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上心

2019-06-11 05:53相非相
参花(下) 2019年3期
关键词:狗子背篓小王

这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小路两侧粗大的梧桐树伸展长臂,层层叠叠的绿色树叶似一只只大巴掌,把马路上的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几只知了躲在树上,长一声短一声地高吟浅唱着。路边的小商店都关着玻璃门开足了冷气,空调轰鸣着肆无忌惮地把热浪喷到狭窄的人行道上。两个头戴棒球帽的年轻男人顶着高温热浪,蹲在马路牙子上,一边抽烟,一边拿眼睛瞟着对面银行锃亮的不锈钢框架玻璃门。

坐落在这条狭窄小街上的银行城南分理处周围是低矮的四合院和沿街平房,周边岔道小路密集繁多,入了小巷子就像进了迷宫,便于撤退。小街的尽头出去是一条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马路对面是热闹的商业区,不远处有个菜市场,每天做生意的、卖农副产品的、购物的挨挨挤挤、熙熙攘攘,得手后混迹于人群里也很容易。最关键的是,这家银行不大,工作人员少,好下手。

二狗子扔掉烟蒂,抓起青砖地上的黑色帆布口袋,说:“差不多了,动手吧!”

“别。”张小保伸手按住他,“等他出来再动手。”

二狗子抬眼看,只见一个穿紧身花衬衫、剃着平头、满身腱子肉的男人拉开大门,走进了银行。他办事倒挺快,没一会儿就出来了。

“动手吧!”二狗子兴奋地说。

“再等会儿。”张小保压着黑布袋不肯撒手。

“再等就下班了。”二狗子有些焦急,看张小保满脸都是犹豫,怀疑道:“你不是后悔不想干了吧?想想你家林妹儿,还等你娶回家咧!”

听到“林妹儿”这三个字,张小保不自觉地扭头望向小街尽头,出了小街是镇上最拥挤的一条马路,马路对面就是林妹儿上班的东兴楼——金碧辉煌的三层小楼。张小保第一次见到林妹儿的情景,就像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那是他姐出嫁的第二天,张小保背着背篓刚走上县道,就有去镇上的巴士在揽客。他有点犹豫,从村里到镇上的大集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顺着公路走过去要很久,抄近路翻山快倒是快,就是爬坡上坎的累人得很;坐大巴省时间但是票价不便宜。昨天闹洞房到很晚,他早上起床都日上三竿了,如果不坐大巴车,不晓得能不能赶在大集闭市前把鸡蛋都卖了。

巴士的女售票员身体探出车窗热情叫喊:“只要五块钱一位!到镇上,下车就是大集,坐车赶集最方便!每个人都有座,每个人都有座!”这个点儿坐车的村民几乎都是去赶集的,他们或背着沉重的背篓,或拖着巨大的蛇皮袋,里面装满了早上刚摘的带露珠的瓜果蔬菜,下车就是大集,确实还是很有诱惑力的。看大家都上车了,只有张小保还在犹豫,女售票员冲他喊:“大哥,坐车吧,背篓不加钱!”

张小保一摸口袋,兜里还有七八块钱,买车票够了,就依言上了车。

巴士在崎岖的山路上开得相当疯狂。前两年县道重新修整过,尘土飞扬的沙石路换成了水泥路,靠悬崖侧的关键部位还新立了石头墩护栏。巴士司机一面卖力搓动方向盘,一面鸣笛提醒拐过弯就看不见的对车小心行驶。张小保坐在过道地板上,紧紧抱住背篓,生怕不小心把鸡蛋撞碎了,他低头闭紧了眼睛压抑着恶心,免得呕吐出来。

昨天喝多了喜酒,现在头痛欲裂。婚礼上,他姐那抹得煞白的脸、焦黄的脖子和红得滴血的嘴巴在眼前晃动。家里穷,爹娘身体不好,张小保初中毕业没再接着读书,跟同村的人一起去县里建筑工地打工,做搬砖小工。平时,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在屋里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他实在是受不了工地上的那个累,没干满一个月就跑回来了。姐是做家务干农活的主力,他只在农忙的时候搭把手,平时都泡在二狗子屋里打麻将。

姐年轻那会儿长得还行,好多人上门说媒,爹娘觉得“奇货”可居,要彩礼狮子大开口,媒人回去跟男方一说,就都没了音信。爹娘也不急,就想着女儿的嫁妆怎么也得够儿子以后结婚的彩礼才行。姐年纪越大,上门提亲的越来越少,爹娘最后猛然發现再不嫁女儿就砸到手里了,匆匆忙忙答应了隔壁村的一个大龄光棍儿。那光棍儿看着姐姐年纪不小了,趁火打劫不想给聘礼。爹娘这时候才后悔没在女儿一枝花时出手,搞得被动了。别别扭扭地来来往往商量了好几回,张小保看姐常常以泪洗面,豪气上冲,拍着胸脯说以后自个儿挣钱娶媳妇,让姐安心出嫁。

昨天婚礼上,姐看着突然长大的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爹娘对女婿没给聘礼很不满,但是拗不过一双儿女,只得算了。既然儿子觉得自个儿能得很,不要爹娘和姐准备娶媳妇的钱,他姐以前负担的生活重担也就此落到他肩上。婚礼结束的第二天,张小保爹拿出存了老久的鸡蛋,要张小保去集市上卖掉,卖完鸡蛋再买点针头线脑回来。

在姐出嫁前,这些活儿都是她的。

巴士还没到站,张小保就听到嘈杂的人群像一群赶不散的苍蝇,闹嚷嚷地飞得越来越近。巴士在集市门口猛地刹车,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巨大的惯性使没有固定或者固定得不牢的人和东西一股脑儿地往前冲,不管男女老幼,后面的人一律都压到了前面人的身上。坐在车前部过道地板上的张小保展开双手护住背篓,用身体抵挡住身后胖女人的冲击,但却没能挡住胖女人身后其他人的压力。在质量巨大的混合体的压迫下,背篓开始变形,他听到怀里鸡蛋不祥的嘎嚓嘎嚓碎裂声。 哎呦哎呦的吵嚷声中,大家挨挨挤挤都下车了。张小保没来得及检查鸡蛋受损情况,就被人流簇拥着下了车。

他下车一看,破鸡蛋的蛋液从背篓里流出来,黏黏糊糊粘在外衣上。幸好衣服是深蓝色的,白的黄的东西洒上还不是很显眼。他回头想找人算账,哪里还有长途车的影子,只得自认倒霉。

张小保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集市边空地上铺开塑料布,把还完整的鸡蛋捡出来堆成一堆。身边的摊主都大声叫嚷招揽顾客,吆喝声此起彼伏,他却难以出声。一个爱干净讲时髦的帅小伙,挤在一帮衣着朴素散发臭味的农村中年女人间卖鸡蛋就已经够难为他了,让他这个平时不爱说话的人在集市上扯起嗓门给鸡蛋做广告,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在地上干蹲了二十分钟,也没一个人在他摊子边停下来,张小保有点着急了。这时,有个老太太过来问:“鸡蛋多少钱?”

张小保说:“五块就卖。”他听老娘唠叨过,现在的鸡蛋都是五六块一斤,眼看着就要收市了,鸡蛋还一个都没卖出去,他打算便宜卖了。

“四块卖不?”老太太讨价还价。

“最少四块五。”张小保看那老太太,身着绣花大长袍子,脚上是双同样绣了花的布鞋,怎么看都不像差那一块钱的人。

老太太蹲下来,开始挑选鸡蛋,上面有鸡屎的不要,有蛋液的不要,有麻点的不要,颜色不黄的不要,形状不圆的也不要。一堆鸡蛋,她就挑出来两个,把这两个鸡蛋放到秤盘上,说:“不要耍秤啊,我带着弹簧秤呢。”

张小保冷眼看老太太挑了半天,结果才买两个,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

“你就买两个还把所有的鸡蛋都摸一遍啊。”

“我每天吃一个蛋,两天买一次。小伙子,两个蛋也是一笔生意啊。”

“一块二毛。”

“一块钱算了。”

“行,给钱吧。” 张小保懒得跟她计较。

老太太笑眯眯地拿着鸡蛋走了,每次买鸡蛋都抹个零头,一个月下来能白吃两个鸡蛋呢。老太太前脚走,后脚过来个中年男人。他板着脸,胸前挂只黄绿色的帆布包。有了第一笔生意开张,张小保也活络些了,主动招呼:“大哥,买点鸡蛋吧,只要五块一斤。”

中年男人咧嘴一笑,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纸来说:“交市场管理费,五块。”

张小保从没在集市上卖过东西,搞不清楚市场管理费是干啥的,仔细看那男人,左臂上戴只红袖箍,上面写着“管理员”三个楷体黄字,半晌才说:“我拢共才卖一块钱,你就要收五块,这不是抢钱吗?!”

中年男人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喝道:“抢钱?这是替国家收的你晓得吗?!不是看你来得晚,得收你十块!”张小保一听,这里面还可以讲价,当下换了一副苦脸:“我身上拢共就有两块,刚才那老太太把鸡蛋翻了个遍才买走两个,加上卖鸡蛋的一块,我只有三块钱。”

市场管理员板着脸说:“只有三块钱?你骗谁啊?”

张小保把自己的口袋一个个翻给他看,口袋里面有打火机,有烟,甚至还有一块手帕,就是没有钱。“我骗你干吗?不行缴你几个鸡蛋?”

“我们不收东西,只收钱。”

“我真没钱。你非得要,那我就只好到外头去卖了。”

管理员不耐烦地看看手表,说:“算了算了,就算你少点,三块钱拿来。”见张小保磨磨蹭蹭的,他急道,“快点快点,我还要去收别家的呢。”张小保把两张纸票和一个钢镚递到管理员手里,刚重新蹲下,就听见闭市的哨声吹响了。

他心疼那三块钱。真倒霉,早晓得就不交管理费了!

旁边的小贩纷纷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撤退,他却不愿意走,想再等来几个买鸡蛋的。老天不负有心人,还真来了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匆忙买走了两斤鸡蛋。等张小保最后撤离集市的时候,偌大的集市已经空空荡荡,只有散落一地的菜叶、塑料袋和戴着口罩挥舞大扫把扫地的清洁工。

张小保背起剩下的大半篓子鸡蛋,出了集市,只觉又冷又饿,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才想起从起床到中午都没东西下肚。他花了三块六毛钱吃了碗麻酱馄饨,琢磨怎么把这剩下的鸡蛋卖出去。

按说,这镇上他来过好多回了,地方也熟悉。以前和姐一起来的时候,他从没过问卖鸡蛋和买东西的事情,一到镇上就钻进茶馆,点壶茶听说书的讲故事。记得姐也有鸡蛋卖不完的时候,她有几个相熟的餐馆,把鸡蛋便宜点送到这些餐馆里,总能拿着钱出来。那几个餐馆叫什么,在哪里,张小保却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晓得。

想到这里,他背起背篓顺着大街往饭馆多的地方走,进了饭馆,他径直往厨房去。厨房门口正在玩手机的男人拦住他,说:“大门在那边,厕所在左面。”

“不是,我想问问你们要不要鸡蛋?”

男人头都不抬说:“不要。”

张小保不甘心,又到隔壁的餐馆去问,人家也不要。就这样问了十几个餐馆,不是说不要,就是价格给得格外低。走着走着,他到了东兴楼门口。东兴楼是镇上最好的酒店,装修得富丽堂皇,那玻璃门把手是金光闪闪的黄铜做的,门口站着穿了鲜红旗袍的服务员,专门给人开门,旗袍开衩高得都能看見大腿。他问穿旗袍的迎宾女服务员:“你们收鸡蛋么?便宜!”

女服务员上下打量他,眼睛一亮,说:“你跟我来。”

她居然很热情地把张小保带到后门,跟戴厨师帽的胖男人说:“李哥,有个卖鸡蛋的,说便宜。”

那个叫李哥的胖子笑眯眯地,眼睛都成一条缝儿了,他说:“谢谢你哦,林妹儿,看到个卖鸡蛋的还想到你李哥。”女服务员妩媚地一笑,伸出手戳戳张小保的肩膀,说:“卖出去了,要请客哦。”没等他回答,扭身回大堂去了。

李哥贪婪地盯着女服务员扭着身体的背影走远,才转过身来,很有气势地问:“鸡蛋怎么卖?”

“五块。”

“哎,我们是批发哟,还要五块?”

“这一筐你都要,就算你四块五好了。”张小保脚都走疼了,只想赶快处理掉这些鸡蛋去茶馆听书。

“行!”李哥叫伙计称了篓子,记下重量,“你把鸡蛋给我摆到那边去。”

张小保高兴地哎了声,把近两百个鸡蛋挨个儿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摆到指定的塑料筐里。伙计又称了一下空竹篓,道:“一共是二十八斤。”

主厨递给张小保一卷油腻的钞票,张小保一数,比该付的少了一半。就问:“这钱数好像不对吧?”

“怎么不对?不是二十八斤鸡蛋吗?不是四块五一公斤吗?六十三块,正好!”

“一公斤?我说的是四块五一斤啊!”张小保瞪着眼说。

“我们认公斤!价格是你自己说的。”李哥皮笑肉不笑地说。

“一公斤? 你想得美哟。”张小保看着李哥泛着油光的胖脸,恨不得一拳把那张胖脸揍开花。

“价格谈不拢。那请你把钱拿来,东西拿回去!”李哥耍无赖地说。

“你,你玩我?”

“就玩你又怎么样?有本事你咬我啊!”

看着李哥小眼睛里射出凶悍的光以及他身边案板上明晃晃的菜刀,张小保只得忍气吞声,屈辱地蹲在角落里,再次把鸡蛋一个一个捡回自己的背篓。李哥不无得意地想:哼!小子,别看你长得帅,林妹儿对你另眼相看,居然还拉你的手。你小子还不是一样被我耍得团团转!

张小保背着背篓,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饭店。那叫林妹儿的女服务员追出来问:“大哥,怎么又把鸡蛋背回去了啊?”

张小保苦笑着说:“价格谈不拢,不卖了。谢谢你,大妹子。”

林妹儿低着头咬着嘴唇说:“能给我你的手机号吗?有要鸡蛋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张小保苦笑。平时除了对打麻将有兴趣,任何事情都不上心的他,在短短半天不到的时间里已经深尝生活的艰难。他挺直佝偻的身体,竭力掩饰沮丧,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以维持让人踩到泥地里的自尊。他把手机号告诉了林妹儿,强笑道:“你帮我卖出去,我给你提成!”

背着鸡蛋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张小保完全感觉不到以往到镇上的兴奋。姐一个女人平时做起来轻而易举的事情,自己却一再失败。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他第一次体验到生活的不易。卖鸡蛋的挫败感激起了张小保的好胜心:我他妈就不信,我一个堂堂大男人,今天就卖不出去这几个破鸡蛋。

瞅准人多的十字路口,他把背篓往路边一摆,清清嗓子吆喝起来:“鸡蛋,大鸡蛋,便宜卖了!十个只要五块钱!”

经常买鸡蛋的人都晓得,个儿这么大的鸡蛋,十个绝对超过一斤了。没一会儿,张小保身边就围上了一堆大爷大妈和年轻小媳妇,个个手持塑料袋蹲在地上,捡最大个儿的挑,半筐鸡蛋就快要见底了。张小保蹲在地上,兴奋地清点买家塑料袋里的鸡蛋数,从大爷大妈小媳妇手里接过白花花的钞票,完全没注意到周边小贩们的骚动。

“哎!你!胆儿不小啊,还敢卖呢?!”

一声暴喝在头顶上炸开。老头老太太们被几个人粗暴推开,这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拉着箩筐就走。

張小保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买东西想不给钱么?!”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下,都笑起来,说:“这小子还敢要钱!”

张小保不服气地说:“不要钱?!光天化日底下,你们还敢抢东西哦?!”

那几个人互相使着眼色,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张小保头上突然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倒在了人行道上。在失去知觉前,他听到一个男人咬牙切齿地骂:“妈的,给我狠狠地揍!看到我们来了,还不跑!叫你不把我们放眼里!叫你不把我们当回事!”

后来的事情,张小保已经记不清了,只对两个东西有模糊印象,一个是漂亮的旗袍开叉到大腿的林妹儿焦虑的脸,另一个是给自己擦脸上血迹的花手绢的茉莉香。那香味像一道密实的无形之网,隔绝了生理的痛楚,让大脑似飘浮在云端,让他对眼前来来去去的人影、酒精冰凉刺痛的伤口全无所谓,让他只如喝了半斤二锅头,晕乎乎的。

张小保至今也没搞明白,有正经工作长得也漂亮的林妹儿是怎么看上自己的,但这并不妨碍他赢了钱就往镇上跑,给林妹儿买衣服送花送项链,请她吃饭逛街看电影,也不妨碍他在电影院最后排座上和林妹儿偷偷接吻,把手伸进她内衣里。

林妹儿被爱情冲昏了头,她娘可是清醒得很。张小保提着水果和营养品上门,她娘皮笑肉不笑地收下了礼物,提出可以不要房不要车,但是彩礼少于十二万就别想把女儿娶进门。

张小保家里一穷二白,不要说十二万,两万块钱都拿不出来。他天天打牌泡妞,长时间没干过正经事,也受不了去工地上吭哧吭哧做小工那个苦。烦闷了几天,一块儿玩麻将的二狗子输得快要当裤子了,两个人合计最来钱的办法还是抢银行。

说干就干!两个人花了几天时间踩点和准备工具,动手的时间是精心计算过的:快下班的时候银行现金最多,这时候下手,收获自然最丰。再晚一些,运钞车收了现金,就没啥搞头了。

一想到林妹儿那皮肤光滑吹弹可破的小脸和她妈那皮笑肉不笑直往下掉白粉的脸,张小保把心一横,用力弹飞手里的烟屁股,咬着牙站起来,说:“走!”

两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一前一后向银行靠近。

银行营业大厅里寒气袭人,两台巨大的柜式空调把夏天直接变成了秋天。银行出纳小王斜眼看着墙上的挂钟,有气无力地用手敲击着键盘。今天恰逢发行国债,从早上八点钟一大堆老头老太太排队进银行开始,一整天都没有消停过,上个厕所都得小跑去小跑回。眼看快下班了,营业厅里的人还是有很多。

二狗子来到柜台前,一老太太正没完没了地数她刚取的一叠钱,就是不肯让出柜台来。他失去了耐心,走到柜台前,把裹着刀子的报纸从黑布袋里抽出来,拍在柜台上,低声说:“抢劫!”

除了办正常业务,还卖了一整天的国库券,眼看着快下班了,门口又进来两个人,这意味着还得把那两个人的业务办完才能下班,这让小王生了一肚子的闷气。那个戴帽子、墨镜和口罩的男人,居然挤到柜台前,还想插队!

也没听清楚墨镜男说些什么,但是没有拿号排队就想插队办业务,门都没有!小王义正辞严地大声道:“后边排队去!没看见大爷大妈都等半天了吗?”

二狗子愣住了,抢银行还得排队啊?!

小王不耐烦地说:“哎,说你呢!有号条没有,没有到门口去拿一张。不然我们一会儿就下班了啊。”

二狗子梦游一样,转身到门口,从排号机上取了一张条子。看他出来,站在门口望风的张小保喜出望外,问道:“这么快就得手了啊?”

二狗子挥舞手上的排队条,说:“柜台里面的人叫我取号排队。”

张小保难以置信地看着二狗子,真想把他脑袋掰开,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啥。

“她叫你取号,你就取号啊?!”

二狗子愣了一会儿,转身再次冲入大厅,抽出报纸里的刀子,大喊道:“打劫……!”

大厅里,老头老太太们都转过头来,不错眼珠地看着二狗子。

没人感到惊慌。

二狗子冲到柜台前,贴着防弹玻璃,朝小王举起了明晃晃的刀子。小王抬起眼皮看着二狗子,枯燥的一天总算有了点娱乐节目。她不慌不忙地踢了一脚藏在桌下的报警按钮,双手抱胸,观察二狗子下一步要干啥。

二狗子狂吼道:“快点把钱拿出来!不然我砍了你!”

小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喊道:“经理,这儿有个抢银行的。”

防弹玻璃上只有一个小洞,猫都钻不进来,他有什么办法砍进来?

在门口聊天抽烟的两个保安,发现情况不对,摸出电棍,冲了进来。一个被张小保打倒在地,另一个被张小保用手枪指着,乖乖地交出了电棍。张小保掏出准备好的绳子,动作有些笨拙地把两个保安绑了起来。

小王毫不畏惧、一副看笑话的举动,激怒了二狗子。他从黑布袋里掏出一块砖头,对着防弹玻璃猛砸起来。砸了十来下,防弹玻璃仍然完好如初。

张小保绑完保安,对着一屋子的老头老太太喊道:“所有的人都给我趴下!谁不怕就请谁吃枪子儿!”

老头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趴了一地。张小保也冲到柜台前,用枪对准小王,吼道:“把钱都给我拿出来。”他转到另外一个窗口,“还有你们,统统把钱都给我拿出来!”

小王终于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开始往外拿现金。二狗子也找到了砸玻璃的诀窍,对着玻璃的右下角,狠狠来了几下。防弹玻璃哗啦一声碎了,玻璃碴子掉下来,摔在地上蹦起老高,好似在跳舞。张小保把小王推出来的钞票胡乱地塞进早已准备好的口袋里,口中不停地催着:“快点!快点!”

二狗子顺手抢夺老太太的布包,别看那老太太已经风烛残年,却死死抓着布包不撒手。二狗子扯了几次居然没扯过来,情急之下抬腿给了老太太一脚。老太太惨叫一声倒下去,终于松了手。

张小保把钱塞进帆布袋里,见小王的抽屉已经空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枪指着小王的脑袋,吼道:“怎么就这么点钱?快点把钱都拿出来!”

小王委屈地说:“我这里没有啦!”

张小保吼道:“把其他抽屉都给我拉开!”

小王手脚麻利地拉开其他抽屉,里面全是单据。

张小保用枪指指其他办公桌,说:“那些也都给我打开!”

小王为难地说:“我没有钥匙!”

“妈的!”张小保骂道。

他爬上柜台踩着碎玻璃碴翻进办公区,跳下桌子,一拉抽屉,果然都上锁了。他狠狠地用枪托,使劲砸抽屉的锁。那锁比防弹玻璃好砸多了,没几下,就开了。

钱,里面全是钱!

张小保喜出望外,干脆把抽屉全扯出来,翻个底朝天,全倒进行李袋中。这时候,街角响起了警车的鸣笛声。二狗子大吼道:“快点,走啦!”

张小保背上大帆布包,跳出柜台,和二狗子一道跑出银行。按照先前计划好的,一出门,两个人便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狂奔而去。等警察冲进银行时, 只剩下一群受惊的老头老太太,满地碎玻璃碴和空空如也的抽屜。

在阴冷潮湿黑暗的下水道井里,张小保和二狗子开始盘点今天的战利品。二狗子抓起一叠老人头的钞票,笑得合不拢嘴。张小保看他把一半战利品装进口袋,心有不甘地说:“今天要不是有我,你只怕还在排队呢!我说那老太太手头一共就两千块钱,你干吗抢她的?!还把她踢出血了!”

二狗子斜着眼睛说:“我们是强盗,对谁都得恶狠狠的。不打个人,别人哪知道我们的厉害!”

张小保摇头:“抢银行的钱,有国家担着。那老太太没准就指着这点儿退休金过生活呢,你还给人抢了!”

二狗子说:“都说无毒不丈夫!我要抢钱,总不能找彪形大汉抢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张小保懒得跟他多说。清点了一下自己那份,也就八万多,心里发愁,剩下的钱到哪里去找啊?二狗子一辈子没见过大海,拿着他那份钱连夜坐火车去了南方海边城市。

张小保背着装现金的书包回到小旅馆时,地下室的公共电视机正播放本地新闻。

“我市银行遭到两个歹徒持枪抢劫,共抢劫现金五十多万。歹徒在现场还打伤了一名七十多岁的老人,目前受伤的老人正在医院治疗,公安机关正努力侦破此案。”

张小保压低棒球帽的帽檐,不错眼珠地盯着屏幕。

妈的!他生气地想,明明是抢的十几万,现在突然变成五十多万。他们两个人辛辛苦苦冒了老大的风险搞钱,银行却不费吹灰之力,捞得比自己还多!

电视画面上放了一段两个人抢劫的录像,张小保对自己的形象不是特别满意。屏幕上他粘着两撇小胡子,整个人老了至少十岁。他转身回房间,反锁上门,把帆布包扔到床上,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哆哆嗦嗦地点燃,恶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后呆呆地看白烟朝着满是黄色渍印的天花板飘去。

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作者简介:相非相,70后,工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当过“码农”,做过规划设计和工程投标,现任某大型科学研究院首席专家,杂志副主编。出版了长篇小说《好孕进行曲》《极度拖延》等多部著作,发表了科幻短篇小说《自动驾驶》等。

猜你喜欢
狗子背篓小王
黄牛背篓
白嘴角马的背篓
减肥
送礼
送礼
麻辣烫
还钱
借钱
梦游
快慢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