地,就是洱海西岸最迷人的景致之一,我常看到许多游人情不自禁地在路边停车,走进麦地拍上一系列难忘的留影,这些天连续从旁边经过,不论艳阳高照还是早晨傍晚,我不止一次看到那些移动的婚纱影棚,正在这块金黄的麦地忘情地拍照。凡此种种,我想到的还有元阳梯田鬼斧神工、罗平坝子万里堆黄、丘北大村小寨椒红似海、无量山樱树茶园流云走雾、南涧药谷鸟语花香、马厂洋芋花开似海、澜沧江畔的旧州谷田如刀如月,还有成都平原八百里平川沃壤、山東高密平原高粱红遍……是的,所有组成这一切让人迷醉的丰收气象,不仅是自然造化的奇迹,更因为古往今来亿万农人的智慧辛勤,才可以在时光的轮回之中,年复一年地演绎这一派无比壮丽的希望图卷。

作为一个从农村长大的孩子,我始终觉得,收割栽种,不仅是大人们的辛劳集会,同样也是属于孩子们的节庆。时至今日,妻子还常会给女儿讲述那些属于她童年时代的乐趣,在洱海之源的大春耕种时节,她和兄弟姐妹们常常会在父母栽秧的时候,偷偷地赶到凤羽河边,挽高裤脚涉到水中,从冰凉清澈的凤羽河心一步一步走过。在河堤密不透风的刺蓬里,他们摘刺莓、黄泡、覆盆子和野桑椹,装到竹桶里用筷子捣成浆糊,来回抽动吸食,最终吃得满脸花斑,如同习画的孩童,让五彩墨迹涂满一脸童真。在妻子幼年的记忆里,让她一直不能忘记的就是树荫覆盖下的凤羽河的清凉景象,她在口渴时常会捧起一朵水表的浪花贪婪地吸进肚里,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满口的清甜。走到幽静处,前后无人的意境,带有一种令人心颤的阴森恐怖,那时每一个不知名的响动,都能扣住她最敏感的神经。

但现在,孩子们绝不敢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来到户外摘一颗覆盆子和桑椹,他们最大的快乐就是某个周末被大人带到人工种植的草莓地或是蓝莓地里摘果子,并且将之当作是一种绝对奢侈的浪漫。包括往前最让人迷醉的田埂,如今早被做成一条条水泥浇灌的硬埂,狭窄得几乎不能行人。想起早年栽种时节,我们曾为摸鳅捞鱼和抓虫挖蟹,一次次踩坏了别家人新做的泥埂,较真下来,晚上回去自然少不了父母的一顿板子。但那样的乐趣在如今这代孩子身上早已不复存在!我想他们失去的,将是一种永远不明事理的本真和乐趣。

走进宁邑村不久,便看到路边一块高大的照壁,上面大书“合邑永宁”四个字,暗显村落的得名之意。从照壁两侧的圈门进去,被几株撑天古柏弥盖的小天井后面,掩隐着一个本主寺庙。此时大门紧锁,抬头一看,我发觉古庙被村人重新翻修一新,璨白的石灰墙和色泽新鲜的砖瓦透视的现代气息让人不免有些失望。但幸好还有这几株古树,经风历雨,见证时光,在历史的深井里保持着人们对远古神灵的敬畏。

在村心道路上穿行,东西两侧,时不时会发现一两条幽深的古巷,古旧的土石色调,保留着洱海村落的古朴与纯真,同时又让人想到了泥土的伟大。精细的村人会在最窄小的房头墙脚植花种菜、筑圈养鸡。哪怕一小寸地,都是他们辛勤的写照、安居的乐园。紧随古巷追去,这样的土石之色仅仅属于残断的片段,弯曲的巷道最终把我引到一幢高大气派的别墅之前,这还是一家极有创意的客栈。我远远就能感到它有一种拒我于千里之外的贵气。我时常会在这种情境中变得万分局促和无所适从。原路返回的时候,我却在巷道里发现一棵高大的桑树。没有孩子们的光顾,零落一地的桑红最终成了鸟雀们的美餐。我伸手摘了一颗喂到嘴里,酸涩之中有一股淡淡的清甜。是的,这就是果子最真实的甜。现今从市场上买来的水果,有时连一个核桃那么大的火龙果或青苹果,在我看来似乎还远未成熟,但咬开一口居然让你无从想象那种甜劲儿。还有玻璃弹子般的金桔、枣子、杨梅,更是甜得让人心慌。电视专题片《舌尖上的中国》里这么说道:“和全世界一样,汉语也用甜来表达喜悦和幸福的感觉,这是因为人类的舌尖最先感受到的味道就是甜。”我一下子想到《我们仨》中钱媛在病床上有些神智不清的喃语:“是妖精就是香的,是妈妈就不香。”我能想到被病痛折磨的钱媛是用怎样的毅力去保持她清晰的头脑和感官判断,因为她相信真正的母亲该是怎样的味。的确,真水无香,好水无甜。到如今,在面对所有食物出奇的甜香,谁敢保证自己的味觉没有受到欺骗?可我摘了一颗递给女儿,她却把头扭到一边。不解之中我却又想到,大自然的馈赠,就应该赐给它那些快乐的臣民。在阵阵的鸟鸣声中离去,我感到的是一种别有生趣的诗意之美。

从电子地图上看,永宁桥下的永宁沟应该是茫涌溪下游分流的一条河沟,在入海口大约两公里的中游地带呈倒丫字形一分为二,北边依旧是茫涌溪,南边的称之为永宁沟。但即使是分流的水沟,此时依旧水流颇急,在桥面往东不远的入海口,水面宽得足可行船。我在桥头的“建永宁桥记”中读到:“石岭乡宁邑村,有水龙、停船二沟,环绕村南,合口注入洱海……”时不多年,桥与水沟已从村南变成了村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岁月更迭,确是时世轮回的铁理。但我以为村人们真正认定的中心位置,应该还是再往北大约一百多米的小集市。暮色之中,小集上人流密集,人声鼎沸。我从集子东边走过,只见一两个人顺手挑走了一把菜两根葱,就似到自家菜园里摘收一样便捷。

我相信这样的时段,这样的市场,常常就是隔壁的大集散后重新组织的剩市,比如正午时分在湾桥镇上集散时尚未售罄的菜蔬,可能会在这里卖个好价钱;也有可能是邻近的磻溪或其他村落的早市散后,就把许多货物拉来。在洱海周边,有许多人的职业就是追着各村市场售卖蔬菜和其他货物的。小小的一个集市,潜藏着很多他们的苦痛与辛酸、坚韧与辛勤。而这样的市集恰恰也成了大理村落最受村人青睐的地点。在一次次行走之中,我们也曾在这样的集市上买过菜,蚕豆、洋芋、芋头、小鱼、蒸肉,还有包子和水果,来来往往两个多月,我们在行游中品尝洱海味道,解馋又解饿,让味蕾享受另一种独特的旅行。确切地说我是在用第二种知觉环游洱海。

这样的集市,也可以体悟到各种各样的人生。有的生性喜好热闹,有时不为买卖也要前来闹逛一通,吆朋唤友坐到旁边的石阶上吹上一阵轻快的花哨嗑子,一天的生活才有滋有味。有的则喜欢默默地看着集市上的人来人往,我在这里停留许久,就看到一位颤巍巍的老人拄根拐棍坐到一边,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呆呆一坐便是几个小时。记得有人说过,年老的人最怕寂寞,只有热闹的人气,才可能驱走他内心深处最接近死亡的恐惧。而让人动心的却是一个小媳妇穿着动人的衣服,带着挎篮从南向北走上一遭,也不多和人讨价还价,稍稍多说一句话就会满面发红。在大理白族的婚姻习俗里,刚进门的新媳妇,首要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丈夫赶一次新集,买最好的东西,回家却报最少的价格,在长辈面前才表现出贤淑、大度和涵养。对于一个注重文化礼仪的民族,一个新媳妇在勤俭治家等各方面体现的品格,常常能反衬出娘家的家风家道和她的良好教养。集市边有一条标语:治穷先治懒,扶贫先扶志。似乎是一种印证,街市上有一个穿着朴素的小媳妇,身前一堆小洋芋不到一刻钟,就被七个老头老太给抢完了。洋芋也頂小的,比鸟蛋大不了多少,但三毛钱一斤的价格,等于白给。很快,她脾性很是随和的小老公又用摩托车重新运来一袋,忙着称秤的她连收钱都腾不出手来。

集市上也有树,渐渐就成了老树。树对面的临路地段,有三两家门面古旧的老店,砖瓦木楼,漆色驳落,门口也还站着一个衣色艳丽的女子背影,时不时会对着一个方向出神地张望。我突然在内心里构想了一个小说题材。但很显然,此时已非彼时,即便昔日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回来,也再找不回早已逝去的依恋与时光了。

我从村集继续往北,一个临街的古宅院上挂着无人居住的标识。在古旧的门壁上,我清楚地看到了几幅昔日的壁画,中间一幅是几座欧式建筑组成的街景,历经风雨沧桑,至今依然线条清晰,如同老照片一般逼真。在此之前,我还在隔此不远的对面门壁上,看到过一幅类似的西式建筑图。我以为这两幅图是我在宁邑村最大的发现。在科技、信息和资讯早已变得无比发达的当下,我想孩子们最迟钝的感官应该是他们的想象力,因为任何一个他们不解的疑问,我们都可以迅速用电脑和手机为之解决,图像、视频和声乐,不会让他们有任何思想上的负担。至多20年前,农村的孩子,或许就只能通过类似墙上的那一两幅抽象画,去幻想和憧憬外面的世界。而那几幅墨迹斑驳的壁画,包括那幢古宅,至今何止两三个二十年?我由此估想,这或许是许多年前,村子里那些真正见过世面的人,给子孙后代甚至整个村子的年轻后进描绘的另一种值得追求的心灵世界,从此植下了他们远涉重洋、奔赴世界的远大梦想。而在此相邻不远的一棵古树下,我亦看到了一幢气势巍然的现代新居,但门壁上的彩画却毫无出彩之处,甚至严重落入了俗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同样一个洱海,同样一个湖边村落,同样一种富贵人家,两代人的目光、胸怀、追求、胆略与远见,却足可以在这一丝一毫中展现出来。

徐则臣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中有这样一句话让我始终记忆犹新:“到世界里去!”转眼即是人生中年,我想我们该给子女构筑怎样一种人生梦想,或者让他们怎样畅想外面的世界,一直都是我心中的郁结。因为时常让我困惑的,就是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尽管身处落后的中国西部,但日益发达的交通、物流和信息网络已经把我们与世界连得很近,而且不断加剧的城市化和建筑工艺,也使我们的生活条件不断优越,并逐日拉近了与发达地区的时空距离。我们以往时常念想中的神圣,离我们不再遥远。而发达城市的雾霾、拥堵、快节奏和昂贵的生活成本,单是一个居高不下的房价就让我们望而生畏。所以此时该给孩子构筑一个怎样的理想呢?是走进城市?挺进北上广?飘洋过海留洋海外?还是蜷缩在我们这个洁净的诗意故乡?说连我自己都没有答案。

40年的改革开放历程,让中国走过了一段无比豪迈的伟大征程,创造了全世界都无法想象的历史奇迹,特别是在物质上的巨大富足,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愈发优越。有一句话把这一种时代的嬗变说得实在贴切无比:我们的父辈远比我们辛苦,过得一点不比我们好;我们的儿辈不比我们辛苦,却比我们过得更好。人的成功,的确需要一个伟大的时代。而我们恰恰就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但还有一句话却说得更好:有钱难买少时贫。优越的生活常常会消磨一个人的斗志。越是在这样一个容易让人满足、陶醉、享受的时代,却越发需要我们居安思危、乘风而上,在新的起点上赶赴新的征程。在历史中追问与反思,如何不忘初心,坚守务实勤谨、开拓进取的民族本色,树立高远的雄心和目光,或许才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生生不息、不断向前的灵魂之源。

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北,一棵高大的古桉构筑了一个特别的情境,便有人在楼下建起了客栈,路在此时相继拐了两道弯,以一个之字形状,从村心弯到湖边,再伸向北方,同时也构建了一个视野开阔的观海平台,附近的村民占据了有利位置,推来两三个玻璃吊床和花瓶桌椅,在湖边做起了出租照相的生意。足可见洱海的每一个细节里,都蕴藏着无限的商机,但我们似乎就只会简单地重复,甚至粗暴得无法想象,端着一个金饭碗,却总想把它砸碎了再一点点全都花光变卖。

湖边村前,回望洱海村落,竟是那样旖旎多姿,树影婆娑、鸥鹭翔集、柳岸沙堤,特别是那些近水的杉树,一棵紧挨一棵,连续十几棵就能在沙滩上构成一堵高大的厚墙。而其中有好几株是两人合抱的粗树,让人想到了一棵树自由生长的美妙,把深根植入时间和沃土,它就能焕发无限的生机。

洱海,真是一个伟大的生态家园!此时抬头远望,我隐约看到两三架直升机在火光之中出没,在空中泻落一道道银色水柱,是否正是那座镇住苍山火魔的凭天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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