骟匠

2019-06-12 05:12吕文有
飞天 2019年5期
关键词:王亮牲口

骟匠叫赖子。

赖子父亲赖善仁,人称赖一刀,大包干那年就走了。那年河北岸柳树堡的一匹种马因大包干要分到户里,但性子太烈要骟了才能有人敢要。赖一刀是方圆几十里专干骟活的。那年七岁,赖子跟往常一样,坐在父亲威风凛凛的“飞鸽”牌自行车前梁上去黑河对岸骟种马。只要出门,赖子就坐父亲自行车前梁上,不停地摁车把上的转铃。到了地,种马由专门的饲养员牵出,一身精膘乌亮乌亮,高出了赖一刀小半个身子。赖子熟练地从父亲的牛皮褡裢里抽出两根特制的铁丝,旁边木疙瘩火烧得透旺,待父亲把牲口的两只卵子割出,不等落地,蘸着血水在火上炙烤黄亮,一手一个,左咬一口,右咬一口。

赖一刀今天手有些抖。一般牲口,他会很卖弄地把调来跟帮的壮汉们喝开,三下五除二,眼花缭乱地套好绳索扣,一个绊子就能把牲口撂倒摁得死死的。今天这牲口就是跟自已过不去,打着转不让他下套,还给牲口喂过料的木槽绊了一跤四脚朝天。

撒开,我看这生瘟的啥能耐!赖一刀爬起来,朝几个壮汉喝道。却还未待他对牲口下手,这牲口就像是绝顶武林高手,天外飞来一腿,不偏不倚,踢在了赖一刀要命处。赖一刀惨叫一声,想挺住,却脸色由青变紫,由紫变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众人撒开牲口,把赖一刀翻成仰面,赖一刀面色僵硬恐怖,已气绝身亡。

天干冷干冷,西北风滋滋响。几只老鸦掠在干枯的黄杨枝头哇哇盘旋,叫声越发心惶凄冷。

赖子从此和母亲相依为命。

赖子继承了父亲衣钵,十岁出头便走村串户干骟活。年岁小骟不得大牲口,但劁猫骟狗的本领比老子干得还神。老子还拿家什背褡裢,骟匠干脆随身带一把自制的刀片,到哪里在火上炙炙,连玩带耍就能完事,连牲口都不用捆倒。人送了名字“骟匠”。骟匠到后来不仅干骟活,牲口只要有毛病不吃了不站了不睡了,骟匠看一眼就知道啥病。到娶亲找媳妇的年龄,因骟匠吃蛋的喜好,姑娘见他都做鸟兽散,婚姻再无人提及。

骟活虽能糊口度日,却不能发家致富。大包干后家家都变法子捣腾光阴,唯骟匠和母亲与世无争,依旧像生活在过去的世外桃源。到后来,村里养殖业发展,给牲口看病、干骟活这类事由乡镇畜牧兽医站规范起来干,骟匠成了真正的无业游民,啥都不想干不会干,四十多了还和母亲挤在土坯房里。

去年村委改选,年轻村干部劲头很冲,天天找骟匠麻烦,要帮他们脱贫致富。村支书是从部队回来的,村东王家二小子,叫王亮,上门多次了,骟匠娘俩麻木不仁。今天王亮领一帮人又来了,提着米面油酱,还牵来了三只新品种羊,说:骟匠,好好养,要不了几年,你就会拉出一大群来,每年卖十只,你娘俩就是好日子。骟匠一脸苦相说:谁说我现在的日子不好?我的日子滋润得很,是你们天天来找我麻烦。

大冷天,骟匠房子里连个火炉子都没有。王亮斥骟匠:啥滋润?别人都住两层楼了,最差也是新瓦房,你们还猫在这土坯房里……骟匠更不耐烦:咋了,咋了,我就爱这土炕咋了?王亮说:过了一个年,这破门上连个对子都没贴,你一天都吃的啥,咋没饿死?

骟匠抹了把快结冰的鼻涕,抄起立在旁边的灰耙头,从炕洞门里扒拉出一个又一个小碗大的土豆、红薯:吃啥,这不是吃的吗?一大冬吃不完哩!

众人看着那炕洞灰里烧的土豆红薯馋得直咽唾沫。妇联主任春燕实在忍不住了,一边看王亮一边说:骟匠,我拿两个给孩子吃啊!

骟匠豪放的用刚抺过鼻涕的手拿起土豆红薯往人的怀里塞:都拿走,都拿走,坑洞里还多着哩,烧一次五六天吃不完。

王亮哭笑不得,叫人放下拿来的米面油酱,说:骟匠,三只羊圈在你那间破屋子了,是种羊,值好几千块钱哩。你今天就给那破房盖上个顶,暖和些产羔快。太阳出来了就吆出去放放,别一天到晚猫在被窝里。

第三天,王亮怕骟匠不搭屋顶把羊冻坏,领了一干人拉上椽子柴草来帮骟匠搭屋顶。百十米开外,就闻到了肉香。王亮心里感到不好,快步进骟匠家,破房里暖烘烘的炙人,骟匠娘围坐在被窝里,脸上红扑扑的正剔牙。八十岁了还有牙缝。地上支口大铁锅煮着一锅大肉块,锅下木疙瘩火烧得通旺。骟匠一手拿着一块还浸着血丝的肉使劲撕咬,一手翻腾着锅下冒大火的木疙瘩,恨不得一火将肉煮烂。王亮一把推开骟匠失声问:啥肉、啥肉?你不是把……

骟匠到底还是有一怕,张大嘴怯懦地望大家。

骟匠啊骟匠……王亮手指骟匠,快要气瘫了。骟匠娘已尝了一块肉,正津津有味地咂叽牙缝,那样子就像老狐狸偷吃了三百只小母鸡。王亮飞起一脚,骟匠杀猪般捂着屁股嚎叫起来:书记打人了,书记打人了!

王亮直摇头,朝一干人吼:把剩下的羊牵走。完了又回头说:到村里开会。

开会当然是骟匠的事。王亮直接了当说:骟匠把羊煮了,责任在我和春燕两个包干人,羊钱我们各一半。现在商量咋办?必须把骟匠这根弯扒拉柳棍端过来,让他知道个饭香屁臭。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骟匠的问题在脑子里,要从根本上解决事,就得改变他的脑子;

把骟匠享受的兜底政策都停了,逼他自立,都是这些年我们给惯的;

干脆交给我吧。村主任河生说。这小子有的是力气,到我的养殖场,一天让他起五车粪,工资交村文书保管起来。

关键是让他自己动起来。他脑子里没活路,给他存下座金山也是闲的。我们都不可能在村上干一辈子。春燕说。

王亮一直面无表情地听。这时站起来说:还是包干制,不过这会除了我和春燕,河生也加进来,河生的那一户去年脱贫了。对骟匠,还是得从牲口上打主意。这混蛋从小对牲口有感情,总比叫他干其他事好办一些。帮骟匠搞养牛场。咱们分工,我,常住骟匠家,帮助骟匠日常养殖活计和脑子转弯。河生解决三只种牛仔和对骟匠技術培训。春燕仍然主要负责骟匠娘。大家说的有道理,从现在起,骟匠一家的所有救助停发,都集中到春燕那,只保证骟匠娘。犹豫了下,又说:如果有机会,春燕给骟匠找个女人成个家, 我们都不可能干一辈子村干部照管他。

王亮拿出了办法,大家松快起来,说话又没了把:就是,早该给成个家,没个家,白瞎他吃那么多卵子!

众人哄堂大笑。

对了,这说到点子上了。骟匠天不在乎地不在乎,但让他偿上女人味,屁都是香的,还怕管不了他!

正经些正经些。王亮见春燕坐不住了,喝道。

王亮站起来:事情就这么定了。两只羊河生牵走放你场里。骟匠宰了的那只我赔二千元,春燕赔六百元都交河生,各算各账。骟匠先给你打欠条,我私下担保。三只种牛十天内到圈,行吗?

行!河生回答。

王亮搬到了骟匠家的一间土坯房里。

王亮住在村里集中修建的楼房里。本来有女朋友是准备要结婚的,退伍时是四级士官,按政策能分配个工作单位,他却回村干了村官,没上一年,女朋友就黄了。

天刚亮,王亮出门。

昨夜和骟匠说了大半个晚上,咋说骟匠都是一句话:不想弄。最后骟匠实在熬不住:行,你们叫我干啥我干啥,我要睡觉了。

敲了大半天屋里像挺着死人。王亮干脆一脚踹开门。骟匠娘俩还在呼呼大睡。

王亮扯开骟匠的被子想抽几巴掌,不想骟匠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他又盖上被子捶醒骟匠,骟匠杀猪般嚎叫:干啥,干啥?

昨晚你答应我的,今早去到黑河滩看大田苞谷地。

骟匠扯被子蒙严实头说:谁说来?我没说,谁现在还吃玉米!

骟匠,咱不是养牛嘛,咱们种牛料不是?王亮耐心说。

谁说养牛来,我没说。骟匠干脆耍起了死狗。

王亮一把抄起灰耙头:起不起,说没说?

骟匠一骨碌卷被子滚到炕里:我起还不行嘛,我起还不行嘛?

这时候骟匠娘依然在呼呼大睡。

出得门来,骟匠手捂在袖筒里猫着腰,像驴过烂桥,让王亮赶到了黑河滩。河滩里干活的人见怪物似的看骟匠。

骟匠,你多少年没下地了?你看看别人都咋看你。大家都在劳动致富过好日子,你就知道吃睡。

骟匠不屑地扫了遍干活的人说:我又不想发财,又不想住新房子,干啥受那个苦。

王亮声音如春风般耐心:骟匠我问你, 你不想住新房子行,但你不想发财,你和你娘吃什么,你娘要生了病没钱咋看病?

骟匠说:我又不想吃大鱼大肉, 我和我娘的低保够我们吃喝了。骟匠看见王亮死死盯着自己,嗫嚅道。我和我娘从不生病。

骟匠,从现在起,村里不会再给你们娘俩救助了。王亮认真地说。

为啥?

咱们村的二十多户贫困户都脱了贫,都靠养牛养羊和种大棚过上了好日子,县里把我们村的低保和救助都取了。

取就取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骟匠满不在乎。

王亮对骟匠郑重地说:养牛,大家帮你。如果你养牛,我去镇里的畜牧站帮你办证,全村的牲口看病和骟活都归你管。

骟匠有些心动,倒不是想发家致富, 而是全村的牲口看病和骟活。

这时候太阳冒出东山顶, 霞光把鱼肚白映成金色。斑鸠在叫,布谷在叫,麻雀在叫,都在为春天的到来欢呼。

王亮知道,骟匠的事急不得,得一点点渗才行。

接下来几天里,天刚亮王亮就叫骟匠起来,有活干活,没活就到田间地头转悠。大概第十日早晨,王亮刚要去敲门叫骟匠,却发现骟匠早已端坐在门口盯着自己的屋门。

王亮走过去拍拍骟匠:走,今天咱们到地上去。

骟匠睁大眼:不是牛圈的房基地还没整好吗?

今天不整了,你挨个请帮工准备修牛舍,上午河生派人来给牛圈整地放线。

我请?骟匠说。我请能有人来吗?

你的事当然你请,欠的人情你以后慢慢还。请完人咱们去河生家,请河生把种牛先赊给你,要签字画押定合同的。

骟匠感到很新鲜。

春风这天,恰是骟匠请刘瞎子挑的黄道吉日开工修牛舍。牛舍是河生给设计的,先按三十头牛、五十只羊规模计划。刚吃过早饭,门上一下子来了二三十人,自带工具,而且全是壮劳力,清一色的男人。村里人干这类活一般是驴啃脖子工换工。换工都是女人去,还工的要来个壮劳力那可是天大的面子。来的人都不约而同拿一挂鞭炮,有的还带了被面披红挂彩。鞭炮齐呜,花红柳绿,好不热闹。

骟匠娘也下炕出门了,毫无名堂地不断给人作揖。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是鼓励骟匠的,什么浪子回头了,什么立地成佛了。一些二杆子年轻人还接力般搜腾出迷途知返、悔过自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等等的词儿,把骟匠听得半天嘴没合住过。

王亮跳上土堆大声说:大家来这么齐整,说明骟匠是值得我們帮助的一个人。干活的上下午各管一顿腰食,馒头夹卤肉!

大家欢呼雀跃。这时,河生赶着三头牛还有那两只羊来了,牛头上还绑着红。大家兴奋围观:哟,三只都是带崽的乳牛呵……

王亮一把拉过河生压声问:咋会事?合同上可是三只乳牛崽!

河生说:你把四级士官的钱都搭村里了,我才二级士官,向首长学学吧。骟匠如果能脱贫,你今年的村官转公务员是没跑了,就算我替你在吹了的女朋友面前出口恶气!

王亮想解释什么,没说出口,只捣了河生一拳。春燕也来了,带锅碗瓢盆和几个妇女来做饭。

连着几天,骟匠的旧房地上新修了牛羊舍,又修了三间连排砖瓦房,骟匠和他娘各一间,一间当了伙房。最后一天见太阳还没落山,大家齐喝两声又用剩下的烂砖和水泥给骟匠修了间厕所,算是齐活了。

当晚喝大酒,王亮把骟匠叫出问:骟匠,你知道花了多钱吗?骟匠说不知道。王亮又问:你知道花的哪里的钱吗?骟匠还说不知道。王亮沉下脸:你想一想再回答我。骟匠想了想,说:得花一万块钱吧,这钱是你的钱?王亮从兜里掏出本本,说:不算人工,花了六万八千五百元,完了你得给我打借条,等养牛挣钱了,你得还我,人不能白花别人的钱。

骟匠眼睛瞪大,张口,好像是还没听明白王亮的话。王亮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借钱干这事吗?

憋了半天, 骟匠说:因为你是书记。

王亮再问:凭啥书记就一定要借钱给你?

骟匠实在吭哧不出来了,说:反正还不上我就给你一辈子当牛作马。

王亮叹口气,说:今天不说了,我们也喝酒。

初夏的村庄。青草还未长起,喂牛羊都得用干草。除了镇里开会,王亮把村务都搬到了骟匠家。骟匠没有储备的饲料和干草,王亮就用这些打磨骟匠。

骟匠,你中午饭吃了吗?

不是和你刚吃过吗?骟匠说。

还有谁没吃?

娘也吃了。骟匠想了下说。

王亮沉下脸看骟匠,不说一句话。

……噢,牛羊还没吃!骟匠赶紧出门给牛羊丢草。

王亮顿顿都这样,只要骟匠忘了喂牲口,他就没好脸。有时候王亮心情不好不说话,骟匠也一溜烟跑出去喂牲口。

翌日,骟匠没等王亮吊脸,主动去喂牲口。噔噔噔去又噔噔噔回来:亮子,没草了。他一直叫王亮小名,全村也只有他这么叫。

没草就去借。

去哪里借?

谁家的草垛大去借谁家的。

骟匠第一个就想到了河生的养殖场。推上自行车就岀了门。回来后又找王亮:亮子,河生答应借草,让我自己拉去,咋拉?

你能找上车就车拉,找不上你就扛去。

骟匠出去半天,还是扛着一捆草来了。王亮望都没望一眼。扛了几趟,天快黑时,门前响起了拖拉机声,王亮从窗口望去,竟是和河生同社的缪家寡妇开拖拉机满满拉了一车草来。

骟匠,你过来。

骟匠趾高气扬地跑过来。

雇人家的车说了多少钱?王亮问。

不要钱,人家答应白送。骟匠满脸热切地看王亮,王亮直径朝缪家寡妇走去。缪家寡妇边卸车便向王亮打招呼:书记,你给骟匠这事办的!连骟匠这号人你都能弄成这样,大本事。

王亮笑笑,说:你也是,能帮骟匠。

抹过身回屋王亮就拨通春燕电话:春燕,二社的缪凤英大骟匠几岁?

电话那头说:四五岁吧,书记你是不是……

你给河生打电话, 我们一会到你家。王亮挂了电话。

出了门, 缪凤英还在码草垛, 头上身上都是柴草。健壮的身材透着使不完的劲。骟匠拙笨地打下手, 总是码一捆让缪凤英数落一顿,弄得骟匠手足无措。

王亮散步在田间道,满心身的轻松愉悦。骟匠在变,尽管这个变很被动很缓慢,却让王亮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春燕住村里小康公寓,丈夫国林是村小学校长。时间不大,国林弄了酒菜。酒过三巡,都是面红耳赤。王亮说:春燕,等你帮骟匠把缪凤英的事办好,我就撤出来。你们不知道我这两个月过的是啥日子,给骟匠娘俩当伙夫。

酒喝得快活。河生突然说:对了,骟匠那三头种牛有一头产崽期就在这两天。

不会在今天吧?王亮停下了吃喝。

这个说不准,就在这几天吧。河生回答。

王亮立马起身穿外套。

咋了,刚喝到兴头上,这就要走?

你和国林再喝会,我回去。王亮说走就走,临出门又道,河生放心,骟匠能辩过来,你的三头种牛钱泡不了汤!

还有你的六万多块哩。春燕道。

春燕别忘了你的事,一个月,把骟匠的家弄起来。王亮边说边噔噔下了楼。

国林对河生感叹:这部队真能培养人,你也是这样。

我比他差远了,他是四级士官,我只混了个二级就回来了。河生笑着回答。所以他能当支书,我只能干主任。

王亮三天没离开骟匠家。昨晚镇长亲自打电话叫他今去镇上开会。河生开车来送王亮去镇里,王亮说:算了,我就坐班车去,你留下先忙你的事,主要是骟匠这一有情况你马上赶过来。说着,叫骟匠过来:骟匠,你打一遍主任的电话。骟匠过去从不拿手机,这两个月才学用。骟匠熟练地摁响了河生的电话。

行,就这样,牛一有情况就这样打主任电话。王亮叮嘱骟匠。

骟匠大咧咧地说:放心吧,牲口的事我比你们都懂。

王亮走了。骟匠还真不挪窝地守到了小晌午。牛一点动静都没有,却听得娘一遍一遍喊叫。今天恰逢四月初八,这么多年来,骟匠娘一年只记得两个日子,一个是四月初八,一个是十月初一。四月初八是香古寺庙会日,十月初一是骟匠爹的祭日。

娘,亮子交待了,今天不能離开牛。骟匠知道娘为啥喊。

赖子……赖子……娘还是一遍遍喊叫。

不时有同村社的人探头进来:骟匠,去庙会吗?我们的车空着哩。

村东花奶的孙子也进来叫,往年大都坐他的七座面包。骟匠望望牛,又望望母亲那里,说:今天牛要下崽,你把我娘带去行吗?我不去了。

花奶孙子吃惊地打量骟匠,说:你是骟匠吗,啥时候管上牛下崽了?你八十岁的老娘,往返四五十里,我吃勺了?

赖子……赖子……娘扯声叫唤,骟匠再看牛,乳牛悠然地嚼着草料,甩头摇尾,一点看不出要下崽的样子。其实骟匠的犹豫正是来自他对牲口的了解,牛应该就在今天下崽,只是迟一会早一会的事。

骟匠问:几时能回来?

顶多两小时,我奶奶上个香就回。

骟匠大步流星地去把娘抱上了车。

香古寺,位于河西走廊黑河岸边,是丝绸路上的古刹之一,北依明长城,南眺黑水河,占据了河西走廊最中间的地理优势。自古以来,历代高僧大德都路经此地讲经说法,留有鸠摩罗什牙舍利塔的神奇传说和仙姑护佑霍去病将军西征凯旋的传奇故事。

骟匠到香古寺时已人山人海。服侍两个老人进香出来,人车围得更是水泄不通。骟匠心急如梵,不断催促:快回,快回。花奶孙子满头大汗,车堵在里面出不来了。骟匠和花奶孙子吵起来,骟匠叨叨花奶孙子车停得不是地方,花奶孙子骂他白吃枣儿还嫌核大,索性不走了。磨蹭到晌午偏,花奶孙子终是把车捣腾出来。一路上骟匠不停地催:快点,再快。车子飞一样地往回赶。

圈里的牛直挺挺躺着,牛崽头的那一截还在乳牛产道里,骟匠看一眼,就知道大牛还有一丝生气,牛犊子死了。骟匠惨嚎一声,跪下身,摊平草堆,熟练地翻转母牛身子使母牛横卧,起身拿两根绳子,将母牛两后肢分别斜向固定,自己一个人翻弄起来。

这时候王亮和河生说笑着走来,看样子是忙完了各自的事约了来看牛的。远远看见大惊失色飞奔过来:咋了骟匠,这是咋了?王亮踢了一脚满身污渍头也没抬翻弄牛的骟匠。这是咋了,你咋没给主任打电话?骟匠麻利地弄出了死牛犊子,嘴里不停地说:是我来,是我来……

骟匠起身,随手找来了一根细长的铁尖器,不停地在牛鼻息牛蹄缝间等处扎弄起来。按过去的做法,铁尖器是要火烧或酒精清洗消毒的,今天他来不及做这些了。

母牛渐渐有了鼻息,越来越粗,不一会竟挣扎着站了起来。

王亮和河生看神了,再没问究竟咋回事。

骟匠在死去的牛犊子前石杵般蹲了一夜一天。第二天傍晚,春燕找王亮,说骟匠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没挪窝了。她给骟匠娘做的饭骟匠望都没望一眼。多少年来骟匠可从来都是吃死为大,咋办?

王亮却是很轻松,仿佛正中下怀的样子。春燕追问:书记你说话,咋办?

王亮说:你管好他娘就行了,就饿死他吧。春燕眼睛一瞪:书记说这话叫啥?

王亮还是不当回事地说:要不你找缪凤英去,她可能有办法。

春燕一脸茫然:书记你今晚去了管一下,骟匠要今晚再在那里杵一夜就真麻达了。

王亮很认真地说:从今天起,我回家住了,我又不是骟匠一个人的书记,再住他家我也是骟匠了。

王亮走后,春燕给河生打电话,河生更是一句话:听书记的。

四野静悄悄的。老房地上只剩骟匠他们两三人家,其他人都搬迁到了村委那边小区楼房。夜幕下,骟匠一动不动杵在那,更显得魑魅。

呔,干啥哩?缪凤英在身后喊喝骟匠。骟匠没动。缪凤英飞起一脚:想不开给书记利然些,别人还以为是书记害了你了。

骟匠被踢了个狗吃屎,起来嚅动着牙巴,又要蹲下去。

缪凤英又拉开了踢腿架式,骟匠突然惊恐起来,他依稀记起了父亲走时的那天外一腿,忙站立身子沙哑地干喊:干啥干啥,缪寡妇你算啥东西也管我的事?

缪凤英指着提来的饭:吃饭。

我吃不吃碍你屁事。骟匠远走一步坐槽沿上,怕她真来一脚。

吃不吃,吃不吃?缪寡妇过来揪耳朵。

骟匠说:你走、你走开了我吃就吃。

缪凤英说走就走,顺便扯起已死的牛犊子。

你扯它干啥?騸匠拦住。

不扯走留下你当先人跪奠?吃你的饭去。说完又道,放心,我能像你啥都吃,我顺道把它埋了,免得我走了你又跪奠。

缪凤英呼啦啦来呼啦啦走。骟匠又发呆一会,站起来,把提来的饭一点点喂了那乳牛。乳牛已完全缓过来,吃得很欢。三只牛都喂了后,竟听得两只羊又在咩咩乱叫。

初夏。春天还没觉透,就陡然烈烈赤日了。骟匠娘也是说走就走。昨晚吃过春燕送来的浆水面,傍晚喊骟匠,想吃肉。骟匠去买了半斤猪头肉。半夜又喊骟匠说想吃西瓜。按过去,就算买不到,骟匠也会不假思索漫无目的去外面转一圈回来,再说弄不到。昨夜骟匠第一次违拗娘意说:娘,你这说梦话哩,这时季哪里有西瓜?

西瓜……我想吃西瓜……骟匠娘不停念叨。

娘,明天我让进城的人到超市给你买,今天大花就要下崽,我不能离开。骟匠说得很坚决。

骟匠忙了一夜,大花产了小花。清晨,骟匠兴冲冲进屋给娘报喜,感觉不对,细看,娘已走,面色非常安详。

王亮在市里学习三个月,骟匠娘是河生和春燕主持送的。村里人听到后大都来了。一个个感慨不已, 纷纷叹道:

真是福寿之人,未受一天罪!

谁见过一辈子没吃过一粒药片子的人!

咋修得这般好命啊……

丧事当喜事办,大家都想来沾沾赖奶的喜。都感于如今太多人太多病,啥因由让赖奶如此幸运。连做道场的师父们都弄大场面,分文不取,就差寿房板都有人白送了。

村医张道堂更是捶胸顿足:我行医几十年,这些年就巴望赖奶吃片药,我是打了赌的啊,这妖怪……

发送完骟匠娘,大家又围观骟匠的牛圈羊圈。三头大牛两头小花,养得光光亮亮。大羊小羔混在牛群中窜来跳去,日子是走上正道了。

主任,你的牛场我不能去了。骟匠说。

本来骟匠吃住要去河生的养殖场了。河生和骟匠说好,骟匠的家里有河生派人来全权照料,包括种地种草养牛。骟匠去那边专干场医,每月还能给骟匠发2000元钱。

干啥又变了?

给娘守孝么!

河生哭笑不得,说:守孝就守孝,你又不是出外打工,就在一个村里,碍啥事了?

骟匠嘟囔着说:守孝得家里么,戏里都这么说。

河生一时找不出话给骟匠解释。骟匠却必须得过去。场里有头种牛一直不对劲,找来镇上畜牧兽医站的兽医看了几回,回回说没事,还给挂了吊瓶,结果现在奄奄一息了。今天再找兽医来,转着圈就是拿不出办法,还一个劲地抱怨牛得了从没见过的怪病。眼看是不行了,河生下决心卖了这头牛,明天来人看牛说价,得让骟匠把牛弄精神些。

春燕过来劝骟匠说:你连村都没出,戏里说的在家守孝就是不要离开家乡太远就算在家。你守孝难道连门也不出了,地也不种了,牛也不养了?啥事不干才是不孝哩。

对对对,春燕说得对,我就说不来这些话。那等头七过了再去。骟匠说。

行。但今天先得去一下,有头牛大半年了不对劲,我打算卖了。明天来人看牛,你把牛给我弄精神些。河生说着拉开车门,请骟匠上车。骟匠还在犹豫不决,春燕连推带搡把骟匠哄上车说:去吧,去吧,治好了牛我给你包顿饺子。

到牛场下了车,骟匠直径朝牛舍走,河生也跟上。骟匠头也不回说:主任你去倒碗度数高的酒来。

只在牛群扫一遍眼,骟匠已经在百十头牛里找到病牛,一会翻牛眼珠子,一会观察牛舌头,最后竟然把手伸进了粪门。

河生把酒碗放在平整处要点酒,骟匠说:是这头牛吗?

河生说:就是,才一会你就从这么多牛里找到病牛,骟匠你一点不傻,这本事不是常人能有的。河生突然发现骟匠的表情怪怪的,面色潮红,眼睛里冒着明亮的光。

主任,你这头牛打算买多少钱?

你要把它弄精神了卖两万上下,明天要还是这样,就当肉牛一万上下吧。河生说。

骟匠从未有过的豪气:主任,五万块钱你卖我吧!

河生觉得听错了。

骟匠扑过去抱住河生使劲捶:主任,你发财了,你发财了!

河生真吓着了:骟匠,咋回事,你咋了?河生躲着骟匠,没躲开,糊了一胸襟牛屎,才记起刚才骟匠的手在牛的粪门里。

生娃子,你这发财的!骟匠叫起了河生的小名:牛黄!你知道吗,这头牛是带黄的!

河生当然知道牛黄。

你肯定?

杀了它没牛黄你把我杀了!骟匠说得很自信:肯定是牛黄,而且会很多很大。我爹也遇过这么一回,但那个牛黄一点点,那时候也不值钱。骟匠压低声:这事不能声张,你把牛单另养起来,我择个日子来给你宰。

河生迟疑了下说: 这事得让亮子和春燕知道吧……

牛黄出来了,质量和重量跟骟匠估摸的差不离。王亮、河生和春燕对骟匠的神技更加叹服不已。

这咋弄哩?河生一脸茫然地说。

大家都望骟匠。騸匠有板有眼地说:放在通风敞亮的房子晾干,不能晒太阳。辰、午、戌三个时辰各翻摆一遍,再……

算了算了,我也听不懂,都交给你弄去。河生打断骟匠的话说。

我不能弄。

为啥?

骟匠说:这东西比金子都贵,不能经别人手。

我们都信任你嘛,就得你。河生望王亮和春燕,想让他俩也劝骟匠。王亮认真地说:我们不要包括我,我与这事没一毛钱关系。春燕也说:我和这事没半毛钱关系。

干啥干啥,你们信不信我扔了它?河生说。

信、信!你现在就扔。王亮笑说。

河生气得脸不停地抽巴。春燕忙说:有关系,但不是钱的关系。骟匠,你这些天除了给你娘烧头七纸主任来换你,其他时间你就吃住在主任这,直到帮主任把这个弄好。

骟匠望王亮,一脸不情愿,王亮也向他点头。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钱的事再说。河生乐呵起来。

出门,月朗星稠。习习凉风夹着枣花香和黑河滩的泥草味拂过,叫人心旷神怡。

书记,村里葡萄酒庄的第一窖酒……王亮打断河生。你可真是大煞风景,我都两个月没吸到家里的空气了,沙枣花错过了,刚品上枣花香呢。

河生张着嘴,把话咽了回去。春燕看河生那窘迫的样子嘲笑。

河生咧咧嘴道:嘿,我正是问你咱们葡萄酒庄的第一窖酒出来了没,今天这么美的兴致,去喝杯呢。

春燕大笑起来,道:主任越来越油嘴滑舌了,你那葡萄昨天才进的窖,喝葡萄水吧。

河生拍拍脑门,打趣道:春燕才真是大煞风景。自家的,啥不是酒。

三个年轻人漫着年轻的步子走在路上。乡村的夜已不是过去的寂静,树阴间是漂亮整齐的太阳能灯,雪亮雪亮的。

责任编辑 阎强国

吕文有,男,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北方文学》、《厦门文学》等多家省市级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现供职于临泽县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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