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对另一只鸟说

2019-06-10 09:38
伊犁河 2019年2期
关键词:鸟儿词汇人类

每天早晨叫醒我的,可能是一只送我一个红包的蚊子,可能是一泡酝酿已久的尿液,可能是一声委屈的闷雷,更多时候,是一阵又一阵响亮的、突然爆发的鸟鸣。

这时天空已经发亮,窗帘微微抖动,但岭南的太阳还没出来。

鸟鸣是黑白之间的过渡,是一座声音搭成的桥梁。太阳正从桥的那端走向这端。

在白天,耳朵里塞满了吵闹。摊贩的叫卖,飞机的嗡嗡,工厂里机器的转动声。到了晚上,又有恶少的赛车轰鸣,无良业主的狗叫,宵夜时的划拳。

聲音把人淹没了。当然很多都是人类自己制造的。

鸟鸣。此时是最安静的时刻,只有鸟儿在说话。比人类早一点开始生活的生灵,它们昨晚睡得也比我们早。

你不知道小区的树林里到底住着多少只鸟儿。它们一起说话的时候,如同平静的会场瞬间喧嚣起来。什么原因?没人知道。谁牵的头,谁策划的,谁是主唱?也没人知道。

同鸟儿唱和的,是蝉。蝉的叫声整齐而单调,有一只喊了口令,同类们一齐扯开嗓子。没有抑扬顿挫,只有单一的“吱——吱——”。鸟儿和蝉的出现规律如下:鸟儿集体说话的时候,蝉都沉默着,估计还在休息。过了一会儿,鸟儿们的声音渐渐黯淡下去,蝉们突然大声喊叫起来,这一喊就是一两个小时。间或夹杂着鸟儿的鸣叫,但已压不住蝉鸣,只能算是蝉鸣的伴奏。

蝉鸣的停歇,也像鸟鸣一样突兀。从树下走过的人,耳边明明还回荡着蝉鸣的余音,此时的寂静,让他恍如做了一个断崖式的梦。

蝉和鸟儿们一块住在树上,虽是邻居,似乎没什么来往。又没有专门的翻译人才,它们也听不懂彼此的话。

最早的人类应该都是用诗对话的,就像《诗经》中的句子,对称、简短。一群飞鸟叽喳在一起显得杂乱。单听一只,节奏鲜明,起伏跌宕,意蕴丰富。人类自然分辨不清它说些什么,和它对话的那只鸟却听一耳朵就心知肚明。每一个音节以及随之颤动的气流都能带来心电感应。那是诗人与诗人的对话。

又如犬只的“汪汪”,山羊绵羊的“咩咩”,同样的押韵,同样的短句式,指向多而丰富。人类最早的句子与此类似,那是诗。

但人又有惰性,当他不愿意动脑子或者无能力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汇来表达自己时,就随手拿一些更简单的词汇,更绕远的句子,用于填充大脑的空白,掩饰无话可说的尴尬,并试图赋予这些句子更多的内涵。久而久之,诗歌消失了,臃肿的表述成为人类的日常。

鸟却保留了这种韵律和丰富性。它们的叫声就是诗歌。

是叫声,不是歌唱。

小鸟在歌唱。人们听到鸟声的时候,总愿意这样定义它。有的鸟鸣确实是一首歌。它们站在枝头,茂密的叶子掩映着流线型的完美躯体,抬起长长的喙,高唱了一首《我的太阳》。细雨中,躲在巢穴里的它,也会低吟一首《三月里的小雨》。

但更多时候,那叫声,是说话,是打散了又粘在一起的悲欢离合。

“起床啦,大懒包。我和你妈妈已经散步回来了。”

“我捉到一只虫子,就不给你吃。你上次也没给我。喳喳。”

“干嘛抢我的屋子。我们全家辛辛苦苦忙活了一个星期才建好的。”

“儿啊,儿啊。”一个鸟蛋被风吹落到草地上,蛋壳碎了,黄色的汤汁染湿了草叶。年轻的雌鸟向天悲鸣。

“小心,蛇来了,弟兄们躲藏起来。”

一只鸟从稚嫩的翅膀开始生活,到它死去,经历的喜悦、彷徨、惊吓和失落一定不比一个人更少。它在比人类短得多的年限里,要把这些人类的情感全部经历一遍。它们浓缩了人类兑水的生活。它们的个体体验更简洁,更凸凹,更锋利。因此它们的声音更明晰,更清越。

它们就那样大声地说出来,回音在天地间荡漾。也不怕无关的鸟听到。

它们不会把一部分想法变成秘密,另一部分变成招摇的炫耀。它们平等对待这些想法。凡是想到的,自顾自地说,不添油加醋,不偷梁换柱,不缩水。那些词汇在小区的树林间飘一会儿,卡在了枝杈上。在低矮的物业大楼的顶层站立一个下午,天黑都不肯散去。在游泳池旁边的草地上翻了几个跟头。

人类的一句话,往往有话外之音,带着各种玄机。鸟儿也有吗?同一个词汇,同一个音节、语调会有不同的态度甚至截然相反吗?如果有,是否要辅以表情才更完美?

这只鸟委婉表达的鸣叫,另一只能否领悟到?

想来不会这么复杂。复杂的事物都喜欢沉默,甚至沉默一生。鸟儿不是。

鸟儿们叫了就叫了,对与错,它们都是自己负责。也不收回去,也不做更多解释。

在岭南,无论春夏秋冬,四季的绿树与鲜花,四季的鸟鸣,你却很少能看到它们。它们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悄悄地生,悄悄地死。死掉的那些,尸体去了哪里?

依然在天上。天空是它们的家园。无需分为两室两厅、三室三厅,鸟鸣所及,就是它们的身影所及。在河边偶然看到的那个鸟尸体,羽毛上沾满了泥土,它被魔鬼拽住了,再没来得及回到天上。

它们是空中的动物,汲取雨水和阳光,驾驶着云朵,一直在高处俯视我们。它们对自己的同类说话,也对人类说话。看到了那么多事物的真相,肯定会忍不住告诉人类。它们很着急的,发自真心地要提醒他们。

可惜人类认为这些都跟自己没关系,他们有眼前的事要忙。他们把所有的鸟鸣都概括为“叽叽喳喳”。把所有带翅膀的,需仰视才见的动物称为“鸟”。他们知道什么是麻雀、燕子、杜鹃、斑鸠,但不知道什么是红耳鹎,什么叫黑脸琵鹭,什么是黑领椋鸟、鹊鸲、缝叶矫莺。

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很重要吗?

也许,对一只鸟来说是重要的。在人类眼里,所有鸟儿都差不多。但这一只鸟和那一只鸟一定有所不同。它们有自己的妈妈和亲人,有自己的生活经历,有自己固守的叶片和草坪,需要分别有一个不同的名字,陪着自己度过一辈子。不用说莎莎、心怡、梓潼、叔宝之类,就像熊大熊二一样有个序号也是可以的。

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会给鸟儿们起一个更认真的名字。其中一只叫王国华,对应着人间的王国华。地上有一个叫王国华的人,天上也有一个叫王国华的鸟。有一只叫李爱华的鸟,一定因为有一个叫李爱华的人。那些鸟是人间的灵魂。人活在世界上,有些话不能说,不敢说,不好意思说。鸟儿就在天上替人说出来。鸟鸣是人类语言的提纯。

所以人们必须时不时听到鸟鸣。听听身边的人,在天上说出的真心话。

自始至终,总有一只闭嘴的鸟,清晨的微曦照耀着它。它左顾右盼,从早到晚。它一生都懒得张嘴,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生。这只特立独行的鸟,不是你我他,是你我他之外的另一个存在,而我们都看不见它。

??????????????????????????????????????????????????????????????????????????????????????????????????广袤的大地,跟拥挤的南方都市比起来,这会儿的雕塑公园简直称得上荒凉。那些雕塑似乎就应该在这里。已经不是这个城市选择了它们,而是它们一定要扎根这里。我跟一位多年的朋友说,走遍全国各地,看惯各地风景,才有资格说,雕塑公园真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好地方。如果将其挪到更繁华的都市,好多好多的人参观、拍照、抚摸,各种喧嚣的人声包裹起它们,它们很快就会被吵死。它们需要在苍凉中,在漫长的冬季,和匆匆赶来的几个知己(观者)相对。它们在清瘦的对视中慢慢恢复元气,雕塑家们渗入作品中的心血终要苏醒过来。

下次来看它们时,我和它们,都要更老了。即使我先它们而去,因为多次的对视,它们的身体里已埋入我的想法。我在它们的身体里仍能和后来者默默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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