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昨日月光下酒，拔剑向山河

十七岁的梦想榜单

高二那年，被让人眼花缭乱的理科摧残得斗志全无后，我落拓地选择来到了这个文科班。在大家眼中，文科虚而无用，只有失败的差生才会委身文科，而理科，才是优生的天堂。我所在的学校现状也的确如此，即使各科老师穷尽了热情与办法，也没能改变每一届文科班只有寥寥几人上本科的惨状。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一开始，自信满满的我们也在嘲笑历届学长学姐，并发誓要打破“文科考不上大学”的恶性循环，但在一次次考场上真刀真枪的比拼后，我们才明白自己也不过如此。班上的学生，要么是基础不牢固，要么是攻不进高分，各有各的缺陷和遗憾，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理科生们在每次考试中笑傲群雄。渐渐地，我们都觉得难逃命运之手的捉弄，拼命挣扎也不过是赴死亡盛宴一场，只是死状不同而已。随着高三来临，这种日益浓重的心态让教室里的氛围陡然怪异了许多。成绩稍差的同学已是几近放弃的状态，用逃课、睡觉等方式进行着末日狂欢，而优生们则纷纷愁眉苦脸着，一派萧瑟秋风凉的景象。

初秋的一天，李老师找到了作为班干部的我。李老师是一位喜欢剑走偏锋的班主任，经常不按套路出牌。这次，她交给了我制作梦想榜单的任务。

梦想榜单？这是什么？能吃吗？尽管我怀揣疑惑，但还是按照李老师的要求买来卡纸，剪成一张窗户大小的形状，片刻，她口中所谓的梦想榜单就诞生了。

课间十分钟，李老师拿着梦想榜单走进教室，神秘地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她要求每一个人把梦想大大方方填写在榜单上，可以是某所大学，也可以只是一个分数，但是，必须实名。这句话像一束火苗，瞬间在教室里引燃起叽叽喳喳的热议。我们都很不理解李老师的做法，梦想这东西藏在心中是浇润心田的泉水，而一旦宣之于口，便显得矫情做作。况且，制订目标的做法很多班级都沿用过，也没见有谁在高考中跑成了一匹黑马，何必多此一举呢？

见自己的提议无人响应，李老师皱了眉头，语气委婉，却也暗藏锋利：“原以为长江后浪推前浪，哪晓得你们这群90后还没我这个60后胆子大。这样吧，我带头先写，但我不需要参加高考，我就写其它的梦想吧。”说罢，她不仅刷刷写上了“减肥二十斤”五个字，落款了自己的名字，还自嘲式地拍了拍有些发福的肚腩。

此举，虽让当时的我们瞠目结舌，但更多的是感动唏嘘。因为，该是对学生有着怎样厚重深切的关爱，才能让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在大庭广众之下自黑自辱啊！

几乎再无犹豫，有胆大的同学率先提笔写上了本省一所挺不错的大学，谁知惹得李老师“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文艺范儿地说：“梦想可以是脚下踏实的土地，也可以天边捉不住的飞鸟。今天我要你们尽情做梦大胆写，管他现不现实！大学有什么难考的？小Case小Case小Case！”在李老师的鼓动下，带头的同学划掉了刚刚写的大学名称，重新填上了复旦大学。

受到这份自信的感染，我第二个上前写下了“南京大学”这四个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字。随后，又有几位同学凑上前羞涩着写下了几所名校，渐渐的，全班同学彻底放开，纷纷抢着笑着在榜单上快意书写着。李老师也趁热打铁，幽默地做着挥舞皮鞭状：“孩儿们，都操练起笔大胆写起来吧。”

顿时，压抑许久的教室，荡漾成一汪欢乐的海洋。完整的榜单新鲜出炉，清华北大不算少，连哈佛剑桥都出来了，单只从字面上看，真可谓人才遍布大江南北，以“高考最牛班”的噱头上新闻头条都是妥妥的。那天，大家在意犹未尽的课间十分钟里，得到了彻底的放松。

原以为梦想榜单只是一段小插曲，短暂奏鸣后便会偃旗息鼓在高三的书山题海里，可是第二天，李老师居然把它高调地贴在了教室外面。是的，你没有看错，不是贴在教室里面，而是贴在每天人来人往的教室外面！

很快，我们班在全校“一夜成名”。教室外面总有其他班的学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嬉笑着，对着榜单指指点点。还有人拍了榜单的照片上传至学校论坛，被“狂妄自大”“神经病班级”等一波波四海潮生的差评置了顶。

多羞啊。我们愤愤地坐在座位上，为这份突如其来的班耻弄得浑身不自在。很多人都想偷偷揭掉榜单，但猜不透李老师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想想她那藏在镜片后的犀利目光，便饮恨作罢了。

国庆节后收假开学，没关牢的窗户漏进了初秋的寒意。大家抱着书本恹恹地三三两两走进教室。忽然，我瞥见我的课桌上放了一张类似贺卡的东西，黄紫相间，煞是崭新。我疑惑地拿起细看，惊喜地叫了起来——竟然是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赶紧翻开，里面只有简短的一行字：程宇瀚同学，恭喜你已被南京大学录取。是字迹工整的手写体，一看就是郑重其事地书写上去。虽然这是一张“山寨录取通知书”，但初次与它邂逅的刹那，那质地真实的质感与诚恳的文字，还是让惊愕恍惚的自己瞬间飘向了梦幻般的天空之城，仿佛与那座万人景仰的神圣学府真的只差了这一纸喜报的距离。

紧接着，不断有惊呼声接二连三响起，全班每一个人，都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書”，而封面上的学校名称，与每个人填写在梦想榜单上的学校相吻合。为了加强真实感，每一张通知书都尽量仿照这所学校真实的录取通知书来制作。比如，北大的通知书以中国红特色著称，那梦想考北大的同学收到的礼物，封面就被涂满了红色水彩。

后来我们才知道，为了赶制这批礼物，是资深驴友的李老师甚至放弃了旅游，整个国庆假期都宅在家中。

那次晚自习，全班异常的安静。我盯着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南大通知书”，心下五味杂陈。为什么，为什么那令人神魂颠倒的成功滋味顷刻就烟消云散？为这么，为什么这么多年的自己都甘于平庸堕落？想着想着，竟有眼泪涌出，滴滴答答打湿在试卷上。其他同学也同样不言不语，我相信，他们定有着相同的遗憾和惆怅。

“也许我的做法有些欠妥，伤害了某些较为敏感的同学的自尊心，在这里，先给这样的同学诚恳道歉，但是——”讲台上的李老师话锋陡转，解释起了用意，“我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你们率先品尝到成功的滋味是那样醉人。一纸空幻的录取通知书尚能让你们这样狂喜，假如你们真的考取了理想的学府，那这样的喜悦将会更真实更长久。梦想榜单我会一直贴在墙上，直至高考结束;而你们手中的‘小榜单，我希望你们能夹进书中放在心上，陪伴你们一直走下去。文科生绝不是差生，大学也同样很好考。”

以前，各科老师也会这样在我们耳边念叨着“心灵鸡汤”，但对久经考场的我们来讲杀伤力为零，但是这次，李老师的话像十八掌，像化骨绵，不仅去除了我们心间的魔障，也让它重新变得柔软滚烫。

那一天起，再无谁嚷嚷着要揭去墙上的大榜单。在李老师“大学很好考”的感染下，班上学习氛围陡然浓郁，请教习题的同学将老师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就连一些从前浑天度日的差生，都变得安静许多，也会人模人样地翻翻书本试卷了。而关于其他人的“小榜单”去往了何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把自己的“小榜单”藏进了课桌，在黑夜拉长、滴水成冰的高三冬天，偷偷摸一摸它，心中的暖流，就渐渐蔓延上了水位线。

我曾偷偷观察过理科班的高三，男生愁眉苦脸，女生雌雄莫辨，日益垒高的书堆，衬托着青春的矮小。教室里除了吊顶扇孜孜不倦地转动着，再无其它生机。而我们这个外人眼中的烂班级，在高三后半段氛围却出奇的好，大家一起学习娱乐，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人人都嚷嚷着待到九月时，一定把在未名湖或清华园旁的留影传给我们，仿若那些名校离大家真的是咫尺之遥。

高考，班上考取本科的同学超过了十几位，没上本科线的同学也满意地说着过瘾过瘾不后悔。虽然全班无任何一位同学考上榜单上的学校，但我们已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与外人眼中的文科班大相径庭。毕业聚餐，明明说好了只能快乐不能悲伤，但比着剪刀手喊着茄子的我们，还是把李老师围在中间，哭红了眼眶。

就算每一个人的愿望都落了空，但这场青春，以狼狈开始，以美好收尾。

时光迅捷年轮转，一场青春大梦醒。那间种满紫罗兰的小小教室又装进了新的欢声笑语;曾并肩作战的我们，就这样散落在了天涯海角;而李老师，一定又白了两缕鬓角。但是，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走多远，我们都会深深感激李老师，那一年，是她站在我们青春的尾巴上教会了我们乐观自信，为我们注定苍白的成长画上了一笔鲜活闪亮。

那张梦想榜单，将永远贴在永恒的十七岁里，承载时光永不泛黄。而摆脱了自卑迷茫的我们，将会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上百炼成钢，像墙角的青翠藤蔓一样生生不息，逆光生长。

创作谈

高三之前，我对文学寄予的期望过于宏大，偏狭地认为一切记录成长的文字都太过矫情晦涩、儿女情长，因此始终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直到遇见一篇改变一生的文章。

刚刚迈入高三的某个黄昏，教室中的氛围恹恹欲睡，班主任夹着一本杂志出现，叫醒困顿在梦境中的我们，当堂分享了一篇叫《花开不败》的文章。文章不算长，讲述一个女生，如何奋斗考取复旦大学的故事。随着班主任温柔的语调，文字的力量直击心灵，不知不觉，我竟在反观自省中湿了眼眶。

你相信故事的力量嗎？那一刻，我深信。也是这份深信，让我把这篇文章逐字不落地誊抄进笔记本，随同那张深刻嵌进青春的梦想榜单一起，激励自己度过艰难的日日夜夜。花香浓烈的6月，我实现了去远方的愿望。

后来我才知道，这篇短短几千字的回忆录早已功德无量，曾为一个时代的莘莘学子点亮过一盏灯火。

进入大学，我开始跌跌撞撞接触文学创作，各种体裁火力全开，但最想写一写的，是为正挣扎在书山题海中的中学生们讲讲自己的高考故事。你在天涯，我在海角，这一世转山转水、叩佛问路，我们仍旧不会见面，但能凭借一纸文章心灵相通，为你青春撩泛起几许涟漪，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

某个暑假，我闲逛回中学母校，当初的教室已全数换上穿着新校服的学弟学妹，墙壁上的梦想榜单早已不知所踪，但留下了一块很明显的浅黄色贴痕。惆怅地望着那块空白，我忽然觉得是时候实现那个讲述的心愿了，不必非得等到厚积薄发，深切的表达就是最动人的能量。

事实证明，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文章几乎没做什么修改就得到了全文刊发，后续反响良好，收入了中学教辅，《青年文摘》《少年文摘》等10余家期刊纷纷转载，被电台主播制作成节目，且不断有读者通过微博找来，向我倾诉他们从文章中获取的感动与能量。

截至多年后的今日，再看这篇文章依旧能复现当初感动。它之于我的意义突破了满足爱好或赚得稿费，既是成长结束后的总结，也为我的写作增添了意义。

不可否认，以更加专业、成熟的角度去看，它有些稚嫩和青涩。梦想榜单究竟是如何点化了我们能还值得好好解释一番，像李老师这样可圈可点的名师也该多占据一些分量与笔墨，但不同的年龄有不同的心境与表达，追求完美，永远值得在路上。

写作技巧

当下励志文学繁花满冠，万花从中我只是独自执笔为剑、默默无闻的业余记录者，且《17岁的梦想榜单》已是时隔几年的旧作，万万不敢腆居佳作之列，但却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旧作。

决定创作这篇文章前，只略微对往事进行了回忆，并未构设多么精巧复杂的提纲。从敲下标题到画上最后一个句号，其间几个小时几乎一气呵成。通观全文中规中矩，没什么惊艳的起承转合与春秋笔法。以第三人称视角回望当时场景，也只能失望地看到嘈杂闷热的宿舍中，一个男生灰头土脸地吸溜着泡面敲着键盘，而不是像网红作家那样白衣清朗地坐在落地窗前，优雅创作的同时露出撩人微笑。

但是，我独独喜欢那种由细节散发出来的真实力量。

是的，真实。

业余写作这几年间，我始终坚信，质朴而真诚的叙述，是纵横文学江湖的破晓光线与醒世盾牌，刚刚牛刀小试的年轻写作者，想象力与虚构力有限，可以先避开触碰宏大命题。亲历的场景就是最像素逼真的内容，四季轮序中的现实生活就是最合理的逻辑，亲耳听到的话就是切换最自然的台词，从记忆中抓取的作品可以暂时掩盖阅历上的浅薄与笔法上的幼稚。

因此，这篇文章除了一些细节处因记忆模糊而进行了虚构处理外，几乎整篇都溢满鲜活的真实，没有插叙、倒叙等复杂的叙事，也没有指代、暗喻等华丽的技巧，情节随同时间自然地先来后到。把记忆全数端到读者眼前由其自行评判后，事实证明，因应试教育而带来的雷同经历，已足够让人在共鸣中轻轻共振。

以及，细节。

信息爆炸时代，屏幕武装了我们所有的生活，无数条短词短句从我们眼前掠过又遽然消失，对细节的深度阅读与体验越来越成为读者向历史致敬的需求。让一篇文章长满细节羽毛，可以让阅读者浸入其中，甚至神奇地触碰到它的体温与触感，大大提升可读性与真实度。

越是功底深厚的文学名家，越会用平凡细节构建庞大世界。文学虽然虚构，但始终来源于生活，比起抱出“一只猫”，读者更愿意接受“一只系着蝴蝶结、长着褐色绒毛的短耳波斯猫”。《榜单》中，“教室里的氛围陡然怪异了许多”“自嘲式地拍了拍有些发福的肚腩”等，就是这样的叙述。同时还要注意，作文如同烹饪一道菜，动词与名词当是主材料，适度的形容词承担撒盐滴醋的调味功能，过量极易过犹不及。通观《榜单》全文，基本都按照情节紧锣密鼓在推进，有事说事，没有太多无谓的感叹与旁白。

作者简介：程宇瀚，笔名程则尔，生于1993年，大叔型写手。文章散见于《读者》、《青年文摘》等刊物。

作者自述

◆程则尔——卿若有意，于我则明，独心向尔——花300块钱算命算出的笔名。

◆93年生人——年轻的状态不在于年龄，在于你敢不敢不服输地跟时间叫板——其实早点加秋裤挺暖的，保温杯里泡枸杞挺甜的。

◆体制内底层人士——没有任何一条道路是重复的，右手拥住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尚有左手去触摸远方的白月光——人可以暂时没有白月光，但不能一天不吃面包。

◆业余撰稿人——褪去教师、律师或公务员的外衣，文字是暗夜中不为人知的一面——否则又能做些什么呢？

◆喜独处——文学工作者，当主动被时代鞭策出孤独伤痕，才能顺利退到墙角，客观冷凝地审判这个世界——或许颜值再高些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