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创意写作课程

时至今日，更多的创意写作培训，已从“写你知道的”“找到你自己的声音”，逐渐变为注重“反复修改”，“专注于技巧”。

回到自柏拉图起就有的原初辩论，写作究竟来源于灵感还是摹仿，是靠一种神赐的迷狂，还是靠章法技巧？一旦成型文本的幕后过程被剖析细查，便意味着这样一个过程可以被学习和复制。“技法说”最忠实的信徒和最强烈的异议，几乎都来自美国。这个国家拥有全世界最多的创意写作学艺术硕士，在这个国家里，写作行业与其他诸多专业性极强的领域一样，带动了相关培训业的蓬勃发展。20世纪40年代，美国创意写作项目只有零星几个，到了70年代的1975年，增至52个，到了80年代的1984 年时，已有150个研究生学位的项目（提供文科硕士、艺术硕士，或博士）。而到了2004年，美国已拥有超过350个创意写作点，教职员均为参与写作的作家，他们中大多有创意写作的高级学位。在培训班的简章中，招生者鼓励写作者们相信，用笔下的文字演绎故事，和用乐器的音符演奏乐曲一样，可以通过传授得以实现。

早在1936年，爱荷华大学就创立了第一个有学位的创意写作项目，坊间称“爱荷华作家班”。依靠出众的规模，出色的师资，毕业者的影响率等指标，爱荷华大学在全美几百个写作培训项目中遥遥领先。半个世纪以前，当被人问起学院是否会遏制作者的潜能时，爱荷华大学的老学员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有一句名言：“它们遏制得还不够。如果有一位好的老师，许多不尽人意的畅销书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了。”

多数创意写作的培训课程将小说、诗歌、戏剧和新闻采写分开培训，不同程度的学生再分班授课，课堂规模在十至十五人左右。这十至十五人围着指导者，坐成半圆。这位导师即便不是功成名就的作家，也会是一个成熟的作者，参与过类似的写作培训课程。他最频繁做出的一句指导是：“看见它，把它告诉在场各位”。传统的爱荷华风格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注重别人的意见。作者们用复印机复制自己的故事，示众，再收集意见。这种对作品的分享，也是对市场作出的第一步试探。无论是成熟作者的经验分享，还是参与人员研讨形式的互相评论，一个学员的作品有他人意见的参与，在一定程度上是集体智慧的结果。虽然也有互不相让，彼此相轻的时刻，但更多的时候，它是一个布鲁姆斯伯里，一个格林尼治村，即便只言片语也有闪光的价值。

创意写作培训有一些基本共通的模式，总的来说可以分为两类，非技巧类教学和技巧类教学。阅读课属于第一类，先有读再有写。这里的读往往是重读，喜闻乐见的作者是爱伦·坡，霍夫曼、莫泊桑、果戈理、卡夫卡、博尔赫斯、海明威、奥康纳、契佛和卡佛等。这重读中间隐含了短篇小说形式的演变：一个时期的反叛，如何成为后一个时期的主流。要求学员像一个写作者那样去阅读，因为无论如何，小说都建立在某种形式的基础上。细节技巧类的教学就因地因人而异了。结构的研究，可以细致到如何开头，如何从故事的中间打开局面，如何结尾，为什么短篇更喜欢一个突然结束的尾巴，如何设计一个敞开式的结局，如何保持形式的完整性，怎样决定小说的长度，如何强制读者集中注意力和保持作品的张力等。更细部的经验有，如何注意语言的美感，如何选择词汇时态，选择句法结构，如何在短篇幅中体现大的时间度，如何在多事件与多人物中间游刃有余。主题上，如何从生活中吸取灵感，如何考察叙述声音、视角等。如何选择立场，如何有意的边缘化，陌生化自己的叙事。如何重写，发掘重塑弃用的材料。技巧类教学还表现在，有些培训课程会推荐学员使用某些工具书。比如《风格要素》《迷信和民俗百科全书》《同义词发现者》《兰登书屋词语列表》《历史时间表：人物与事件的历史连接》《基础图解字典》《符号和象征的图鉴》等。

马可·麦克戈尔的《培训的时代：战后小说及创意写作的兴起》是迄今为止有关创意写作培训最全面的讨论。他以迅速发展的高等教育和MFA创意写作为基础，对战后美国文学重新作出了解释，讨论教学与写作日益紧密的关系。麦克戈尔将当代美国文学的源流分为，类似福克纳的“实验性高等现代派”，和詹姆斯和海明威这样的“职业工匠”两大类别。在此基础之上，美国文学日益学院化，围绕着创意写作发展，又逐渐形成三大类：技巧现代派，比如托马斯·品钦;高级文化多元主义，关心种族问题的一类作家，比如桑德拉·希斯内罗丝;和低一层次中等现代派，比如雷蒙·卡佛、乔伊斯·卡罗爾·奥茨。高等教育的普遍化，让作家从左岸咖啡馆移到了教室，这个产生作者的标准化实验室。也使从贫穷，酗酒，绝望的波西米亚生活所产生的纯文学，一步步走向制度化的创作。麦克戈尔将创作元素分为“经验”“创造力”“技巧”：“经验”取自记忆和观察，使作者能够把握作品的真实性和准确性。“创造力”是想象力的结果，正是它给作者带来了自由。

技巧是写作培训的重点。曾被复旦大学中文系邀请任教的芝加哥哥伦比亚学院小说写作系，从20世纪60年代起沿用至今的三大主要训导方式有：“看”，使之形象化;“听”，触到你的心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它要求作者挑选任意一个场所，这个场所必须是事件将要发生的地方，再跳跃至事情发生的时刻。作者需要密切注意场所的一切，任何构造上的细节：比如光线的质量，对比强烈的味道，周围的某个声音，远处的某个声音。看，一定要看出场所里的一举一动。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意味着如何使写作进入危机发生的时刻。时至今日，更多的创意写作培训，已从“写你知道的”“找到你自己的声音”，逐渐变为注重“反复修改”“专注于技巧”，以便更好地体现一个作者的职业性，并延续他从文学传统汲取的养分。创意写作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展示，不要讲述”，也显示了当下文学重视“客观”的核心价值。

叶子，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