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与婚姻

2019-06-10 09:38
伊犁河 2019年2期
关键词:蒲公英宝贝妻子

他为三岁的女儿洗完澡,用浴巾包住她抱进卧室,在床沿为她穿上那身提前备好的粉红色珊瑚绒睡衣,女儿仿佛一下就成了一条鲜活的小美人鱼。时间已是十点一刻。他把手机里备存的《芭蕾舞练习曲》点开,音量调至最大,女儿在欢快的音乐中踮起脚尖,扭动起娇小的肢体。

床上平展的被褥,在她小脚丫散乱的步伐里现出褶皱,让他不由想到清晨照镜时眼角的细密皱纹。倘若可以假设,多年后他相信女儿会成为一名舞者,他则一定是她最为忠实的观众。舞台之上,灯光明亮,竖琴和小提琴时而舒缓曼妙,时而明快奔放,她化身一只洁白高傲的天鹅,脚尖轻点光亮的木地板,身影轻盈婀娜,成为舞台上最为耀眼的一颗星。那时,他会闭上眼睛,想象头顶是雪白云天,四野寂静安详,春色里飘逸着清逸的花香……而此时,女儿就那么专注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清脆的掌声,抑或是赞美和认可,然开口刹那,他泪水先是溢出了眼眶。

“宝贝,你真棒!”他脱口道。

“爸爸,我是小天鹅。”

“嗯嗯。我家宝贝是最美的小天鹅。”

“爸爸爸爸,你会跳芭蕾吗?”

他低头拭去欲要落下的泪珠,不觉笑出了声。

“爸爸不会,宝贝你教我吧。”

“嗯嗯,那你要好好学哦。”

她童稚的话语倏然多出了长者的教诲和风范。

更早一些时候,他带女儿去了汤逊湖畔。距家约莫一公里的“太阳岛”是他们的目的地。或是出于生态保护,如今那座小渔村的人们已不可过度捕捞,更多是借水而生,开一爿以鱼为名的小餐馆,亦或将水产养殖与娱乐结合,使之成为城中上班族和热衷垂钓者的周末消闲去处。眼下已是深秋,风凉水静,湖岸小道两旁长满了杂草和落败的野花;点缀其间的,是不知谁人开荒而出的一块块小菜地,种植的菠菜与萝卜,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虫洞。她步履轻快,小嘴不停,一遍遍询问着那些杂草、野花和蔬菜之名。如若他一時答不上来,就故意岔开话题,指给她看野柚树上黄灿灿的柚果,或是引她背一首牢记于心的唐诗。这一刻,女儿哼唱着从电视上新学来的儿歌,他俯身用指甲掐下一朵蒲公英,将它作为礼物,送至女儿手中。

“谢谢爸爸。”她停止唱歌,小心接过,礼貌说道。“蒲公英真好看!”她盯视着它,又问,“爸爸爸爸,蒲公英是由很多小伞做成的对吗?”

“嗯嗯。你一吹,它们就飞起来了。”

“可是,可是,爸爸,我一吹它们就分开了呀。”

“对哦。”女儿的话,让他陷入沉思,脑海迅疾闪过的是蒲公英种子四下飘舞的场景。他知道,一旦它们在泥土上落下,便有了新生的可能,生根发芽,长成一株株鲜活的植物。

“可是,可是,它们是一家人啊。”她又说道,“它们分开了,会不会很伤心呢。”

女儿的目光清澈而专注。他看着她,想到与妻子近日水火不容的现状,遽然心生愧意。

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约莫半个小时,他才抱着女儿最终抵达(她总是耍赖,走一阵,就闹着让他抱)。进村的那条煤渣小道,坎坷不平,村口荷塘栽植的一排橘树,枝叶间悬坠着一颗颗黄橙色的橘子。他知道那好看外表下的果肉何等酸涩,把女儿放下,还是怀着“窃取”的心态踮脚摘下了最大的一个。女儿不为他的举动所动,冲着荷塘里残存的荷花叫嚷起来。

“爸爸爸爸,你看你看,那是荷花,好美呀!”

他懂得女儿的言外之意,是想让他下去摘一朵给她。

“宝贝,要是你把它们折断,它们就死了。”

“嗯?爸爸,‘死是什么?”她歪着小脑袋,认真问道。

“死啊,”他思忖,一时不知如何解答。

“死就是‘完蛋了吗?”女儿又说。

“嗯嗯。”他说,“死了就是不能呼吸了。”

“是这样吗?”她忙捂住鼻子和嘴巴。

“对呢。”他笑道。

“那我们就不摘它了吧。”

他俯身再次把女儿抱住,在她额头深情一吻。

正是在那时,他看到了藏身在水边杂草丛间的那只雌白头鹞。它背部深褐,头顶少许深色粗纵纹,立在水边,不时警惕地扭动着小脑袋。他用手指给女儿看,她叫了一声:好美的鸟啊!白头鹞受了惊,开翅欲飞,却趔趄着跌落下来。想到它一定是受了伤,他不觉动了恻隐之心。犹豫是否该援手救助,女儿忽然挣脱他的怀抱,向着远处那群腾身飞起的白鹭跑去。他再顾不得那只受伤的白头鹞,疾步前去追赶。

他是断然不敢让女儿受到半点损伤的。在妻子眼中,他一向不够细心与稳重,每次他单独带女儿出门,对她而言仿若都是一场冒险。他承认自己在照看女儿一事上有着不为他人所知的疏忽。女儿一岁时,他推着她去沙湖公园,就险些让女儿从小推车里一头栽下;另一次,是他骑单车载着她去湖边,女儿的小手曾被车闸夹住,哭嚎了一场。可哪个孩子不是在跌跌撞撞中长大的呢?他实难忍受的其实是妻子对他能力的否定和鄙夷的口吻。

“你觉得你自己能带好吗?”

“他也是我亲闺女好吧。”当妻子表示质疑,他不由抗拒道。

“我说什么了吗?”妻子假装不解。

“你是没说什么,”他帮女儿理了理衣领,说,“但你的口气比挨了刀子还让人疼。”

“你有病吧?”

“是是,我有病。”他不想争吵,拉着女儿出了门。

对女儿而言,小渔村无疑是另一重天地。她不像他,童年时光是在豫东的一座小村落长大,几乎熟知那片土地上的任何草木和家禽。所以,扭着翘臀的麻鸭和傲气十足的公鸡,都能使她心生惊喜。她追赶它们,或是模仿它们的叫声,直到忽然从某处蹿出的一只看门狗出现,她的欢喜才遽然被惊吓中断。

薄暮时分,驾着小船前去捕鱼的渔民陆续从湖心归来。此时,他们并排站在湖边一栋小木屋前,看着一只小渔船在岸边缓缓停靠。马达声止,蹲身船舱的妇人第一个起身,从船身一侧提起一个藏身水下装满鲜鱼的网兜,跳上了岸。鱼儿们一旦离开水面,开始变得不安,翻腾着挣扎。他未及从它们终将变成餐桌上美味菜肴的场景和即将迎来的死亡中多想,女儿已迈步上前。仿佛是为了近身体悟到它们的绝望和慌乱,她此时表现得异常安静。妇人停下,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丝和善的笑意,随即问他是否要买。他摇摇头,表示拒绝。多年来,他对鲜美的鱼食避之不及,餐桌前几乎从不动筷,友人偶尔问及缘由,他亦闪烁其词,难以说清。

妇人似乎有些失望,提着网兜朝着小木屋走去。

“爸爸,鱼离开了水,就是要死了对吗?”

这次,他假装没听到女儿的话语,上前轻握住她的纤纤小手,告诉她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细雨是在半路上淅沥落下的。他脱掉外套,将女儿紧紧包裹住。像是为了向妻子证明自己不曾让女儿淋雨和他有着为人父的足够能力与担当。他抱起她,在雨水变得密集时一路狂奔起来,再顾不得轻落脸颊和薄衫上的雨点、树木和芦苇后撤的身影,以及那匆忙收好渔具、准备驾车离去的垂钓客……类似一场逃难,刹那间,他心里竟涌出一股无以名状的委屈和难过,泪墙崩塌之际,他对怀里的女儿低声说道:“宝贝,爸爸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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