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生活

蔡立鹏

宿舍外面的彩钢棚上，积雪融化的水滴缓缓流下，滴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春天序曲里最柔和的音调。

一转眼，来村里已经一年了。

从小城伊宁到肖尔布拉克的这条路不长，只有一百多公里，可是对于一个长期在固有环境里生活的人来说，从身体到精神的适应，其实，也用了不短的时间。

我所驻村的地方，是巩乃斯河畔的一个小小村庄，隶属新疆白酒故乡肖尔布拉克。村里有汉族、壮族、土家族等。村民全部是来自四川、广西、甘肃、河南、山东等地的人员，他们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陆续来到这里谋生。这些操着各地方言的人们，在这里劳作、繁衍，如今，第二代，第三代都已经扎根在此。从当初盐碱地里刨食，四处奔波，到如今统一定居住上了漂亮的房子，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和村子相连，和国家相关。

从来到这里，带着一个长期从事文字工作的人的敏感，带着一个从农村出来却长期疏于农耕生活的人的田园情结，除了例行的工作之外，我更喜欢在巷道之间转悠，和村民聊天，去看大片的水稻田和成群的牛羊。

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的缘分，有时候就是这样彼此成就，感受细细碎碎的驻村时光，就像是咀嚼一种耐人寻味的食物，总能让人思绪万千。

村里人之间的社交，保留着农业社会的基本属性，熟人社会，稳定交往，克制对效率的追求。

那些在村舍里匆匆行走或者房前屋后忙碌的人们，从不吝啬笑脸和大声的招呼，生活劳作的艰苦一直就是他们生活翻来覆去的底色，四季一样周来往复。然而，辛劳不会泯灭一颗乐观知足的心。地里流一天的汗，吹一天的风，回家的饭菜绝不能将就，随便一个男女，钻到厨房一阵拨拉，就可以做出一桌美味。肉是必不可少的，卤肉、腊肠、扣肉，不一而足。大米饭要盛在大碗里，这些从自己土地上生产出的“黄金稻”“香米”是他们眼里最好的食物。插科打诨让所有的操劳看上去生动形象。

村里的广西籍人大多腼腆，被称作“老广”，不善言谈，问一句答一句。但是递一支烟，碰两杯酒之后，局面很快破冰，喜欢从各自人生讲述更多故事，更热衷说起孩子的出息，知足感更强。

中午小憩时，在宿舍准备写点东西，窗户玻璃外就是我的住户家。女主人正在照料家禽家畜，边干活边说话，浓郁川普让人忍俊不禁，索性躺到在床，靠在被子上仔细听这午间“播音”——

“挤什么挤？你往后走，不知道让小的先吃吗？”不知道是给什么喂食。

咕咕咕，应该是喂鸡，“不知道出去找食吗？就等着老子伺候。”

“你下的蛋还不够饲料钱，还要老子割草喂你，明天不管你了。”这个应该是在训鸭子。

“过来过来，胆小鬼，老子不管你，你是不是就吃不到饭要饿死？”不知道是和猫还是兔子在喋喋不休。

狗大约是最倒霉的，不知道为什么挣脱绳子出去溜达了，被女主人拿着项圈满院子追，暴风骤雨样的语速，我已经根本没法听得明白。

……

清净的午睡是没有了，却多了一份别样的情趣。生活的活色生香，哪有那么多诗情画意，现实才是人生最值得品嚼的滋味，柴米油盐，鸡飞狗跳才显得真实！

在村里，就是在村人中间，每一个遇见，每一次交谈，都是人生因缘际会的偶然，必须真诚，值得珍惜。

如果说“下雨”在此前带给我的更多是“听雨”遐想的诗意，在身体的位移和情状的转换中，一切都不再一样。此刻，一场及时雨后，可能会想到农田的秧苗，村人的房舍，背后一侧的土山会不会滑坡？

日子的意义就在于让你发现不同以往的自己。

雨后的村庄是我们这一代人心里最温暖的记忆。地里的庄稼吮吸生命的润泽;路旁的树木和花朵像是穿上刚刚洗涤过后的粗布衣服;青杏咬一口，肯定是童年的味道，还泛着肥皂的清香;天空如洗，翠绿的芦苇萌发出小伙子十七八岁时的青涩和茂盛，空气温润，美好。

从县上到村里，一趟车费是12元，从县城到塔勒德镇，则是4元。大姐就把养在村里的鸡鸭和原先在村里种的菜“转移”到塔勒德镇上的院子，这样在县上照顾孙子孙女上学的同时，每周回村里去照看一趟蔬菜作物和家禽，如果带上三个孙子，能省五六十块，这就是农人的算账。

知道晚上要刮风下雨，本来下午已经休息的胡大哥，七点半多又跑去地里把已经拌好的肥料给撒到地里，“要不雨一下就麻烦了”。听说伊宁下大雨，大哥说，到村里大概得等到凌晨一点多了，路有点远。我笑了，其实，现在的农村都订阅着精准的天气预报，能准确到小时和分钟，既要靠天吃饭，也要摸准老天爷的脾气。

你给一个农民讲，他如何在之后十年能获得100万的收入，不如带着他一年比一年“多收个三五斗”，更多人更相信看得见的利益，这就是现实。

村里人很少有失眠的，大多人都是倒头就睡，早起下地，很晚收工，身体已经被劳作消耗很多，最簡单的吃食，最将就的睡眠，都是为了最好的向往。

入夜，我和村庄一起入睡，起风了。

村庄遁入一种轻松的安静，鸡鸭回笼，牛羊归圈，只有值守夜班的狗儿不顾有限的绳索栓拉，碰到人经过就会叫唤，成为乡村停电夜晚最响亮的音符，太阳能路灯依旧亮着，照在跃进渠平静的水面上，波光粼粼，仅存的几丛芦苇随风摇曳，让夜的宁静添了些许诡异。在夜的寂静里，任何的声动都突如其来，都格外引人关注，我喜欢在这乡村的黑色里平静的感觉，舒服的享受，生命在喧嚣时的抗拒会在此刻绵软，柔韧的身体延展舒缓的心思，那些重要到地动山摇或者轻飘的毫不起眼的情绪都在夜色里温柔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