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耀与伤痛的双重面相

2019-06-10 08:49赫晶晶
书城 2019年6期
关键词:亚诺罗兰叙述者

赫晶晶

“去掉咖啡館和报纸,巴黎将不复存在。”专栏记者菲力克斯·莫尔南在一八五五年出版的《巴黎的生活》中如是写道。此时,位于巴黎拉丁区的普罗可布咖啡馆已经营业了近两百年,这座咖啡馆于一六八六年开风气之先,引领文学咖啡馆的风潮。自此往后,咖啡馆逐渐取代十七世纪风靡巴黎的沙龙,成为文人墨客青睐的社交场所,哲学家在此思考、讨论,文学家和艺术家在此结社、创作,其中也不乏政客与革命者的身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法兰西学院院士皮埃尔·诺拉主持编撰的《记忆之场》中,“咖啡馆”与“葡萄酒”“《追忆似水年华》”等象征符号并列,被视为法兰西历史不可或缺的记忆之场。时至今日,巴黎左岸游客络绎往来,咖啡馆已成为现代人热衷的朝圣之地。

对咖啡馆的诸多称誉声中,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青春咖啡馆》(Dans le café de la jeunesse perdue)宛如一段不协和音,这本出版于二○○七年的小说呈现出左岸咖啡馆的另一种面相:夜幕降临,灯光亮起,漂泊无根的人汇聚一堂,谈论日常琐事,或者开些无足轻重的玩笑,毫不在意政治与未来。在《快报》的采访中,莫迪亚诺回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拉丁区:“我见到的是一片鱼龙混杂之地,声名狼藉,建筑破破烂烂,聚集着许多手艺人。”《青春咖啡馆》记录的正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巴黎左岸,销声匿迹的咖啡馆在故事中重现,荣耀背后的暗伤被揭起,巴黎咖啡馆的光荣记忆被覆上薄纱。

小说题目Dans le café de la jeunesse perdue出自情境国际主义创始人居伊·德波的电影《我们一起游荡在夜的黑暗中,然后被烈火吞噬》,“jeunesse”一语双关,既表达“青春”,又指“年轻人”,小说第一章中,“la jeunesse perdue”是多愁善感的哲学家口中“挥霍青春的年轻一代”。“perdu”一词本义为“消失、逝去”,莫迪亚诺表示不愿用“消失”之义,而更倾向于“挥霍”的意思,并提及兰波《最高塔之歌》中“虚度的青春”也对自己有所启发。

《青春咖啡馆》 [ 法]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著金龙格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年版

一九五三年,居伊·德波在塞纳路的墙上信手写下“绝不工作”,彼时莫迪亚诺只是八九岁的少年,偶尔被带去圣日耳曼德佩区的咖啡馆,在那里听到大学生们谈论居伊·德波。《青春咖啡馆》中罗兰童年时每次上学都会在马扎利纳街的墙壁上读到“永远也别工作”,这何尝不是作者本人经历的写照?居伊·德波嗜酒,是拉丁区在姆瓦诺家咖啡馆(Chez Moineau)的常客。这家咖啡馆紧邻花神咖啡馆,后者是萨特、波伏娃等存在主义者的重要阵地,而一墙之隔的在姆瓦诺家咖啡馆却名声不佳,强盗、妓女、皮条客、罪犯、酒鬼等乌合之众在此结为同伴。

孔岱咖啡馆好似在姆瓦诺家咖啡馆的缩影,故事中的男男女女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他们遵循“漂移”法则,居无定所,四处游荡,在酒精中沉醉,甚至尝试毒品以寻找自由。花神咖啡馆迄今依旧是法兰西的荣耀,而在姆瓦诺家咖啡馆早已不见踪影,故事中孔岱咖啡馆亦在数年之后被一家皮具商店取代。莫迪亚诺在意的是那些天真、迷茫、疯狂的年轻人如何度过他们的青年时代。

坐落在卢森堡公园北侧的奥黛翁,孔岱咖啡馆如磁铁一般吸引着十九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露姬是孔岱的常客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全书以露姬进出咖啡馆的窄门开篇,以其跳窗自杀落幕。四位叙述者依次登场,分别以第一人称讲述各自眼中的露姬及他们生活的巴黎。

第一位叙述者是高等矿业学校的大学生,这位年轻人小心翼翼地与其他人保持距离,心满意足地在孔岱这个避难所里充当听众。在他看来,露姬衣着讲究,喜欢坐在小厅最里端的一张桌子旁,与咖啡馆的其他客人截然不同。她来到孔岱,是想要“脱胎换骨”,与此前的人生彻底决裂。露姬并不是她的本名,而是塔尔赞、扎夏里亚等其他客人给她的“命名”。第一章在一个雨夜结束,莫里斯·拉法艾尔开车送叙述者与露姬回家,他对叙述者所在的瓦拉-德-格拉斯街区进行了一番嘲讽,并戏谑地称露姬居住的蒙帕纳斯公墓周边为“地狱的边境”。

“地狱的边境”即但丁《神曲·地狱篇》所述灵薄狱,其中居住着未接受洗礼不能上天堂的人。除“命名”外,“baptiser”还有“施洗礼”之义,露姬在孔岱咖啡馆被“命名”,如同新生儿接受洗礼。在蒙帕纳斯至瓦拉-德-格拉斯街区的地下,深藏着改造为地下墓穴的条条隧道,匿名的叙述者将目光投向“地下”巴黎—地理学意义的地面之下以及孔岱咖啡馆众人讳莫如深的隐秘。

年长的私家侦探盖世里是第二位叙述者,受让-皮埃尔·舒罗委托,查找他离家出走的妻子雅克林娜的踪迹。盖世里借情报部老友贝尔诺尔的关系,很快找到线索:雅克林娜·德朗克是露姬的本名,她年少时两次因“未成年流浪”遭警察问讯,与让-皮埃尔·舒罗的婚姻只是为了“建立关系”,意识到真正的生活并非如此之后,雅克林娜选择了逃离。盖世里的追寻勾勒出雅克林娜的漂移路线,由右岸蒙马特公墓到诺伊利,最后停留在左岸十四区。在孔岱等待雅克林娜时,盖世里认出几位旧识,对方惶惶不安,唯恐他说出不光彩的过往。在孔岱,人们不会寻根究底。年轻的游荡者触动了盖世里的恻隐之心,他决定闭口不言,再也不踏足孔岱咖啡馆。塞纳河是一道天然屏障,庇护着藏匿在左岸的众多幽灵,他相信雅克林娜将有足够的时间逃到一个别人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Patrick Modiano)

露姬本人充当第三位叙述者,她十来岁时和母亲住在拉谢尔大街十号,常常深夜独自在十八区和九区游荡,逐渐越走越远,直至母亲去世后不再返回。因未成年流浪被大采石场警察局的警察询问时,露姬将自己的家庭状况和盘托出,借此与曾经的人生作一了断。数次夜游中,露姬结识了亚娜特·高乐,这位金发女子带她去拉罗什福柯街的康特尔酒吧,并教她吸食令人感到轻松自如的“雪”。克里希大道的书店老板则送给露姬一本《无限之旅》,祝她有一段愉快的旅程。书店门外的斜坡下面是康特尔酒吧,向上通向迷雾城堡。回想酒吧名字时,露姬提及“但丁之家”,《神曲》中,但丁和维吉尔进入炼狱之后沿着石缝向上攀登,经过七宗罪的考验,最终到达天国。露姬认为蒙马特就是她的得救之地,只要顺着考兰古街的斜坡而上,就可以逃离地狱最底层的康特尔酒吧,走到新的起点。寻觅已久的失重之感在到达迷雾城堡时涌现,“我很快就会抵达峭壁的边缘,我会纵身跃入空中”。宛如预言一般,全书结尾处,露姬从窗户跃下,开启未知的探索之旅。

最后一位叙述者是露姬的情人罗兰,他与露姬在居伊·德·威尔的神秘学聚会上相识。彼时露姬遵循居伊·德·威尔的建议阅读《消失的地平线》与《不存在的露易斯》两本书,而罗兰准备撰写关于“中立地区”的文章。在中立地带,人们可以隐姓埋名,不受过去干扰,同时,这些地区又像黑洞一般,终将吞噬其中的一切。和露姬相处的幸福时光令罗兰童年时期的创伤渐渐愈合,然而好景不长,十一月的某个周六,罗兰前往孔岱赴约,被告知露姬自杀,且未留下只言片语。幸福戛然而止。罗兰执着于“永恒轮回”,尽管数年之间巴黎的街区改头换面,他依然在梦里隐约看到一切重新开始,“一样的白昼,一样的夜晚,一样的地点,一样的邂逅”,露姬唤着他的名字,迎面走来。

《青春咖啡馆》延续着莫迪亚诺小说一贯的找寻主题和神秘色彩,三位男性叙述者回忆露姬的踪迹,每个人似乎都寻有所获,却仍旧面对着巨大的疑惑,甚至他们本身就是谜团:第一位叙述者始终匿名,盖世里捏造身份接近孔岱众人,罗兰则在战后不再使用本名。露姬又在找寻什么呢?克里希大道的书店老板曾问:“您找到了您的幸福(bonheur)吗?”“bonheur”还有“所需之物”的意思,露姬是否渴望寻找幸福,抑或她本人也不清楚自己所寻之物是什么。逃离是露姬的生存法则,每一次逃离都令她感到轻松和沉醉,俨然一位漂移在巴黎的情境主义者。

故事中的巴黎是想象中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巴黎,也是有着精确地理坐标的真实巴黎。莫迪亚诺偏爱在作品中描出一幅幅巴黎地形图,街道、广场、地铁站等地名至今仍为游荡者们充当锚点。孔岱咖啡馆的一些顾客也源自真实人物,如剧作家亚瑟·阿达莫夫,诗人奥利维尔·拉隆德以及曾与维希政府合作过的小说家莫里斯·拉法艾尔等。莫迪亚诺将这些埋在故纸堆中的姓名翻出,置于左岸的咖啡馆,并非执意还原历史,而是为了寻找一个消逝的时代。扬·阿斯曼认为:“经典的作用犹如一盏探照灯,它把文化记忆领域内的那一部分照得通亮,而未受到它照射的地方反倒变得漆黑一片。” 面对法兰西集体记忆中的咖啡馆,孔岱恰似被搁置在黑暗中的记忆符号,故事中它是战后年轻一代舔舐创伤的藏身之地,现实里它不过是广袤文学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一个符码。莫迪亚诺将历史的过往捡起,以文学为媒介,虛虚实实,拼拼凑凑,试图补上记忆拼图的一块。

如作品序言所述,“在真实生活之旅的中途,我们被一缕绵长的愁绪包围,在挥霍青春的咖啡馆里,愁绪从那么多戏谑和伤感的话语中流露出来”,青年时代的愁绪与无所适从是莫迪亚诺不断回溯过往的原动力。露姬的自杀仿佛是莫氏小说绝望情绪的出口,游荡在暗夜的人们被生活的烈焰吞噬,这烈焰既是毁灭之火,亦是涅槃之火。《青春咖啡馆》之后,莫迪亚诺的作品开始出现关于“未来”的字眼,故事开始拥有充满希望的结尾,作家渐渐与过去的重负达成和解。如同巴黎的咖啡馆,时光荏苒之中,成就荣耀与伤痛的双重面相,见证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岁月。

猜你喜欢
亚诺罗兰叙述者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奖杯我扛走了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因为我们是队友
放弃进球的那个男孩
文学作品中叙述视角的“上帝”与“凡人”
还有一只鸡
让马飞起来
以比尔为叙述者讲述《早秋》
罗兰·希尔与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