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旅

2019-06-10 09:08维克多·雨果
中国国家旅游 2019年5期
关键词:尖塔圣母院雷恩

维克多·雨果

昨天,日落时分,我的带篷双轮轻便马车驶过了圣梅努;那时,我刚刚重读了拉丁诗人维吉尔令人赞叹的不朽诗句:

小河畅流,岩洞漆黑。

牛群哗哗地叫,树下睡意暖融融。

我双肘倚在翻开的旧书上,肘弯将书页揉得皱巴巴的。此时我浮想联翩,头脑中充满了各种念头,朦胧、柔情、悲哀;每当夕阳西下时,这种感觉通常就会渗入我的脑海。还是车轮滚滚的响声使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我们进入了_座城市。“这城市是哪儿?”我的车夫回答说:“是瓦雷恩。”车子驶入了两排房屋之间的一条下行道,这些房屋给人以凝重、沉思之感。门和百叶窗都关闭着;院子里长着草。在通过了一座路易十三时代的古老大门——由黑色石块筑成,边上有一口大井,井上盖着厚木板,——之后,马车突然进入了一个三角形小广场,广场周围是刷了自石灰的二层小楼,广场的角落里有两棵生长不良的小树守卫着一扇大门。三角形路口的宽阔面一边有一座难看的警钟楼,屋顶上零星散布着板岩瓦片。1791年6月21日,路易十六在出逃时正是在这个小广场上被抓获的。他是被圣梅努的驿站长德鲁埃抓住的(当时瓦雷恩还未设驿站),就在警钟楼后广场角落的黄屋前面。国王的车子是沿广场三角形的斜边行驶的。我们的马车走的也是同一条路。我走下马车,久久地观看着这个小广场。这个广场变化得真快啊!在几个月内,它就变得如此之大,成为了大革命之地。

当地的传说是这样的。国王坚决否认自己是国王(顺便说一下,查理一世恐怕不会这样做),由于不能确定他就是国王,人们正准备放过他,这时出现了一个叫什么埃泰的先生,不知他与王室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这个埃泰先生(我不知他的名字书写得是否准确,不过,对于一个叛徒,这样写也就足矣),这个人像犹大一样走向国王,对他说:“您好,陛下。”这就足够了,人们抓住了国王。车子上当时有五个王室成员;这无耻之徒仅用一个词就击败了这五个人,这句“您好,陛下”将路易十六、玛丽·安托瓦内特和伊丽莎白夫人送上了断头台;将王太子送进圣殿隐修院去煎熬,使鲁瓦雅尔夫人被废除王族特权,流放在外。

不知此事件的人觉得瓦雷恩小广场显得悲伤忧郁,了解此事件的人会觉得小广场阴森恐怖。我想,我已不止一次说过,物质自然界有时具有奇特的象征意义。那时,路易十六曾冲下过一个危险的陡坡,我的马车夫在那儿差点翻了车。五天前,我在蒙米拉伊战场上觉得它很像一个巨大的国际跳棋棋盘。今天,我又经过瓦雷恩这个致命的三角形小广场,这个小广场的形状就像是断头台的刀片。

瓦雷恩位于兰斯市十五法里外。而实际上,处死国王的协和广场距杜伊勒里王宫仅两步之遥。相距这样近应该使可怜的国王忍受着怎样的折磨啊!在兰斯和瓦雷恩之问,在这加冕地与被黜地之问,对于我的马车夫来说只有十五法里路程,而在精神上,却是一道深渊:革命。

我投宿在一家古老的客栈,它的招牌是:大帝王旅馆,上面有路易·菲力浦的肖像。也许,一个世纪以来,人们在那里轮番看见的肖像是路易十五,拿破仑和查理十世。四十八年前,这个城市拦截王家马车的那一天,这个门上方那个现在仍固定在墙上的旧铁板上悬挂的恐怕应该是路易十六的肖像。

路易十六也许正是在“大帝王”客栈被抓获的,他在那儿看到了招牌上自己的肖像。——可怜的“大帝王”!

今日清晨,我漫步在市区,看到这个小城极为优雅地坐落在一条清粼粼的小河的两岸。城市下方的教堂却毫无可取之处。教堂正对着我的旅馆。从我写作的桌旁就可以看到它。钟楼上刻着日期:1776。它比鲁瓦雅尔夫人大两岁。这一凄惨事件在这里留下了痕迹,这在法国倒是少有的事,本地居民现在还在谈论此事。客栈老板对我说,一位城里的先生曾为此写了一部喜剧。——这使我回忆起,在逃跑前夕,人们将王太子打扮成女孩模样,王太子问鲁瓦雅尔夫人是否要出演一部喜剧。这位“城里的先生”撰写的就是这部喜剧。

大教堂的厅堂很典雅,轮廓美观;至今还存留着几块华丽的彩绘玻璃窗,其中有一块圆花窗;在教堂里,我看到了一个文艺复兴时期漂亮的偏祭台,上面刻着字母F和火蝾螈。除了教堂,还有一座罗曼风格塔楼,完美而朴实无华,正门为十四世纪的宝贵建筑。但这—切都已破败不堪,难以入目;教堂显得很脏;法兰西斯一世的雕刻物被人用黄涂料抹去了;所有的拱肋都涂成五颜六色;教堂正面是我们圣日尔维教堂的拙劣仿造;而且那些尖塔!——人们曾向我证实,说是塔尖直冲云天。我曾对这些尖塔寄予很大期望。我看到两个尖尖的便帽样的东西,确实是直冲云天,而且外貌总的来说还很奇特,但是石头雕刻顯得很笨拙,还将尖形穹隆装饰成涡形!我极为失望地走开了。

反之,如果说我未找到我所期待的,却找到了我所意外的,这就是漂亮非凡的夏龙圣母院。考古学家们都在想些什么呢?他们谈到了圣蒂安大教堂,可他们却只字不提圣母院!夏龙圣母院是一座罗曼风格教堂,拱穹粗壮,半圆拱腹非常结实,极为庄严、完整。一个木结构尖塔,上面覆着一层铅片,煞是美观,这个尖塔建于十四世纪。尖塔铅片上绘着菱形图案和鳞饰,恰似蛇皮花纹。尖塔正中建有一个漂亮的灯笼式塔层,塔层上方为人字墙结构。我登上了这个塔层。在这儿,城市、马恩河以及丘陵都尽收眼底,令人赏心悦目。

旅游者还可观赏圣母院漂亮的彩绘大玻璃窗,以及一个美观的十三世纪大门。不过,在1793年,当地居民打裂了彩绘玻璃,毁掉了大门上的雕像。他们像刮胡萝卜—样地刮平了拱形门的丰满曲线。教堂侧门以及他们在城内看到的所有雕像也都遭此厄运。圣母院曾有四座尖塔两座高塔,两座低塔他们毁掉了三座。这是—种愚蠢的疯狂,其他任何地方都未达到过这种程度。法国大革命是恐怖的;而香槟革命是愚蠢的。

在我登上的塔层里,我看到了铅片上的手记,是十六世纪的文体:“1580年8月28日,和平协议发表在夏……”这排文字已被涂抹得只剩下了一半,而且隐匿在阴影里,没有人寻觅它,没有人阅读它,这便是今天保留下来的有关这个伟大政治契约的记载,有关这个大事件的记载。这就是由昂儒公爵,即从前的阿郎松公爵从中斡旋,亨利三世与胡格诺派签订的和平协议。昂儒公爵是国玉的兄弟,他当时正在打荷兰的主意,并试图与英国的伊丽莎白结婚。宗教内战妨碍了他实行计划。因此,便产生了这个和平协议,这个1580年8月28日发表在夏龙,而1839年7月22日全世界都遗忘了的著名文件。

帮助我一级一级地登上塔层的人是城市的警戒人,正如他称自己为“报警员”。这个人生活在嘹望塔里,这是一个四面各有一个老虎窗的小房。这个小房以及梯子,便是他的天地。

他不再是一个凡人,而是城市的眼睛,双目圆睁,永不瞌睡。為了确保他不睡觉,人们在每个钟点敲钟时,在最后的两个钟声之间留下一点空隙时间,让他重复钟点。这种永久的警醒是不可能的;于是,他的妻子来帮助他。每天子夜时分,她登上嘹望塔,他便去睡觉;然后,中午,他再回来,他的妻子下塔回家。这两种生活方式就如同昼夜时钟,他们互不干扰地相依相伴着完成各自的旋转圈,仅仅在中午和子夜时各相聚一分钟。一个相貌奇特的小家伙——他们这样称呼他们的孩子——出自旋转圈的正切时分。

夏龙另外还有三座教堂;圣阿尔班教堂,圣让教堂和圣鲁教堂。圣阿尔班教堂有漂亮的彩绘玻璃窗。至于市政厅,其杰出之处仅在于四只巨大的石狮,优雅地蹲在正门前。我看到了香槟狮子,这使我兴奋不已。

在离夏龙两法里的地方,在通向圣梅努的路上,在只有平原,只有一望无际的茅屋,以及路边灰蒙蒙大树的地方,一个美妙建筑突然出现在眼前。这便是埃比恩圣母修道院。这里有一个真正的十五世纪尖塔,装饰成花边状,奇妙无比,尽管尖塔上安装了电报接收机,而尖塔确如一个贵妇轻蔑地注视着它,仍魅力不减。看到在这片只零星生长着几朵发黄虞美人花的田野上盛开着这朵耀眼的哥特式建筑之花,真使人惊喜不已。我在这座教堂里停留了两个小时;我在狂风中绕着教堂漫步;狂风将小钟楼吹得摇摇晃晃,我用双手抓牢帽子,不顾吹入眼中的灰尘,观赏着教堂。时而有石块从尖塔上落下,掉在我身边的墓地里。这里有数以千计的东西值得细细描述。

饰有动物像的檐槽滴水口非常复杂,极为有趣。一般说来,檐槽滴水口都由两个怪物构成,其中一个把另一个驮在肩上。半圆形后殿的檐槽滴水口大概代表着七种主要罪恶。

那里至多不过有三四座破房子。如果人们没有发现,在一个锁着的偏祭堂里有一个小小的深井,可以说,会很难解释这个大教堂为什么位于这个地方,既无城镇,又无村寨。这是一口显示圣迹之井,不过,却很简陋、朴素,同小村中的井一模一样,似乎这样才适合于这口显示圣迹之井。奇妙的教堂就建在上面,这口井促生了这座教堂,就好像从球茎中长出了郁金香。

我继续赶路。一法里以外,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当时那里正在过节,庆祝节日的音乐极为刺耳。出村时,我发现在山丘顶上有一座白色的破房子,房顶上有一只黑色的昆虫摇头晃脑地指指点点。这是一个远距离信号机,它正在同埃比恩圣母院友好地谈天。

夜色降临,太阳落山,天穹极为壮观。我望着平原尽头的山丘,大片的紫色欧石南覆盖了半边山,就像是教士的披肩。

忽然,我看到一个养路工拿起了躺在地上的柳条筐,好像要在筐下藏身一样。随后,马车又从鹅群边上经过,那些鹅正偷陕地饶着舌。

“马上要下雨了。”马车夫说。确实如此。我转过头,看到身后的天空已经布满了大片乌云,狂风呼啸,鲜花盛开的毒芹深深地弯下了腰,树木好像在惊恐地你呼我应,干枯的蓟草在路上与马车赛跑,大块的乌云在我们的头顶上飞驰。一会儿,使爆发了我所见过的最壮观的狂风暴雨。倾盆大雨哗哗地下,但乌云并未独占整个天空。夕阳中透出一个巨大的光环。乌云的黑光同太阳的金光交织在一起。田野上没有任何生物,路上无行人,天上无飞鸟;巨雷轰鸣,闪电霹雳。树叶蜷缩成各种姿态。这场暴风雨持续了一刻钟,然后一股风带走了倾盆大雨,乌云变成弥漫的雾气降临于东方的山丘,天空重新变得纯净而安宁。只是在这期间,黄昏降临了。太阳光好像三四根大红铁条溶向西方,在天边慢慢熄灭于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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