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丝万缕

2019-06-14 02:19少一
啄木鸟 2019年6期

少一

现在,史思明的大班台上摆放着两本案卷。陈旧的那本,边上装订的麻线已然发暗发黑,泛黄的纸页让人不忍翻揭,疑心它们经不起指头的捻动。簇新的那本却散发出一股清香的书卷气味,并列陈放极像是对旧卷的唾弃,带着某种寻衅的嘲讽。

从案件的意义上说,两本卷宗风马牛不相及。前者的强奸案早已尘埃落定,成为岩门县公安刑侦史上一斑发霉的记忆,编号后收藏于档案室的某个角落;而新卷涉及的是一起传销犯罪案,涉案数额巨大,目前尚在侦办之中。两本卷宗牵连起二十二年的时光,有着令人意外的交集——一对男女同时卷入两案之中,就像一部电视剧中的男一号和女一号,缺了谁都不成。这还不够刺激——当年的强奸者和受害人如今不仅成为传销犯罪的同伙,而且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这样的巧合别说写进小说里会令读者对作家不靠谱的想象力表示费解,就连史思明也感觉不可思议——哪怕他就是当年那起强奸案的主办侦查员。

二十年后的史思明已经贵为岩门县公安局副局长,分管刑侦工作。追溯起来,他在仕途上能走到今天,固然得天时地利人和,但那起强奸案的成功侦破作为他成长史上的关键拐点,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

翻开日记本,他找到了与案卷相对应的那起强奸案。没错,男女主人公都对上了,他们绝对是一对欢喜冤家。当他看到案卷的第一眼,封面上韩先哲和冉雯的名字跃入眼睑时,那些尘封于脑海里的案件细节就被迅速激活。他之所以找来日记本作进一步确认,无非是出于一名刑警本能的严谨——口记不如淡墨。从干上刑侦那天起,他就养成了每天睡觉前记事的习惯。

——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他被单局长叫到办公室。一个警校毕业、参加工作时间不长的普通侦查员,被局长点名叫去主办重要案件并不是常有的事情,至少对史思明来说,那还是第一次。单局长来历可不简单,拔擢到岩门县公安局任局长之前,他在市局刑侦支队一直干支队长,全市的大案要案都过了他的手。所以,谁是不是块搞案子的料,他眼睛眨巴幾下心里就有谱。史思明已经被单局长列入次年提拔副大队长的人选,可和几个班子成员私下通气时,有人提出史思明搞案子虽说是把好手,但毕竟工作阅历不够,恐怕难以服众。所以,单局长需要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让大家诚服,史思明则成败在此一举。不过,对这样的内幕,当时的史思明知道的并不太多。他能想到的似乎只有领导的信任,比泰山还重的信任,自己不能辜负。

刑警大队长华哥和分管刑侦的郭副局长都在座,足以见得事情非同一般。史思明一进门,单局长就把门扣紧了。他忧心忡忡地说,受害者家属刚从我这儿离开,把几位匆匆叫来商量一下,这案子不破很成问题。在单局长随后的介绍里,一起老师强奸女学生的案件呈现出粗略的轮廓,而且,在派出所的经营下,这案子已经被弄成夹生饭,吃不是吐也不是。搞侦查工作的人听说强奸案就头疼。除去轮奸,那糗事多半都是一对一,证据非常有限,碰到嫌疑人死活不开口,你就是福尔摩斯附体,组成一个“狄仁杰式”的专班也拿他没什么好办法。

当时的情况的确比较糟糕。

五一长假之后,县一中高一年级班主任鲁老师发现冉雯没上晚自习,便问班上同学。和冉雯睡上下铺的Y女生证实,冉雯白天在学校,她俩一起吃的晚饭。还说,吃晚饭时,冉雯特意把远在南方打工的母亲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条上交给她,让她代为保管。Y同学感觉蹊跷,问冉雯什么意思。冉雯说,你拿着就行了,别问那么多。鲁老师听后觉得有问题,便照纸条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问,冉雯的父母听后急得慌了神,决定马上回家。冉雯在大学读书的哥哥得知这个坏消息后,也登了妹妹的QQ,协助学校找人。

一夜无果。第二天,冉雯的父母赶到学校。翻开女儿的箱子,他们在箱子的底层发现了一份遗书样的书信——

爸爸妈妈:

请原谅女儿不孝,对不住你们的养育之恩。由于不小心,我把你们寄来的两千元生活费弄丢了。我知道这是你们辛辛苦苦日夜加班挣来的血汗钱,不容易。可是,女儿也活得并不轻松。你们常年在外打工,只把我和爷爷奶奶扔在家里,过年都不回家,使我没有机会和你们交流。你们可曾知道女儿心中有许多委屈?就连我唯一敬重的初中班主任曾经都欺负过我,使我无法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对不起,我对生活已经彻底心灰意冷,真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这样的文字情真意切,足以打动任何铁石般的心灵。同时,它也给冉雯的父母传递出一个可怕的信息和一个隐约的谜面——初中班主任究竟怎样欺负了冉雯?这种欺负到底对女儿造成了多少伤害?如果发生不测,它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因果联系?所有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目标——必须马上找到冉雯,把事情搞清楚。

学校和家长正焦头烂额时,冉雯的哥哥传来信息,妹妹在QQ上留言,说是想到河边走走,并流露出轻生的意图。学校感到事态严重,紧急发动师生分两路沿河岸寻找,结果在一座水电站的拦河大坝下,发现冉雯正坐在河边,望着汹涌翻腾的河水发愣……

班主任批假,同意让父母把冉雯带回家中安抚情绪。自从上学以来,这是冉雯和父母最贴心的相处。几天的交流中,冉雯说到了她初中时的班主任韩先哲。她说,韩老师有很好的教学方法,幽默风趣,关心学生,让同学们感到亲切……可是,就在初二上学期的一天晚上,冉雯想不到自己敬重的韩老师把她叫到房间,以辅导物理课为名欺负了她……

冉雯的话半遮半掩,但父母当然知道女儿嘴里的“欺负”意味着什么。两年多了,冉雯心中的阴影至今挥之不去,可见韩老师给孩子造成的心理创伤有多么深重。他们决定找韩老师讨一份迟来的公道,抚慰女儿的心灵。父母心里很清楚,两年过去后,这块伤疤在女儿脆弱的心里已经结痂,再戳开它定然会流血伤痛。但长痛不如短痛,他们欠女儿太多,这么做也算是给孩子一份爱的补偿。

上午九点多钟,冉雯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起坐舅舅的面包车,来到岩门县第五中学找韩老师——教完冉雯那届初中二年级,韩老师就因教学成绩突出被调往五中,教高中物理。如果不是东窗事发,他将不仅以拔尖的业务水平赢得领导和同事的称赞,还会继续保持为人师表的道德形象,受到学生和家长的尊重。可惜恶有恶报,他不该自毁前程。

当然,这种事情如果闹开,对韩老师和女儿的声誉都不好。父母的做法保持了相当的理性和克制,他们没让舅舅的面包车直接开进学校,而是把韩老师约到校门口见面。大家都没下车,担心让熟人认出来不便解释。舅舅摇下车窗玻璃,指着坐后排的冉雯问韩老师,你认识她吗?就这么一句话,把韩老师的脸顿时问得刷白。

舅舅:你看怎么办?

韩老师:我错了,请求你们原谅。

舅舅:一句错了就完事?

韩老师:我向你们表示歉意,并愿意从经济上补偿冉雯,支持她完成学业。我……我也只能这样做了。

最后,韩老师表示自愿拿十万元赔偿金了事。父亲始终一言不发,垂着头,拳头捏成两个铁疙瘩。母亲没正眼朝韩老师看,她把头扭向窗外,目光里一片空白,脸上在默默垂泪。直到舅舅和韩老师达成口头协议,她还在咬着牙帮不停地摇头。是啊,那是女儿千金难买的贞洁,现在,这一切都让道貌岸然的韩老师用区区十万元买断了。作为母亲,她心有不甘啊!可是,这件事情关乎女儿未来的成长,哪有万全之策?她再不满意,也只好选择默认。

如果没有后来的变卦,由韩老师酿成的这杯苦酒,大家都只好忍气吞声咽下去。哪想到韩老师听信别人蛊惑,非要把举起来的石头往自己脚上狠砸!

案子最先是由公安局网监大队报给史思明的。史思明召集办案单位和局法制室经过审慎研究,决定以韩先哲和冉雯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立案。随着调查的深入,史思明发现此案不仅涉及的案值大,而且网络遍及全国十多个省市,受害者达数万之众。这在岩门县公安局办案史上尚属首例。这么复杂的案情,单凭网监大队的力量肯定拿不下来,必须成立专案组,统筹和协调侦查工作。于是,史思明指定这起案件由网监与经侦两家联办,自己成了责无旁贷的组长。

网监大队大队长曾浩先天具有干警察的潜质。他遇事喜欢琢磨,脑瓜子转起来比陀螺还快。在三个月前,县里搞一个教育扶持基金募捐活動,主管教育的副县长亲自到场参加启动仪式,需要公安局抽调警力维持现场秩序。那次,韩先哲是特邀嘉宾。曾浩从会务介绍中零星获知,韩先哲本是岩门县人,早年在外打拼创业,积累了可观的财富。发达后的韩先哲致富不忘桑梓,这次回家乡,不仅在老家虎头山义务修建“哲人养老院”,把全乡的孤寡老人都接去颐养天年,还提议县里设立一个教育扶持基金,以帮助那些贫困学子完成学业,为家乡培养人才。韩先哲财大气粗,这次捐款据说准备出手一百万元。

主持人宣布活动开始,韩先哲胸前佩戴大红花,面带微笑和副县长一道走上主席台正中。曾浩执行保卫任务的岗位正好位于主席台左侧最抢眼的贵宾入口处,他目睹韩先哲从他眼前走过。韩先哲年近天命,留着寸发,鼻梁上卧一副老花镜,白净的脸上明显看得出剃须刀工作过的痕迹。他脚蹬一双懒人鞋,一件灰色棉质对襟衫包裹着他清瘦的身子,稳健的走姿看上去有种仙风道骨的飘逸。这令曾浩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一个身价数亿的富翁会是这么一副入乡随俗的打扮。如果单单以貌取人,你走在县城任意一条狭窄的街巷碰到他,一定会把他的职业和那些蹲在街角陋巷抽彩头、算命的“半仙”联想到一起。韩先哲这种外在的反差激起了曾浩心中的好奇和关注,警察骨子里对一切非正常事物的求知令曾浩对这位大神颇感兴趣。

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曾浩终于踩住了韩先哲的尾巴。他和队友们初步查明,近年来,韩先哲出任深圳两家公司的法人,创建了一个名为“循环财富GP8”的第三方交易平台。该平台模拟股票交易模式,打着只赚不亏的幌子诱骗他人注册,成为公司所谓的“理财达人”。几年时间里,韩先哲的公司在全国各地成立服务中心八十多个,发展会员两万多人,注册了五万多个账户,设立管理层级数百之多,涉案金额高达六亿多元。而且,韩先哲夫妇的黑手早已伸进家乡。他们在忽悠乡亲捞取不义之财的同时,极力包装自己,把魔鬼的脸谱涂抹成天使的面孔。他慷慨解囊的那些善款只不过是巨额赃款中的九牛一毛。善良淳朴的家乡父老凭着追求财富的一厢情愿,把自己积攒的钱财拱手相送,创造了韩先哲夫妇网络敛财一夜暴富的神话。韩先哲捐献给家乡的那点儿钱说穿了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曾浩他们的动作够快,在获取线索来源和充足证据之后瞅准时机,发现韩先哲夫妇正在岩门县城活动,便将他们抓了起来。

这便是基本案情的回放。

曾浩敲门进来汇报案子的最新进展时,史思明穿越的神思还没完全从班台上的两本案卷中拽回来,以至于当他发现曾浩已经瞥见那本旧卷宗时,心里不禁忐忑一下,伸向卷宗的手出现轻微的颤抖。这本强奸案的旧卷是史思明打电话特意让办公室负责保管档案的小卓送来的。史思明刚才处理卷宗的慌乱一定瞒不过精明的曾浩,但曾浩已经转过身去,绕到饮水机那儿放水。他用这个华丽的转身给上司留足了收拾卷宗的时间,免去彼此之间的猜忌。

史局长,这是个家族式犯罪案件,韩先哲和冉雯的儿子韩杰雄属同案嫌疑人,要迅速抓获归案。我准备下周去趟深圳——按规定,二层骨干出县城必须向分管领导请假报告。

史思明怔忪一下。

二十年前,韩先哲和冉雯还是一对水火不容的仇人,多年后,这对当年的宿敌却成了同床共枕的夫妻。其间到底发生了怎样悬疑的故事?史思明进而悲观地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仇恨都能以这种近乎魔幻的方式消解,警察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他甚至怀疑自己当初所做的一切是否百密一疏,亲手制造了一起冤假错案。说到他们的儿子韩杰雄,史思明知道,一定不是韩先哲和冉雯亲生。韩先哲被判了十年,就算他在监狱服刑期间表现再好,没八年出不来。而冉雯当年还只是一名高一学生,她怎么会和韩先哲有了儿子?只有一种解释,韩先哲婚姻重组,冉雯当了后妈。

史思明看着曾浩,在想,关于韩先哲和冉雯那段复杂的过往要不要对这个下属说清楚,抑或说,要不要提示他对犯罪嫌疑人的经历作进一步深挖,深挖的结果对眼下这起案件的办理又是否有帮助。这些问题,在史思明心里搅成一团乱麻。他可以肯定的是,二十年前还没有电脑录入,所有案件都是手写存档,那时候,曾浩也还在求学,所以,只要自己不说,曾浩就无从知道韩先哲和冉雯过去的那段宿怨。

史思明想了想说,先别急着抓人,他跑不了。这段时间局里人手紧张,你暂时不能走。

搞案子最忌拖泥带水。史局长向来作风干练,办事雷厉风行,今天他是怎么啦?

史思明说,你安排一下,我想去看守所见见他们。

你要亲自提审?曾浩诧异道,有什么疑点你可以提出来,交给我们去办。

不,史思明摆着手,我有一些想法要和他们谈谈,或许对你们办案有帮助。史思明心里揣着猫儿腻,只能把话说得含蓄。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曾浩说,史局长要见人,什么时候都方便。

史思明交代曾浩,不要提前告诉他们,对同事也暂时保密。这件事情仅限于你我知道。

曾浩领命而去。他这一走,又让史思明被打断的回忆接续起来。

那个下午,韩老师本来约定给冉雯的父母付钱,可他们在五中校门口等到韩老师后,他开始耍赖。他说,冉雯说我强奸她,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我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師不会屈服于这种无中生有的陷害,更不可能接受那些无理的要求。

史思明后来查明,韩老师之所以这么硬气,是因为他咨询了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土律师”。“土律师”给他支招,强奸案都过去两年了,冉雯才想起来闹,她没有了证据。这么苦涩的一副毒药喂给你,你张口就喝,简直辱没了人民教师的智商!再说,你花钱不仅买不来平安,反而授人以柄,只会把自己推下悬崖。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呢,你以为出了钱就会风平浪静?糊涂至极!“土律师”的话对韩老师是一个莫大的鼓励。他算过一笔账,不仅付给“土律师”的法律服务费与十万元相比少得可怜,还有名有节,让自己化险为夷。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会碰上史思明……

韩老师的无耻激怒了冉雯一家人。他们调转车头,径直开到五通庙派出所报案。次日上午,韩老师被传讯到派出所接受调查。结果可想而知,韩老师只是个角儿,都是按照“土律师”给他编好的台词说的。对这起过去两年之久的强奸案,派出所感到有点儿束手无策。受害人冉雯提供不出任何证据,韩老师也说得滴水不漏,警察就只能有待后续调查了。摆在眼前的问题是韩老师要回到他的教学岗位上去,学生的功课耽误不起。办案重证据,派出所不能犯常识性错误,无条件地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于是,韩老师主动提出交给派出所三万元保证金,保证随叫随到配合调查。韩老师毫发无损地从派出所出来,这让冉雯的父母揪住“把柄”,说派出所收钱放人,玩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套路。于是,他们找到单局长讨要说法。他们想,如果单局长和派出所一个鼻孔出气,对韩老师官官相护,他们就上访,去省城,去北京。

单局长说,情况大抵就这样,听听各位的看法。几个人都不说话。因为谁都知道,局长要大家谈看法,只是个谦辞,看法肯定早就装在他心里了。

郭副局长直言道,局长,不必耽误时间,你把想法说出来,我们照着执行就是了,搞案子,你是专家。

单局长顿了一下,说,我对这个案子有一个基本判断,那就是这起强奸案是成立的,冉雯没有诬陷韩老师。理由如下:第一,一个高中女生不会拿自己的声誉做赌注,这样的玩笑非同儿戏,谁都开不起,冉雯没这个胆。第二,韩老师在与家长的第一轮接触中,主动提出拿钱消灾,这是不打自招,足以说明许多问题。至于他后来受“高人”点拨而反悔,完全在预料之中。最后一点,那笔保证金也多少暴露出韩老师的心虚,他急于获得自由的背后一定另有盘算。当然,我说的这些仅仅只是案子成立的理由,与破案完全是两码事,工作要靠大家去做。

华哥说,案子成立就得办,破不破得了是一回事,但我们必须穷尽所有办法,搞侦查说白了就是攻克刑侦工作中的技术难关。

单局长赞同地点头。工作不做到位,人家会上访,到时候,我们比较被动。他朝史思明努努嘴,小史,我们商量了一下,这案子由你来主办,有什么想法,你说出来听听。

对单局长的点将,史思明并没感觉突兀,从进门起,他就知道有重活儿了。他说,报告局长,我刚才只是听了个大致情况,对案情没有详细了解,还谈不出具体想法。

嗯?郭副局长脸上掠过一丝阴翳,小史,局长对你这么信任,你可不要辜负领导的期望。

单局长接过话说,小史的说法我理解。他是个干实事的人,说的也是大实话。搞案子谁都吹不起牛,在心里没底之前,保持低调是一种好品德。

史思明说,局长,我接受任务,但我有几个要求。

这话就有点儿犯忌了。郭副局长的眉头蹙了一下。

单局长没在意,挥挥手说,你说,我现在就拍板。

华哥赶紧给史思明递眼色——史思明有要求只能给他这个大队长提,怎能当着局长的面讲条件——他有点儿不识抬举了,这样会坏事的。

史思明故意不朝华哥看,有话只管说。

单局长听完马上表态。人手没问题,我有安排,除了你的搭档小丁,五通庙派出所近期的中心工作就是配合调查这起案件,你可以随时问所长要人。钱也好办,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你先到局财务室借点儿出来,以后在专案经费里报销。至于交通工具嘛——

华哥吁口气,他不能坐等局长拍板。他说,这个好解决,你就用队里的一号车——一号车平时多半都是华哥的坐骑,他盯得比老婆还紧。

最后,郭副局长提示史思明,你能不能简单谈点儿工作思路?

史思明犹豫说,这个,还真没有。

郭副局长半咳一声,还想说点儿什么,单局长打断他,老郭啊,我们要学会放手,充分相信年轻人,不要过多干预他们的工作,让小史放开手脚按自己的思路干吧。

郭副局长有点儿讪然。也好,小史,你就按照局长的指示大胆干,我们不问过程,只要结果。

其实,史思明对这起强奸案是有想法的。他承认局长对案子成立的判断,但他心里有个疑问,冉雯为什么两年后才想起报案?这涉及冉雯的真实动机,必须搞清楚。

在去五通庙派出所的车上,史思明安排小丁配合派出所的民警先接触那天上午去五中找韩老师的五个人,把材料固定下来。小丁不甚理解师父的“固定”是啥意思。在他想来,那天去的五个人是冉雯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舅舅。他们都是受害者的直系亲属,从法律意义上说,证据效力是有限的,何况派出所已经问过他们,再问也是炒现饭。

不是有现成的材料吗?

史思明说,我看过那些材料,粗糙了点儿。你得重新来一遍,知道怎么弄不?

小丁是新警,学的虽是刑侦,理论一套一套的,但实战经验不足。跟师父两年多,他对史思明的办案风格心中有数。像这种多人在场的证据要固定到什么程度呢?史思明的要求是连每个人当时所在的位置、谁说的什么话都要一清二楚,跟排戏一样,能够按照材料重新还原现场情景。

在证据效力问题上,小丁的理解和史思明显然有差异。史思明说,我知道他们五个人的证词法律效力有限,但它对案子很关键,它至少说明一个问题,韩老师一开始是准备拿钱了事的。十万元可不是一点点钱,善财难舍,他为什么自愿掏腰包?他花这么大的代价到底想要了结一件什么事情?这既是我们传唤韩老师的理由,也是他自己必须替自己解开的死结。韩老师现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有“土律师”在背后撑腰。我们面对的是一场硬仗,工作增加了难度。

不提“土律師”还好,提这个,小丁就起牢骚。那个家伙纯粹是捣乱,破案后连他一块儿收拾。

怎么收拾他?

定他个包庇罪,难道不可以?

你有证据吗?人家靠这个职业吃饭,他会把尾巴夹得紧紧的,让你揪不到。

见钱眼开,太没道德了,他就是个搅屎棍。

史思明说,我同意你的看法,律师如果带着“土”字,他多半就成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

晚上九点钟,一中某间办公室里,史思明和小丁等来了下晚自习的冉雯。她蓄着短发,蓝底白条纹的校服穿在身上十分合体,只是脸上看不出活力飞扬的青春气息,反而是眉宇间能捕捉到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忧悒。她站定在进门后大约一米远的位置,用警惕的目光扫过眼前两位陌生的男人,就像做好随时逃出去的准备一样。

冉雯,我们是来帮你的。史思明指着沙发说,请坐吧。

知道两位的警察身份后,冉雯看不出情绪上的变化。她就像一个影子移到沙发上,即使所坐的位置瘪下去,也没发出任何声响。

冉雯,听说有人欺负你,我们替你感到委屈。史思明尽量避免言辞的生硬,在感情上拉近和冉雯的距离。我想,你此刻一定需要警察的帮助。

你们不是把他放了吗?冉雯的话把史思明怼得不轻。

你见过猫抓老鼠的游戏吗?猫把老鼠抓住后并不急于吃它,而是抓了放,放了抓,逗它玩,玩够了才吃掉它。你说,猫为什么要这么做?

冉雯小时候还真见过这游戏。她大概明白这两位警察要用它比喻什么。

因为猫有把握,老鼠逃不出它的掌心,就正如坏人逃不过法律的惩罚一样。谁只要做过坏事,我们就不能放过他,好不好?

小丁不得不佩服师父有几把刷子。面对少女冉雯,一个难于启齿的话题被他三言两语就绕上正道,而且那么熨帖、温馨,就像在讲述一个童话故事。

接下来,史思明从冉雯嘴里掏出了他所需要的东西。那些东西虽然有限,但对办案来说,已经足够他们忙活的。

——冉雯提到两件重要物证。

冉雯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周四,因为第二天放周假,她就回了家,晚上把那条短裤扔了——下了晚自习,韩老师把她叫到房间,说是要给她开小灶,补物理。房间内没别人,韩老师后来就提出要给冉雯检查身体。他很猥琐地说,女孩子到了青春期,可要注意生理卫生。老师这是关心你、疼爱你……

事情发生后,她给母亲写过一封信,隐隐约约谈起这事。长这么大,这是冉雯唯一的一次给母亲写信。这种事做女儿的只能说给母亲听,当着面都难以启齿,何况还没法当面。她希望用这种隔空交流的方式向母亲诉说自己遭受的不幸,以寻求一丝心理慰藉,可是,这封信最终没发出去。母亲在电话里说,写什么信啊,工厂这么大,上班的人太多,不一定能收到,有话还是在电话里说吧。

母亲的话让冉雯感到无助和伤感。对她来说打电话才不方便,家里没装电话,要打只能去邻居家。花钱是小,有些话当着别人怎能说得出口?她只想告诉母亲,她在学校被老师欺负了。她想让母亲告诉她,自己应该怎么把这黑暗的一页翻过去,驱散心灵的阴霾。然而,母亲把她沟通的渠道堵住了。母亲交代说,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记得及时加减衣服,当心感冒;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吃饱饭,不要节约伙食费,我和你爸爸打工,供得起你和哥哥读书;你要发奋努力,把学习成绩搞好,将来考一个好大学……好了,长途电话很贵,我和你爸爸过年就回来。哦,在家听爷爷奶奶的话。母亲该说的都说了,冉雯想说的却一个字也没说,母亲一直不住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母亲每次都是重复这些话,她不要听。她想说的话,母亲也不要听。冉雯只好把那件事埋在心里,当种子一样深埋。那是一颗带有毒性的种子,跟罂粟一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谁也扼杀不了它。这就难怪它为什么会在两年之后破土发芽,因为它已经长大,冉雯心里再也装不下它。

冉雯说,那封信她保留着,没有销毁,她希望有一天母亲回来能看到它。她说信可能放在家中一个木箱里。冉雯家里已经新修了楼房,原来的老土墙屋被当成杂物间用来堆放物品,那个木箱被弃在老宅里。史思明和小丁来到光线暗淡的土墙屋,像淘宝一样翻找那封信,结果令人失望。不过,史思明倒是发现了冉雯的一本日记,从头翻到尾,有两篇引起了史思明的注意。

×月×日

韩老师,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偶像级的人物,我曾经多么佩服你的才华,可是,想不到你那样恶浊,居然欺负我。现在,我有多么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冉雯的心路历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她和韩老师之间究竟发生过怎样的龃龉?日记中说得并不了然,但史思明可以断定,这一定是冲着那个“欺负”说的。

×月×日

今年过年,爸爸妈妈又不会回来了。他们的借口每年都一样,总是说春节期间车票涨价,回来一趟要花很大一笔路费。反正在家里也待不上几天,还不如节约车票钱。而他们留在厂里加班,春节假期每天都能拿到双倍的工资。我能说什么呢?我理解他们。作为父母,谁不想念自己的儿女,谁又不想和自己的亲人团聚?只怪我们家太穷,穷人家的孩子也最容易遭人欺负……

史思明的心结解开了。一个遭受老师“欺负”的女孩儿一直找不到倾诉的出口;一个人心里揣着块垒,用两年时间在不停地消磨;一个贫困家庭的孩子,一下丢掉两千元生活费……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冉雯被“欺负”的事在过去两年之后才露出冰山一角就不难理解了。

冉雯的爷爷奶奶是那种持家的人。他们说,家里的旧东西从来都舍不得丢,这是他家的传统。旧衣服不能穿了拆成布片,洗净晒干,留着沾布壳子,做鞋子用。那么,冉雯的那条旧短裤只有在某种特定情况下才会被扔进屋门口的堰塘里。史思明要小丁把这些情况记下来,小丁一开始不以为然,待他弄懂了这里面的逻辑关系,才不得不佩服师父关心的每个细节都包含着学问。

堰塘的水并不深,两台抽水机架在塘堤上,突突突往外抽水。乡亲们只知道冉雯家里要起塘卖鱼了。几个鱼贩子下到水塘里仔细摸捏,连每一寸塘泥都不放过,就是没发现那条短裤。可冉雯清楚地记得,她是趁着夜里没人注意時把那件晦气的东西扔进水塘的。史思明泄气地想,才两年时间,不至于烂得连渣都没有,难道是被鱼撕咬吃了?信没找到,日记本还能勉强印证点儿什么,如果这条短裤没了,案子真就有点儿卡了。

堰塘比屋前的晒坪大约低两米,晒坪与塘面之间隔着几颗橘树。史思明想,夜里视线不清,冉雯扔出的短裤在风力作用下,会不会飘落在橘树上。他把自己从塘泥里拔出来,蹲在橘树下的渣草里扒拉,最上面是一蓬猫儿刺,下面有一层乱草,扒开乱草上的浮土,惊喜在想象中翩然而至,那条红底白条纹的短裤赫然呈现,撞得史思明的眼睛熠熠发光。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脑海里顿时跳出一个词汇:天不藏奸!

二十年后的这次相见,对冉雯来说是意外的。

当监管民警把她领进看守所的一个小办公室,第一眼看见史思明时,她并没有认出他。是的,史思明现在身体发福,头上参差的白发和面部交错的纹路改变了他不再青春的形象。在办案民警面前,冉雯一直不想打听史思明这个人,曾浩也从未提及他,这让冉雯感到某种庆幸。她不是害怕面对他,而是不想见他,这种想法来自骨子里的抵牾。

相较而言,冉雯还是当年的样子。

监管民警出去时,门被轻轻带紧。冉雯垂首而立,目光落在脚下的地砖位置。白炽灯光从她头顶泼洒下来,在地砖上投着她模糊变形的身影,像命运一样叵测。史思明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在一中那间办公室里冉雯站在门边的情景。他暗自闷了一下,冉雯今年应该三十六岁,可眼前的她和十六岁的高一学生相比,除了身上的囚衣替代当年那套合体的校服和周身洋溢着一个少妇的成熟外,似乎看不出太大的变化。那么,冉雯这二十年来的人生并不一定如史思明想象的那般悲情。

史思明指指椅子说,请坐吧,我们谈谈。

我还是站着说话。

为什么?

我是阶下囚,和你不能平等,没有坐的资格。

不,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史思明并没想到冉雯会认不出他,他只想通过这样的强调缓和她的对立情绪,以便接下来的交流畅通一些。我不是在讯问你,你知道,讯问应该在讯问室。史思明抖抖自己的便装,这也不合规定,况且只有我们两人。

冉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尽量避开和史思明的目光迎面相撞。当一个事实得到确认后,她表情冷淡地说,那就请你换个地方说话吧,这样真不合适。

冉雯的冷漠让史思明颇感费解。当曾浩告诉他已经做好见面安排时,关于这场时隔二十年后的重逢,史思明脑海里曾设想过多种版本,唯独这种情景超出他的预想。

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

当然知道,你比我更知道。

冉雯的回答具有超强的破坏力,她把史思明内心深处的动机击得粉碎。

你很不理解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和当年强奸她的男人生活到一起吧?你是不是想从我嘴里满足一份好奇呢?

诚如她所言,史思明真想知道他们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们的结合颠覆了常识,让史思明头上的光环黯然失色,他感到了职业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挫败。

如此还不罢休,冉雯的唇枪仍在射击。你是不是觉得当年替我伸张正义,将韩先哲送进监狱,我便欠你很多,应该用一辈子来报答?

没错,冉雯当年是说过这样的话。

案件破获后,冉雯一度精神压抑,无法面对生活。史思明对她做过心理辅导,告诉她未来的人生道路还很长,要勇敢地迎接一切风雨,因为风雨过后自有彩虹……

当时,冉雯感激涕零。她说她要好好完成学业,将来报答史思明的恩情。现在,这些话她肯定忘得一干二净了。当然,史思明也并没期待她来报恩,他只是不理解,冉雯为什么对他会是这副态度。在冉雯心里,韩先哲且能相逢一笑泯恩仇,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比韩先哲更可恨吗?

干了二十多年的刑侦工作,史思明还是第一次遭到犯罪嫌疑人如此不留情面的反诘。此时,角色定位完全颠倒,冉雯已经占据主动。她接连抛出的问题令史思明如鲠在喉,一时想不出周全的答词。史思明不得不从心底默认,冉雯的射箭已然击中他的要害。那起强奸案破获后,单局长力排众议,用最具说服力的理由将他提拔成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成为全局最年轻的二层骨干,使他一路走到今天的副局长位置,统领全局刑侦工作。他后来方知,那起案件不仅仅只是考验一个侦查员的聪明智慧,对他个人的前途命运来说,更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契机。幸运的是他没有辜负单局长,他抓住了机遇。当冉雯被监管民警带进来的那一刻,史思明内心深处除了有一点儿道德优越感外,自我感觉里还是一个恩公的形象。没想到时光荏苒,冉雯现在会修炼得如此伶牙俐齿,噼里啪啦将他剥得体无完肤。他回避正面强攻,把话题迂回到另一个问题上。他说,你们的儿子韩杰雄还没有归案。他知道儿子非冉雯亲生,这样的话题最能检验后妈。

你是想拿他做筹码,让我彻底悔罪,求你放过他?

他和你们是同案,已经构成犯罪,法律不会放过他,你求我没用。史思明想要扳回主动,用自己的强硬击垮冉雯来历不明的强大内心。

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请把我送回去。

有!史思明肯定地说,我想知道你和韩老师后来的交往过程。

与案子有关系吗?你是不是操心太多了。

我不敢肯定。史思明说,但我怀疑这是韩老师设局,让你钻进他的圈套。

钻了又怎样?人都已经进来了。

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们组织、领导传销活动,骗取他人巨额钱财,是共同犯罪。但如果是韩老师引诱你上套,他是罪加一等,你又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在史思明想来,当年因为冉雯的报案,使韩先哲身陷囹圄,受够牢狱之苦,重获自由后,他要千方百计拉着冉雯一起跳坑,是完全有心理基础的。若如此,韩先哲最先毁灭冉雯的青春,后来又费尽心机,用这种报复方式把她的一生都给毁掉,而最大的悲哀是冉雯沉溺于韩先哲的陷阱里执迷不悟。史思明说,从这个意义上讲,你有从轻判决的条件。但是,这需要你配合。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请三思。

那么,我又该感谢你了。我本就欠你人情太多,你还要往上加码。史警官,你让我好感动啊。冉雯的话酸不溜秋,充满着揶揄。不过,我反而替你感到担心,你不觉得和一个嫌疑人这么说话有诱供的嫌疑吗?你是想改变案件的走向吗?

我只想追求事实的真相,破解所有可能的迷局,就跟当年一样,不冤枉好人,也绝不放过坏人。感谢你的提醒,一个心底无私的警察心里时刻装着法律的公正,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多虑了。

这么说,你曾经那么尽职尽责地帮过我,现在还是在帮我?

冉雯的话让史思明的脑海里又开始回放那起强奸案的某些情节。

五个人的口供被重新固定下来,日记本有了,短裤也找到了。可史思明知道,就凭这些还无法让韩老师开口。不拓宽思路找到新的证据,他不会轻易惊动对手。冉雯说,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原来每次考试一直都是班级前三名。自从遭韩老师“欺负”后,她的成绩直线滑落,初二下学期掉到十多名,初三上学期到了二十多名。

你是怎么考上一中的?史思明话里的潜台词是,以这样的成绩,一中怎会录取你。

我是被逼的。如果不发奋努力把成绩搞上去,我就只能读五中。那时候,韩老师已经调去五中,到那儿读书,我还会被他……

冉雯的回答让史思明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一个少女努力学习的全部动机仅仅只是为了摆脱禽兽的魔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发一个刑警的正义和良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史思明,如果不把韩老师的画皮剥开,你就脱下这身警服回家卖红薯去吧。

冉雯的话同时也启迪了史思明。他说,请你回忆一下,班上还有谁和你的情况一样,原先成绩很好,后来滑下去,最后又冲上来的?他没直接问冉雯班上还有哪些漂亮女生,韩老师平时比较喜欢谁。他的问题声东击西,跳跃性里暗含机巧。

有个女生跟我的情况差不多,她叫侯斌,是班上的文艺委员,和我一起考取了一中。

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冉雯瓮声说,她比我好看。

史思明的内心悸动一下,就像目睹一朵盛开的花儿突然遭遇冰雪的摧折。

史思明的預感果然没错。侯斌属于那种把一切都看得很开的女孩儿。面对史思明的询问,她很快吐露心声,韩老师太坏了,警察应该把他抓去坐牢,不让他祸害别人。

侯斌说,她爷爷利用在校教书的便利,没让她住集体宿舍,而是借用了学校一个楼梯间供她住宿,给她搭伴同住的还有另外两名要好的女同学。侯斌清楚地记得,她满十四周岁的前两天晚上,韩老师把她叫到房间补习物理,给她检查身体卫生……回到寝室后,两位室友发现侯斌蹲在盆上,边用冷水浇洗下身边哭个不停。那时是四月,天气还有些冷。室友问她怎么了,侯斌先不回答。室友说,冷水洗了会生病的,一辈子都有影响。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问急了,侯斌就恨恨地说,韩老师脏了我,他不是人,是畜生……

侯斌当时穿的是一条蕾丝边的白底黑花短裤,可惜她把它丢在厕所里了——上面沾满湿漉漉的秽物,她永远不想再看见它。

那两个女生家庭条件好,已经转到省城名校读书。第二天,史思明带小丁找到了她们。两名同学证实了侯斌的话。韩老师施暴时,侯斌尚未年满十四周岁,属于未成年人。如果罪名成立,韩老师涉嫌奸幼,法律会重判他。

——监管民警来了。他提示史副局长,已经到点,冉雯需要收监。史思明看看冉雯,不无遗憾地说,看来,你好像对我有很深的误会和排斥,这个心结不打开,我们的沟通会很难。回监室好好想想吧,我还会找你谈。

这天下午,史思明也见过韩先哲。

韩先哲对史思明印象深刻。这是个可怕的对手,二十年前的那场较量,让他全面崩溃,输得一败涂地——

手铐打开,韩先哲被“请”进讯问室的铁圈椅里,待他坐定后,小丁把活动的扶手转过来锁好。旁边的摄像机正对着韩先哲开始工作。桌面上放着一支录音笔,那是史思明借用的道具。

史思明的话像一把刀子,朝着韩先哲的痛处直接切入。韩老师,这两年来,你应该寝食不安,时刻都生活在忏悔之中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有什么值得忏悔的?

我帮你分析一下,你自然就明白了。你的忏悔主要来自几个方面。第一,你老婆和你是大学同学,为了追求爱情,她放弃省城优渥的工作条件,毕业后随你来到这穷乡僻壤教书,而且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英语老师。这么一位贤妻,你却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难道不值得忏悔吗?

韩先哲一阵觳觫。由“土律师”帮他筑牢的心理防线倒不至于被史思明这几句开场白轻而易举攻破,令他诧异的是对手居然连他的婚史都做足了功课。这是一个怎样的对手?他到底还掌握了自己多少秘密?听他说话底气十足,手里似乎还有大把的王炸。

韩先哲说,我没做任何对不住老婆的事情。我不知道史警官这么说话是何用意。

好,我说第二点。你对不起你未来的孩子。仅仅因为老婆怀孕不能满足你的性需要,你就背叛她,干下伤天害理的事情,你难道不应该忏悔吗?

史思明的话像一记鞭子,抽打在韩先哲的身上。他尽管只是微微地哆嗦一下,却没能躲过史思明的眼睛。在韩先哲既有的设想里,警察的肢体比大脑发达,玩智力游戏应该不是自己的对手。想到这一层,他稍微镇定下来,找回一点儿自信。史警官,请你注意措辞,什么“背叛”,什么“伤天害理”,你不觉得这些贬义词对一个人民教师的人格尊严构成侮辱吗?我是一个守法公民,你过分了,我会告你的。

韩老师,收起人民教师的尊严吧,你不配!两年来,你成天端着为人师表的架子在人前晃悠,时刻为某一天东窗事发而担惊受怕,你活得不累吗?你难道不应该忏悔吗?

韩先哲失态了。他身子往上蹭了蹭,眼镜差点儿跌落下来。

别激动。史思明知道火候已到,该出重拳了。他说,你毁掉了两个成绩优秀的女生。她们曾经把你奉为心中的偶像,那么尊重你,你却糟蹋她们,你能心安吗?你不应该忏悔吗?

史思明发现,在这轮重击下,韩先哲反而表面变化不大,但他内心的心虚却暴露无遗,躲在镜片后面的目光没有了先前的亮度,宛若一根点燃的火柴突然遭遇狂风,火焰熄灭,只剩下火炭头发出明明灭灭的光亮。

陷害、污蔑、毁谤。韩先哲说出一连串词汇。你们要拿出证据,不能这么血口喷人。

经验告诉史思明,韩先哲的心理防线彻底坍塌了。对,心理战暂时告一段落,下面该乘胜追击用证据击垮他了。史思明戴上手套,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那条红底白条纹的短裤清晰可见。

时间太久了,你一定不记得这件东西。可是,两年来,有人替你一直认真保管着,从来就没动过它。史思明很清楚,这条短裤能说明一些问题,但也仅限于说明某些问题。他同样很清楚,韩先哲心里对这条短裤的证据效力是没底的——上面虽然留存过他的排泄物,但他并不知道短裤曾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历经两年风雨,所有的痕迹都已荡然无存。

韩先哲耷拉着脑袋,极力回避看史思明拎着的塑料袋。史思明提高嗓门,韩老师,你把头抬起来,好好看看这是什么。你不是要证据吗?如果觉得不够的话,我还可以给你展示一条蕾丝边的白底黑花短裤。

小丁停下笔录,看着师父。他很纳闷,侯斌的短裤不是丢了吗?

韩先哲狡辩说,别拿那些东西诈我。如果凭借一两条短裤可以给人定罪的话,我可以给你出示十条。

史思明轻蔑一笑,韩老师,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你教物理,难道连一点儿起码的生物化学常识都没有?你不是还给人家说过生理卫生知识,帮女生检查身体吗?没错,仅凭一条短裤是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留存在短裤上的物质,在现代科技面前就很能说明问题。你无需开口,它会替你证明一切。我想,对这一点你不会怀疑吧。说到这里,史思明顺手举起桌面上的录音笔说,冉雯的家长第一次和你见面时,你说的那些话都关进这小玩意儿里了。你言而无信,先承诺给人家赔钱,后来听信“土律师”一番唆使,改口变卦。你说你猪脑子啊,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说完了争取宽大处理,瞎折腾有用吗?我劝你好好掂量掂量,早点儿清醒过来。

韩先哲像一只气球遭遇针刺,噗的一聲泄气了。

终审判决十年。法官的解释是,韩先哲涉嫌奸幼,有从重情节。

现在,韩先哲每天都在忏悔——监管民警说,他每天在监室的铺位上定时打坐、诵经,并向狱友传播他行善积德的教义。

韩老师,我们聊聊吧。史思明说。

聊什么?

先问个题外话,听说你信佛?

我是俗家弟子,心已皈依佛门,阿弥陀佛。

怎么会这样?

一个人如果找不到回家的路,出家就是最好的归宿。拜你所赐,我从监狱出来后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你这也算出家?

心在佛门,出家不拘形式。

史思明转移话题,我还是对你的创业史感兴趣,我们谈这个。

你最大的兴趣恐怕还是我和冉雯的事情吧。

史思明并不否认。他说,我当然想知道你们的过往,可愿不愿意说在你,我们不搞逼供。

韩先哲倒是没有像冉雯那样对史思明有敌意。他讲述了自己从出狱到发迹的传奇经历——

我在监狱蹲满十年,出来后一切都没有了。出事后,妻子请律师到看守所找我离婚,她要趁我的判决结果没下来之前把关系了断。事情走到这步都是我造成的,我是咎由自取,只好依了她。好在她很善良,承诺要把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她说孩子是无辜的。她有这个心,我已经很满足了。

出来后,我找过她。她已再婚,而且和别人有了孩子。她说我们的儿子取名韩杰雄,正上学读书。我要求见儿子,她不准,她不让我干扰儿子的生活,说我是儿子终生的耻辱,谁都不想自己有我这样的父亲。我在家里再也没脸待下去了,发誓去深圳打工,哪怕把自己变骡子变马,也要挣钱让杰雄好好读书,将来有一番作为。在厂里的流水作业线上,我没日没夜地加班,把挣来的钱每月按时寄一部分给儿子做生活费和学费,剩余的部分存起来。几年后,我不想在厂里干了,千方百计寻找商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马来西亚的H先生,他吸纳我加盟他的团队共同创业。他开办了一个吸引别人投资的网站,来钱很快。我凭着自己的敬业,很快取得了H先生的信任,并成为他的得力助手,弄清了网站的全部操作和管理流程。干了几年,我也积累了一笔资金,便提出和H先生分手,想独立门户自己干一番事业。H先生信佛,是个讲义气的男人,他支持我的创业梦想,不仅拒收我送给他的五千元美金,还给我提出了许多改进建议。于是,我很快建起了自己的财富平台,事业发展一帆风顺。

当命运出现转机后,我唯一牵挂的只有儿子。我没有尽好一个父亲的责任,欠他太多太多,我要千方百计地补偿他。可是,在妻子二婚的家庭里,儿子受到歧视,他走不出我带给他的阴影。他的学业并不如意,两年前勉强混了个高中毕业,来深圳投奔我,我们父子才得以团聚,并协助打理海外的投资项目。

哦,我还是说说冉雯吧。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拘留所一哥们儿的电话。他说所里关了我一个老乡,问我认不认识。没等我说话,他就迫不及待地说,一个女的,长得蛮漂亮。哥们儿知道我一直单身,他的话自然就包含着额外的含义。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过一种宁静的生活,对朋友的这类善意一般不怎么上心。可当他报出冉雯的名字时,我心里震动了。我让哥们儿侧面打听关于冉雯的更多细节,籍贯、年龄、长相,终于确认就是她。哥们儿说,冉雯是在全市公安机关统一扫黄行动中进去的,裁决十五天治安拘留,要想提前出来,必须交一笔保证金和罚金。老兄,对你来说,钱不是问题,说不定你英雄救美一出手,人家来个以身相许呢……

我没让他瞎叨叨,挂完电话后便火急火燎地赶到拘留所,把钱交了,让他马上放人。我开车离开拘留所时,那哥们儿还追在屁股后面喊,喂,老兄,你怎么不亲自把人领出去?

曾浩进来了。他向史思明报告,有人专程从深圳赶来,自称是韩先哲的徒弟,要求见师父。我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得我们领导说了算。他们就强烈要求见你,史局长,见还是不见?

当然见。

来了三个人。说得好听些,他们都是韩先哲的大客户,其实呢,每人都有大把的钱被韩先哲的网站吃了,他们是受害者。奇葩的是,这些人千里迢迢来到岩门县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看看自己尊敬的师父。师父被关在狱中,他们心里不好受。可能的话,他们愿意出资把师父两口子保出来,还他们自由之身。这在史思明二十多年的办案史上前所未有。在他们嘴里,韩先哲被塑造成一个完美的道德天使。他思维超拔,务实创新,打造了中国一流的财富平台,让所有投资者都看到了致富的希望;他仁义宽厚,以德报怨,能包容世间一切爱恨情仇,是大慈大悲的长者;他安贫乐道,勤劳拙朴,从不计较个人名利,深得弟子们爱戴……

史思明让他们别说空话套话,尽量用事实说话。于是,关于韩先哲的某些生活片段被一一连缀,在史思明心中,构建起另一个完全陌生的韩先哲。

——没错,师父通过他的理财网站吸纳了会员们的大量资金。但这些钱对每个投资者来说都是公开透明的,资金去向清清楚楚,没有任何欺骗行为。比如说,他在帕劳投资购买了两艘大型游轮,修建了一栋高档宾馆和一处别墅区。帕劳,你们恐怕很少听说吧。它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国,只有两万多人,是太平洋进入东南亚的门户之一,有着丰富的旅游资源。由于它和我国尚未建交,中国人很少去那儿投资开发。我们师父是有远见卓识的人,他在那里的投资计划正在火热进行中,如果不是你们捣——讲述者看看史思明,顿了一下,没把那个“乱”字说出来,或许,师父的游轮和宾馆早就开张营业了。你们可以想想,帕劳的旅游项目一旦启动,会给我们投资者带来多么狂欢的利润。

这个情况,曾浩已经查清,韩先哲在帕劳的确有旅游投资项目,而且都是交给儿子韩杰雄在那边负责打理。史思明疑惑的是,即使韩先哲赚得盆满钵满,到头来他会给会员们分红吗?鬼知道!现在,因为韩先哲的账面资金被全部冻结,帕劳的开发资金断链,肯定玩不下去了。那边的地产开发成了烂尾楼,游轮也无法按期运营,这些对韩先哲和他的会员们来说,都成了竹篮打水。

婚姻呢?史思明故意放一个烟幕弹,我发现你们师父比他老婆年龄大不少,他们的爱情也很传奇吧?

——据说,他们原来是师生关系。冉雯高中毕业后到深圳打工,后来不知怎么關进了拘留所。师父知道后,悄悄替她交了一笔罚金,让她获得自由。冉雯出来后找到师父,师父听说她在外打拼的辛酸经历后收留了她,并委以重任,给她丰厚的报酬。冉雯渐渐爱上了师父,提出要和他结婚。师父一开始不同意,后来,经不住冉雯的狂热追求,他们才结为夫妻。

你们师父为什么不接受冉雯呢?我看冉雯哪点都比他有优势,年龄、才华……史思明假装好奇。

——师父就是这样磊落的人。他觉得自己在人家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过援手,如果再接受冉雯的求爱,外人会怀疑他善良的动机。师父不是那种乘人之危的人,也不是爱贪小便宜的人。

可是,他到底还是从冉雯手里接过了绣球。史思明有意刺激这个话题。

——师父是个佛教徒。他接受冉雯又何尝不能理解成另一种救赎?

这样的说法,在史思明听来多么可笑啊。看来,韩先哲把自己藏得很深。他用障眼法迷惑了众人的视线,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面目。怪不得他的网络传销风生水起,让那么多受害者心甘情愿地挨刀任宰。

话匣一旦打开,徒弟们有点儿收不住嘴。

——师父是个信佛的人,他平时吃穿用度十分节俭。你们都看到了,他只穿粗布衣裳,浑身没一件值钱的品牌货。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赌博,也不进娱乐场所,是个清心寡欲的男人。他从来不吃荤腥,只吃素菜,自己也从不下馆子,每次请客吃饭,十人以内的标准,一餐不超过三百元。他经常对我们说,常将有日思无日,莫把无时当有时。你说,把钱交给师父这样的人管理,谁还不放心?可是,他虽对自己狠,但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却出手大方。我们参观过他投资八百多万元修建在虎头山的“哲人养老院”,好气派啊!我们还知道,他在你们县里倡议成立一个教育扶持基金,一次就捐款一百万。这样的好人,扳着指头数数,世上能找出几个?你们说他骗我们的钱,我就说句丟底的话,即使我们的钱没了,我们也不会怪他。投资有风险,师父的心永远都是善良的。我们愿意承担所有风险。

这哪是在介绍曾经的一个强奸犯啊,简直就是一个慈善事迹报告团在轮流给史思明上一堂道德教育课。难怪,在这起案件中,尽管受害者甚多,却很少有人天天缠着办案人员,要求帮他们追回损失。

——所以,我们这次来,就是希望能把他俩保出来。领导发个话,看看需要多少保证金,只要承受得起,我们倾家荡产也要凑钱。

最后的话让史思明动了恻隐之心。他想,如果冉雯愿意配合,可以改变对她的强制措施,先取保候审。他继而想到了尚未归案的韩杰雄。他之所以叫停曾浩去深圳抓人,是有自己的小盘算。韩杰雄来到这个世界是一个错误,从一开始,韩先哲就给他埋下了不幸的伏笔,现在,他又被父亲绑架在这起案子上。如果找不到法律的出口对他网开一面,他只会重走父亲的老路,去一个限制自由的地方度过漫长的岁月。当年,如果说史思明亲手将韩先哲送进监狱是秉持法律的公正,做得问心无愧的话,那么,如今要是再将他的儿子韩杰雄关进去,他就真的于心不忍了。想到这一点,史思明心里狠揪了一把。他是有心帮韩杰雄躲过这一劫的,但这需要韩先哲和冉雯的配合。可冉雯的冷漠与对立让史思明陷入两难之境。

史思明说,冉雯可以暂时改变强制措施,但韩先哲没有可能。

拿保证金也不行吗?

你们给公安局开一家银行都不行,这个问题就不必再讨论了。

好吧,能保一个算一个,总比都关着好,请问要多少保证金?

保证金的收取是按照案子的涉案价值定的。史思明说,他们的案子太大了,你们承受不起。我说个数,你们办得了就办,办不了别勉强。

多少?

一百万。

三个徒弟沉默了一会儿,说是需要商量一下。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各位帮忙。

三个人热切地望着史思明。

你们找到韩杰雄,让他主动来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躲是躲不过去的,而且要尽快,等我们抓了他,什么都不好说了。我的意思你们懂吗?

懂,当然懂。这件事我们愿意做,领导这是为他好。

徒弟们筹集了保证金,到公安局要求给冉雯办取保。

这样一来,史思明就得抓紧找冉雯再谈一次了。如果冉雯不能把自己的罪行和韩先哲从主观上区隔,她的取保候审实际意义不大。因为刑期超过三年,是不适用判处缓刑的,到时候结果出来,她还得被收监服刑。史思明希望能从她嘴里挖出韩先哲诱骗她犯罪的证据。二十二年前的那起强奸案让韩先哲一夜之间身败名裂,他有可能不惜采取结为夫妻的手段拉着冉雯一起下地狱。如果这样,即使冉雯客观上成了韩先哲传销案的同伙,法院在量刑时也会酌情考虑对她从轻判决,最理想的结果可能还是缓刑——缓刑不必在监狱实际执行,判决生效后就释放回原籍。史思明还有个想法是希望冉雯早点儿出去后,动员韩杰雄投案自首。

这次,史思明先抛出一个信息试探冉雯。他说,就在前几天,从深圳那边来过韩先哲的一帮徒弟。

他们一定说了很多,你知道得不少吧?冉雯的话还是不冷不热。

史思明说,我们的交流很顺畅。他们讲了许多关于韩先哲的为人和创业经历,还包括你们的爱情故事。

让你见笑了。

不,通过他们的嘴说出来,全是正能量。如果不是我对韩先哲的过去有所了解,我也会被他感动,真是士别三日啊。我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们凑齐了保证金,正在办理相关手续,你马上可以获得自由。但自由只是暂时的,如果你和韓先哲真正构成共同犯罪,你还会蹲监狱。所以,我有两个想法,一是希望你出去后能与韩杰雄联系上,动员他主动到公安机关投案自首。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获得从轻判决。另外,我还想知道你和韩先哲的交往经历,不是猎奇,而是希望从中找到他可能加害于你的证据。

真让你失望了。冉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我实话告诉你,只要韩先哲一天不出去,哪怕是把牢底坐穿,我也会陪他坐到底。请你转告那些徒弟,他们的心意我领了,不必花那个冤枉钱。

这大大出乎史思明的意料,他想到了那首诗:爱情价更高……

冉雯,你才三十多岁,以后完全可以干出一番事业,创造自己幸福美好的生活。替韩先哲这么死扛会是什么结果,你应该很清楚。

冉雯淡然地说,我还是给你说说我的打工故事吧。案子破了没多久,我的不幸遭遇就像瘟疫一样在学校传得满城风雨。那些流言在传播过程中被人们的想象力不断加工、放大,直到完全脱离事实的本来面目。在那些八卦的传言里,我成了一个勾引老师的放浪女生。你不是向我保证过你们会保密吗?可是,韩先哲被抓了,被判了,他犯的什么事儿,性侵了谁,这么大的事情在社会上怎能没有风声?还有,你们为了宣扬自己的成绩,在报纸上大吹大擂,虽说用了什么狗屁化名,但那纯粹就是忽悠矮子过河,仅仅只是为了规避受害者状告你们侵犯隐私的法律风险。你们为了邀功,却置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们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吗?我咬牙坚持了一年多,到高三上学期就再也挺不下去了。说句良心话,当初韩先哲欺负我,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了躲避他,我宁愿默默承受委屈,即使成绩垮下去,还可以暗暗使劲赶上来。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我永远都是干净的。可在一中,事情传开后,我感觉就像掉进了无底的黑洞,看不到光芒。在我心里,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就是一把把刀,他们只要多看我一眼,我就感觉浑身被戳得鲜血直流。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哪还有心思读书!有时候我想,当初这案子破了还不如不破,既害苦了韩先哲,更害惨了我。很多时候,我甚至想到了死,但是,我不甘心啊。韩先哲做了那么大的坏事都没有死,我要是在他前面死了,岂不让人笑话?我还有六七十岁的爷爷奶奶,他们都没有死,我怎能忍心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爸爸妈妈常年在外打工,挣钱供我和哥哥读书。大热天,他们的租房内近四十度的高温,早晨起来,汗水在床上湿成人形,却只吹小电扇,连一台空调都舍不得买,怕花电费,就连想回家过年,也不愿花钱从黄牛手里买涨价的车票。我死了,父母又怎么活下去?想到这些,我才打消了死的念头。可是,我的书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了。高三上学期考试,我的成绩在班上排倒数第五名。要是不会读书倒也罢了,可我之前恰恰是那种成绩优秀的学生。如果不出现那场变故,让我顺利完成学业,我肯定能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将来有一个好的前程。成绩退步成那样,我一个女孩子,也要面子和尊严呀,我去哪儿找回这些东西?我决定悄悄离校,去深圳打工。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包括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他们如果知道我弃学打工,肯定不会同意,只会替我无谓地操心……

随着冉雯的讲述,她与韩先哲的交往过程在史思明头脑里渐渐明晰。

到了深圳后,冉雯先跑人才市场,到处应聘那些体面工作。她希望在深圳那座现代化都市的某栋写字楼里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办公间和一台电脑。可是,丰满的理想抵不过骨感的现实,光是文凭一条就把冉雯挡在了门外。有人告诉她,不怕吃苦的话就去工厂三班倒,工资虽说不高,但人是饿不死的。如果想赚轻松钱,就去娱乐场所吃青春饭。

冉雯最终进了一家鞋厂。老板是台湾人,活儿重工资低且不说,关键是整天泡在一股有毒的气味里,干长了身体吃不消。冉雯好歹坚持了三年多,不得不跑出来。这期间,她和父母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偶尔也有联系,但辍学打工带给父母的伤害还没有抚平。走投无路之际,还是父母说服了她,接纳了她,冉雯进了父母的工厂。这个厂比那家鞋厂大,各方面条件都要好许多。一起干了五年后,冉雯就动员父母回家。哥哥已经毕业找到工作,她自己也能打工挣钱,家里再也不用为钱的事情发愁。二十六岁那年,冉雯在家里过完春节后,就独自南下深圳。她承诺每月会给家里寄钱,让父母少劳累。父母说,家里不需要她寄钱,她管好自己就可以。父母的话没有明说,生怕戳到女儿的痛处。他们希望她能找到一个男朋友,早点儿成家。

形势变化很快。等冉雯回到深圳,那家工厂已经关门,迁到越南去了。其他工厂都是人满为患,人家连原来的老员工都消化不了,更谈不上招新人。于是,冉雯落入别人的预料之中,进了一家娱乐场所。在那里,她成了男人的玩物,每天的工作除了陪人吃饭喝酒,就是唱歌跳舞……直到公安机关将她当垃圾一样“扫”进拘留所。

你一定不理解我的变化为什么会这么大吧?冉雯还在继续诉说。读书的时候,我常常听说有些女生自轻自贱的故事,还附和着谴责几句。没想到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自己很快就堕落了。从拘留所出来,我几乎没多想,就直接去找韩先哲。他那个拘留所的朋友在我面前把他吹成了菩萨,说他如何了得。我找他的本意是想看看当年这个伪君子如今又披上一件怎样的道德外衣,顺便道声谢。告诉你,见面的那一刻,韩先哲给我的印象果真是脱胎换骨。他穿着朴素,说话轻声细语,完全不是那种暴发户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的情况他已经知道了,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干脆和盘托出,从自己如何放弃读书,到招聘无望,到进厂卖苦力,到陷入娱乐场所。我想,你因为强奸我,才落得后来的牢狱之灾,我呢,也因为你的强奸,才有了今天的落魄。我们是大哥不笑二哥,彼此之间扯平了某种恩怨。韩先哲听完我的经历,未作任何评价,只问我愿不愿意留在他的公司。如果愿意的话,他许诺高薪聘我;如果我拒绝,他愿意给我一笔钱,保证让我以后的日子过得舒坦。我说,你是出于对我的同情还是自我救赎?他说,在佛面前众生平等,我帮助你和帮助任何人都一样。我们都忘记过去吧,请你不要再把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联系在一起,也不要把已经过去的事情和今天扯上关系。对一个信佛的人来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要说,韩先哲指给我的路是一个两难选择,去留都不可以。留下来,等于是我原谅了他的过去,太便宜他了;拿钱走人,别说会让他看不起,我自己也把自己看扁了。我想了一夜,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来。两相比较,跟着他干比拿钱走人稍微体面些——一个找不到生活出路的人最好不要奢谈自尊,我就这样厚颜无耻地留在了他的公司。你觉得当时的我还有谁可以依靠?我被韩先哲强奸后依靠过法律,然而,法律对一个被糟蹋的女孩兒来说只是一顶蚊帐。就拿那起案子来说,据我后来所知,你得了个副大队长,韩先哲得到了严惩,我好像也得到了所谓的公正。我们似乎各有所得,可是,有意义吗?

冉雯的话像锥子一样刺痛了史思明。是啊,在那起强奸案中,韩先哲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毁掉了一个成绩优秀的高中女生。自己呢,恰恰因为破案有功被提拔当了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才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了副局长。从这个意义上说,自己才是真正的赢家,也是唯一的赢家啊。

冉雯还在继续。

要说靠得住,父母才是我的精神靠山。可是,我靠住了吗?没有!自从我上学读书,他们就一直在外打工,一年中最多的相处只有过年前后的半个月时间,后来好几年,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出事后,人们把所有的脏水泼向我,他们身在远远的工厂里听不到一点儿风声。就算别人有心想给他们说点儿什么,他们整天忙忙碌碌的也没时间听。后来,我也想明白了,自己渐渐长大成人,我不仅会失去父母这座靠山,反而会成为他们的靠山。父母与儿女之间,原来是互为靠山的。我不能再让父母替我操心,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破罐子破摔,我要寻求一份安定的生活。你说,我除了接受韩先哲的请求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哦,你是想知道我和他结婚的事吧,那也是我主动向他提出来的。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一个有钱的男人,年纪也没大到哪儿去,完全有条件成家,可他怎么就没有成家?我问他,他说自从走错那一步,就心如槁木再也不想婚姻的事了。他已经伤害了我和我的亲人,也伤害了杰雄和他的妈妈,他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他说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儿子事业有成,等着儿子成家。一开始,他用这样的理由拒绝我,后来,我谎称离开他的公司,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他才同意。你一直怀疑他和我结婚的动机里暗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告诉你,真相只有我知道。我还给你透露一点儿隐私,结婚几年,他连碰都没碰我。我说,既然这样,我们结这个婚干吗?他说,他这一生占有过我一次就非常知足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够接受他的儿子,像亲妈一样对待他——所以,史局长,你如果真有心帮我,就拜托你帮帮杰雄。他还说,他同意结婚也是替我着想。等他哪天走了,我和儿子韩杰雄都是第一顺序继承人,我可以分得一半的财产。你说,韩先哲这是害我吗?在你们警察眼里,好人和坏人跟黑与白一样,是永远不能交融的两种颜色吧?

史思明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他不想让冉雯洞悉自己此刻的心理变化。他在想,因为那起强奸案,韩先哲毁了自己,也毁了冉雯,他们最后走到一起,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匪夷所思,只有听完冉雯的讲述,他才真正理解什么叫惺惺相惜啊。

你现在是不是还怀疑韩先哲加害于我?

史思明说,怀疑不等于事实,法律只重证据。你这么说,我只能尊重事实,依法办理。

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说实话,我只要稍微昧点儿良心,把口供重新来一下,自己就可以得到从轻判决,韩先哲只会雪上加霜。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有句话叫“人在做天在看”。冉雯最后来了一句更雷人的话。史局长,不怕你觉得难听,你这个副局长就是我和韩先哲送给你当的,我们不是一路人。

史思明感觉有一道闪电在眼前劈开,然后炸雷滚过头顶,自己浑身粉碎,散落一地。

冉雯被监管民警带走后,史思明坐在那儿静静地抽完了一支烟。在抽烟的这点时间里,他把许多事情都想明白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冉雯,你说得对,我这个副局长是你们拱手相送的,我也当到头了,该把它还给你。

听说韩杰雄已到网监大队投案自首,史思明专门把曾浩叫到办公室。

坐吧。史思明说,曾浩,干二层正职有年头了吧?

曾浩闷了一下,六年了,之前还干过五年副职。

嗯,加起来十一年,已经不短了,感觉怎么样?

跟着史局长干,来劲。

嗯,年轻人不错。史思明说,局里和我个人对你的工作都十分满意。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会争取机会给你提供更大的舞台。这次传销案你是主将,干得漂亮,局党委昨天开会研究,准备呈报立功,我力主给你报二等功。到时候,你要认真总结成绩,把材料搞扎实。二等功的审批权在省厅,材料要过硬,那是要货比货的,千万不要让肥肉蒙在饭里吃了。

曾浩不知道史局长今天为什么给他说这些,而且连开两张利好的支票。他感觉史局长一定有事。

史思明果然说,听说韩杰雄来自首了?

曾浩记得,上次他要去深圳抓捕韩杰雄时,是史局长打了拦腰棍,之后再捎话敦促韩杰雄投案自首,还在看守所会见过他的父母,现在人刚到案又特别关注他。把史局长前前后后对韩杰雄的态度联系起来,曾浩觉得有点儿蹊跷。他说,史局长,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需要我从中……他两只手握成拳头绕圈,做出斡旋的动作。有话你尽管直说,我曾浩心里自有分寸。跟你干了这么多年,你對我还不放心吗?

史思明笑了笑。放心,一万个放心,不放心我就不会把你叫来。停了停,他继续道,我是这样想,在一个案件中,一家三口都进去,是不是太不人性了?社会上会怎么议论我们?

曾浩马上会意,顺坡下驴说,史局长,我们可不可以考虑给韩杰雄留一条出路,他还那么年轻。

我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毕竟你是案子的主办负责人嘛。史思明看似说得很不经意。

韩杰雄的讯问还没开始,关键看他的口供。

史局长微微颔首,你是个聪明人,该怎么办就看着办吧。老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韩杰雄一直远在帕劳搞他的旅游开发项目,对父母的资金来源不知情是完全说得过去的。他自己不开口,我们的材料就无法体现他参与作案。也就是说,他只要对父母的行为不知情就是无罪的。曾浩进一步发表自己的见解。

史思明朝他挥挥手,忙你的去吧。

年底,一审判决结果出来,韩先哲和冉雯因犯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九年和五年六个月,没收全部赃款,并处罚金四百万元,上缴国库。

阿弥陀佛——韩杰雄没被牵连进去。警方反复查明,在韩先哲、冉雯夫妇共同犯罪过程中,无任何证据表明儿子韩杰雄参与其中。他一心扑在帕劳的旅游开发上,对父母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那个上午,史思明从卫生间出来,瞅准局长室没外人,就径直走了进去。

局长正在批文件。有事吗?史局长。

史思明关好门,犹豫片刻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看来,他早有准备。

这是一张折叠好的A4打印纸,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大半页文字。局长快速浏览一遍后,抬头看着史思明,将纸张甩得嚓嚓响。干得好好的,为什么想到辞职?

局长,我能不能不说明理由?史思明的口气似有难言之隐。

这么大的事情,没个理由,怎么说得过去?

史思明被问住。他把手朝口袋里伸去,旋即又空着出来,带着轻微的抖动。

局长递给史思明一支烟。管刑侦,工作压力是大点儿,但这么多年,不都挺过来了吗?我感觉你在工作上从没撂过挑子。

倒不是因为这个。

局长伸出指头,在自己和史思明之间勾来勾去,那么,对我有意见?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们之间不好相处?局长猜谜语一般问道。

史思明赶紧申辩,局长,你多疑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共事这么多年,你是我碰到的最好的领导,没有之一,只有唯一。

那你是有病吧?局长说,思明啊,你这个位置虽说义务多于权力,案子一来,工作没日没夜,但很多人都眼红着呢,只是一般人想干还不一定干得了。

局长,你还真说对了。史思明这次下了决心,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病历单,我是真有病。

局长接过单子,将信将疑地看了数遍——那是史思明通过特殊关系从省城大医院弄到的假病历证明。局长不无担心地问,搞准了吗?真有这么严重?从没听你说起过,你对自己太不负责任了。

我也是最近感觉不适,才去做了确诊。

局长的目光在史思明脸上逡巡。不知道他是怀疑史思明的话,还是对史思明的请求拿不准。

史思明说,局长,我有个想法,请你恩准。

说,局长允诺道,三个五个都依你。真患上这个病,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辞职的事我个人做不了主。你是县委组织部管的干部,得按程序来。

史思明说,不要把我生病的事传出去,这是我的隐私。请你考虑一个合适的理由批准我的辞呈。

行。还有别的要求吗?

史思明想了想说,网监大队的曾浩,在二层骨干岗位上磨了十一年,干正职都六年了。以我多年的观察,他是全局屈指可数的骨干人才,能力超强,办事有头脑,特别是有大局意识和服从意识,在办理这起传销案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我想等我腾出位子后,请局长考虑给他加点儿压力,年轻人需要得到锻炼。这也算是我退位前向局长讨的最后一个人情。

局长沉吟片刻后说,嗯,曾浩是不错,群众基础好,业务水平高,应该得到重用。还有呢?

没有了。

好。局长喜欢使用单音节词汇。他说,思明啊,不干副局长后,我把你安排到局工会去,上上自由班,工作上的事少管点儿,治病的事一定得抓紧,自个儿的身体要好好保重啊。

史思明诺诺连声,拱着手从局长室退出来。局长一直目送他走到门边,目光里满是痛惜。

次年春,局里宣布领导班子分工调整,史思明因为年满五十周岁,而且在副科级以上实职岗位干满二十年,按组织部新规“一刀切”,不再担任领导职务,享受提高工资百分之五十的政策待遇。这是局长给出的解释,他希望史思明同志正确对待组织的决定。他说,一名人民警察要拿得起放得下,在新的岗位上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有人给史思明私下算过一笔账,按照新规定,一年下来,他可以多拿将近三万元的工资。退休还有十年,他不干副局长,反而赚了一大笔。

全局对史副局长“下课”的真正原因持怀疑的只有一个人——他就是被新提拔为副局长的曾浩。

责任编辑/谢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