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饮酒落泪

2019-06-12 05:12刘梅花
飞天 2019年5期
关键词:火堆公羊雾气

刘梅花

1

黑水城的夜,迟迟不黑。太阳像一团胡麻火,燃烧着,不肯熄灭,也不肯掉下去。常侍讹哆,就在黄昏时分带人出城,也没走多远,一回头还能清楚地看见斜阳照在瓮城的马面上,照在角台上三座佛塔上,亮晃晃地耀眼。

黑牛毛帐篷搭起来的时候,戈壁滩里麻擦擦的,有了点夜的意思。点燃的羊脂灯挂在帐篷前,光线相当昏黄,不亮呢。巫女坐在马车上,一动不动。她的车篷是芨芨草编成的,像竹帘子那样,垂着。过了许久,有人移进去一盏牛角灯笼,白刮刮的光线立刻从芨芨草缝隙里淌出来——天,终于黑透了。

黑夜里,巫女厮乩的身影恍恍惚惚投在车篷壁上,她稍稍蜷曲的头发披散在肘边,又披着玄色披袍,身影看起来厚而诡异妖冶。她似乎沉溺在某种幽幽暗暗的气氛里,又似乎侧耳聆听戈壁深处的声音,嘴唇蠕蠕地动弹,连眼睛也不用睁开。

一只卷着羊角的黑头子公羊咩咩叫了几声,声音颤抖恐惧。它从远处零星的长勾鸟叫声里听到了一些不祥之音。两个男子蹑手蹑脚拉着这只羊往空旷处走。他们穿着过膝的黑色小袖衣,长统软皮靴子,腰里束带,佩豹皮弓囊。虽然看上去身形敏捷,不过走路的姿势有点罗圈腿,不够挺拔。

一堆黄毛柴火焰呼呼地燃烧起来,卷角公羊立在火堆旁,瑟瑟发抖。它看见玄色长袍的厮乩一步一步踏着碎石子走过来,乌黑的脸颊,深窟窟的眼窝,眼神迷离,就那么飘忽不定地看着它,这使得它满心害怕和仇恨。

有人把潮湿的谷草和麻黄草覆在黄毛柴火焰上,立刻冒出青烟,风一吹,公羊就浸在一片淡淡的蓝色烟雾里,要升天的样子。等谷草和麻黄草完全燃烧起来,淡蓝色的烟雾就渐渐散去,公羊裹着一些薄薄的青烟,嗅着草药麻沥沥的味道。它的神色安静下来,眼神清亮。

一个细条的男子小跑着,端来一瓦盆粗粟,一铜盆清水,放在火堆旁。厮乩跪地焚香,把清水淋在公羊的额头。她闭目片刻,缓缓起身,对着旷野长啸,而后神灵附体,扭转身子,腾空跳跃翻飞,腰里的铜铃铛嘁里嚓啦乱响,口中发出古怪的音调,对着粟和清水施咒。她忽而在沙地上滚了几滚,摸到一块鹅卵石,尖叫着投入火中。又撕了几把谷草扔进火堆,連瓦盆里的粟也抓几把扔进火堆——大约,她找不到施咒的讯息,向着一片虚空索取。

讹哆和随从们立在一边,焚香、祷告,把清酒泼洒在空中,喃喃自语。别人都在念叨:我穿着枯叶般的破衣裳,我吃着扎嗓子的棘草野谷,我骑着走不动的瘦马,我不愿四处流浪。我只愿得到神明的指示,这场快要来临的厮杀是吉还是凶……

讹哆根本不想这样念叨,他看着黑洞洞的旷野,心里暗暗骂道:我虽然有长弓利箭,但不愿去打仗。打来杀去,烦得很呐……

他甚至偷偷伸了个懒腰,张嘴打哈欠,而且毫无道理地想起粟霜软软的腰,夜深了嘛。他睡意朦胧地看到一片颜色比夜色浅一些的雾气,弥漫在一墩一墩的骆驼蓬草上,很美,很柔软。他竟然想到,倘若他抱着粟霜软软的腰肢,躺倒在这片雾气里,身体下铺着一片骆驼蓬草,他俩就会隐秘地藏在深草里,紧紧被草们包裹。他会把脸贴在粟霜微凉的乳房上,听着虫儿唧唧叫,多么好!

但是,他手下人一阵嚎叫惊得他从迷瞪里醒过来,这些家伙们喜欢打仗的冲动使得讹哆震惊。他们从马车上拖下来缚好的谷草人,一个又一个,气哼哼扔进挖好的大坑里,手脚麻利。至少,讹哆觉得谷草人太多了,白白瞎了一堆好草。也有人觉察出了,讪讪的,有点不好意思——毕竟,眼下谷草紧缺,马都不够吃,焚谷火都要掺杂进去黄毛柴才行。不过,他们仅仅是讪讪了一下,然后亢奋起来,一边哇哇大叫,一边围成一圈朝着土坑里的谷草人射箭,泼脏水,诅咒对方大败。他们假装那些谷草人就是成吉思汗的人,他们假装已经打胜了仗,相当自豪。

这些大夏国的士兵,有着党项人雄鹰一样的野心和高傲,他们面色黝黑,高大壮实,只要递给一把弯刀,就挥舞着去战场上豁命。就算连年征战土地荒芜,夏国人吃草籽充饥,也不能泯灭他们的厮杀热情。此刻,他们射完了谷草人,又围着火堆跳舞,唱着古老的歌谣:黑头石城漠水畔,赤面父壕白高河,那里正是弭药国。才士高,十尺人。马身健,五彩蹬……

当然,他们如此亢奋,就是为了打仗的时候抢夺财物,简直就是这样的理由。当年元昊王周旋在辽与宋之间,今儿这儿打一仗,明儿那儿打一仗。打了胜仗,捞无数财物归来。不过现在可不比当年,每每出征,动不动被人家一顿暴揍,狼狈逃回来。所以兵士几乎无所赏赐,嚼着草籽野菜度日。就连讹哆身为常侍,侥幸打胜了仗,赏赐也不过大锦一匹、银子五十两、绢十段、茶十坨。有时连这些都没有,不过是凑些粗麻布粗茶顶事。

虽说百姓的赋税越来越重,田地里收的那点儿麦子、大麦、麻、黄豆、粟,几乎都交了上去,可兵士们依然吃野谷充做军粮,很少吃到真正的粮食。也不知道大夏宫里把那多么粮食藏哪儿去了。因此,每次打仗,士兵们都要拼命掠夺一些财物来慰劳自己。

戈壁滩的夜里格外凉,苍穹下,旷野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骆驼蓬草尖上挂了滴滴露珠。讹哆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倒是又困又冷。他吸着薄凉的雾气,背倚着战马的脖子,冷漠地看着唱歌的士兵,觉得他们真是单纯死了。眼下,倘若能守住黑水城都很难了,还谈什么掠夺别人家的财物,真是。

当然,讹哆是个纯种的党项人,高大强悍的体格,黑面,鹰眼,高鼻,秃顶,周围的长发垂下来,一脸桀骜不驯之气。不过,他内心里,越来越觉察到,党项人这种不屈服,喜欢拼死一搏的执拗脾气、动不动挑起战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使得夏国人时时刻刻想着复仇、时时刻刻念叨打仗的心思,不一定是稳妥的。实际上,他越活越觉得迷茫了,他一介武夫,能力到底有多大?眼下,成吉思汗恣意挑衅,所向披靡,夏国已经危危可及。就算他守住黑水城,能守得住兴庆府吗?

厮乩还在施咒,她的法术迟迟才来临。她似乎搞不清自己在天上还是人间,浑身乱颤。腰里的铃铛啦、铜镜啦,发出嘁里仓啷的声音,在旷野里、在雾气里,格外有劲儿。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看着羊,又似乎看着旷野,嘴边一丝神秘而又悲凉的微笑,披散着头发匐地又跃起,斜吊着眼睛,委实卖力。天是幕,地是台,她很像粟特乐伎,为宫廷歌舞助兴一样,只不过神色格外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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