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伊甸园
——刘慈欣科幻世界巡礼

2019-06-18 05:43吴景祥
传记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球状科幻世界三体

吴景祥

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刘慈欣,人称大刘,1963年6月23日出生于山西省阳泉市,1988年毕业于华北水利水电学院水电工程系,毕业后供职于山西省阳泉市的娘子关发电厂,曾担任计算机工程师职务。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大刘利用工作业余时间,从事科幻文学创作。此后,他在中国科幻文学界大放光彩,自1999年至2006年蝉联中国科幻小说银河奖,更是分别在2015年8月23日与2017年6月25日,凭借《三体》系列,荣获第73届世界科幻大会颁发的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与轨迹奖最佳长篇科幻小说奖。他“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世界级水平”。时至今日,大刘已被公认为中国科幻文学第一人。

2019年大年初一,两部均改编自刘慈欣小说的电影《流浪地球》与《疯狂的外星人》同时登上大荧幕,在中国电影界刮起了一股科幻风,而《流浪地球》的成功则被视作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元年。可以说,刘慈欣已经成为中国科幻界的标杆性人物,他的影响力也早已超出所谓小众的科幻文学圈子。纵观大刘的创作道路,可以发现他并非天才型作家,处女作《鲸歌》(《科幻世界》1999年第6期)甚至被他视作被迫向市场妥协的失败之作,小说中那种彻底的“通俗文学精神”以及全然“以故事为主体”的创作方式后来也被他摒弃。可以说,大刘之所以能够攀登上中国科幻的顶峰,靠的是不懈的努力与对科幻的追求,而他努力与追求的过程也可谓一波三折,几经转变。

早在2010年,大刘就曾对他的创作道路做出过简要的回顾,他把自己的创作道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纯科幻阶段,代表作有《微观尽头》(《科幻世界》1999年第6期)、《坍缩》(《科幻世界》1999年第7期)、《梦之海》(《科幻世界》2002年第1期)、《诗云》(《科幻世界》2003年第3期);

第二阶段为人与自然阶段,代表作有《流浪地球》(《科幻世界》2000年第7期)、《乡村教师》(《科幻世界》2001年第1期)、《球状闪电》(《科幻世界·星云2》2004年)、《三体》系列第一部(连载于《科幻世界》2006年第5—12期);

第三阶段为社会试验阶段,代表作有《超新星纪元》(2003年作家出版社初版)、《赡养上帝》(《科幻世界》2005年第1期)、《赡养人类》(《科幻世界》2005年第11期)、《三体》系列第二部《黑暗森林》(2008年5月重庆出版社初版)。

可以看到,刘慈欣对自身创作道路的划分,并不严格依照作品产生的先后顺序,而是以创作理念的变化为根据。笔者所以不惮其烦地在作品后注释其发表、初版时间,也正是希望读者可以由此较为精确地感知大刘的创作轨迹。刘慈欣也说到,他的创作理念有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而他在创作《三体》系列第三部《死神永生》(2010年10月重庆出版社初版)的过程中,又自觉地从社会试验阶段转回到人与自然阶段,也就是他所说的重返伊甸园。下面就让我们循着大刘勾勒的轨迹,走进他所创造的科幻世界。

纯科幻阶段——科学与文学

大刘自言是由科幻迷成为一个科幻作者的,吸引他的是科幻,而不是文学。在纯科幻阶段,他的目的是搭建通向科学之美的桥梁,将禁锢在冷酷方程式中的美以文学的方式释放出来,呈现在读者面前。大刘在《微观尽头》中设置了迪夏提这样一个丝毫不懂物理学的牧羊人,就是要通过他的口来传递科学之美。是迪夏提用形象的语言出色地定义了粒子物理学:“找世界上最小的沙粒。”也是迪夏提,最先发现了微观尽头的奇观——宇宙负片。

在《微观尽头》中,大刘不仅释放、呈现科学之美,还展示了文学之美与科学之美之间的巨大差异。在迪夏提老人眼中,世界是鲜活的、神秘的,充斥着真主的声音,要用心去倾听;而在理论物理学家丁仪眼中,世界是客观的、可知的,有待于科学家用理性和生命去探索。但是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科学家所探寻的世界秘密,一般是难以理解的,甚至是让人恐惧的。小说中,击破夸克实验导致了宇宙反转,“宇宙的突变超出了人类所有的知识和想象,超出了他们的精神承受力,世界处于疯狂的边缘”。这噩梦般的现实,自然是人们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所以小说开头处对科学家尴尬处境的描绘,也就别有一番深意。击破夸克——物理学的伟大时刻,也是全人类的伟大时刻来临时,却只有寥寥几个记者到场,电视观众的注意力都被一场球赛吸引了过去。较之宏远高深的科学探索而言,普通人更感兴趣的还是现实生活,尤其是这种现实生活具有紧迫性时,普通人更是身陷其中而难以自拔,遑论抬头仰望星空,探寻宇宙之谜。

《乡村教师》

《坍缩》就是在现实生活与科学探索、普通人与科学家之间撑开了巨大的张力。创立了统一场论的理论物理学家权威丁仪预测了宇宙将从膨胀转向坍缩,全世界也知悉了这一消息,但宇宙坍缩对普通人又能造成什么影响呢?即使出身于物理专业,省长也和普通人一样,并不认为这远在宇宙边缘发生的事情会对地球和人类发生任何影响。从地球出发,宇宙边缘星系的蓝移,要过两百亿年之后才能被人们观测到,而迫在眉睫的洪水、死亡,当然远比坍缩来得更有意义,也更加重要。

当普通人短暂地抽身于现实生活的时候,才能够去奢谈科学与宇宙之美。如省长对丁仪所说:“我的世界是一个现实的、无诗意的、繁琐的世界,我们整天像蚂蚁一样忙碌,目光也像蚂蚁一样受到局限。有时深夜从办公室里出来,抬头看看星空,已是难得的奢侈了。您的世界充满着空灵与玄妙,您的思想跨越上百光年的空间和上百亿年的时间,地球对于您只是宇宙中的一粒灰尘,现世对于您只是永恒中短得无法测量的一瞬,整个宇宙似乎都是为了满足您的好奇心而存在的。”

毫无疑问,普通人与科学家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他们对生活和世界的感觉、理解也是迥然不同的。但是普通人的知识与思维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无法理解即将发生的坍缩将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颠覆性的改变。其实,聚集在国家天文台观测厅里等待观测坍缩的那些理论物理学、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的权威们都未必真正理解宇宙坍缩的意义,不然他们也不会惊诧甚至愤怒于丁仪一系列的反常行径。也许,他们根本就不会再在这里期待着又一次科学奇观了。

在丁仪的点拨下,省长和权威科学家们终于明白了宇宙坍缩对于人类意味着什么。“由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所构成的现代物理学已证明,时间和空间不能离开物质而独立存在,没有绝对时空,时间、空间和物质世界是融为一体的。”宇宙坍缩既不是发生在两百亿光年外的事情,也不会在遥不可及的未来才临近地球,而是像《微观尽头》里的宇宙反转一样,即刻、切身地影响着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宇宙坍缩不仅将带来空间上的收缩,还将带来时间上的倒流,而且它还不像宇宙反转那样可以瞬间人为逆转回来,它是不以人力为转移的,是永不可逆的,渺小的人类所能做的,只不过是适应它。对于所有人来说,这将是一场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

其实称之为噩梦并不恰当,因为对于省长来说,洪水不会再爆发了,而对于工程师小张来说,死去的父亲还将复活,对于所有人来说,“坍缩宇宙中的未来就是膨胀宇宙中的过去”。在坍缩宇宙中,老年人将看着青年人走向死亡,人类文明将重演历史的兴衰,而且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无情地展开,却无能为力,因为所有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如此,生命、生活、世界、宇宙的意义也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甚至在探索宇宙里,意义是否存在都将是个问题。而《坍缩》的结尾则是坍缩发生了,之后就是此前的文字倒了过来……

我们虽然能够从形式上明白这就是坍缩宇宙,但在内容上却完全无法理解它的意义。因为,对于生活在膨胀宇宙中的我们来说,它既不产生影响,也不具有意义。尽管对小说中的人物来说,宇宙坍缩意味着现实,意味着一切。但大刘所要面对的,不仅是小说中的人物,还有现实中的读者。所以,他就必须要照顾到读者的感受,以读者能够接受的方式,通过文学展现科学之美,甚至更进一步,展现由文学与科学碰撞、交融所产生的美。

在《梦之海》和《诗云》这两篇大刘自认最能够反映其创作底色的小说中,他试图将艺术与科学交汇融合,甚至让艺术超越于科学之上,成为高级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梦之海》中的低温艺术家就直言,当文明进化、科学探索进展到一定程度,生存、社会、政治、科学都不再有其存在的必要,唯有艺术才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低温艺术家所以引冰雕艺术家颜冬为同行、知己,并愿意与之交流对话,也正是就艺术本身而言。如果是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低温艺术家眼中的颜冬,也许就如“李白”眼中的伊依,不过是细菌、虫子般的存在。

在《梦之海》和《诗云》中,面对外星高级文明体,人类的科技水平极端落后,以致低温艺术家的一次创作就足以给人类社会、地球世界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李白的作诗更是毁灭了整个太阳系,而人类的幸存,既出于人类自身的努力,其实也得益于外星高级文明体的高抬贵手。只有在艺术上,人类才有与外星高级文明体对话的分量,甚至还能够凭借无可超越的诗歌艺术而自傲于宇宙。而小说中最吸引人的段落无疑是对低温艺术家和李白的艺术作品——“梦之海”与“诗云”的描绘了:

在白天,冰环在蓝天上呈耀眼的银色,像一条流过蓝色平原的钻石大河。白天冰环最壮观的景象是日环食,即冰环挡住太阳的时刻,这时大量的冰块折射着阳光,天空中出现奇伟瑰丽的焰火表演。依太阳被冰环挡住的时间长短,分为交叉食和平行食,所谓平行食,是太阳沿着冰环走过一段距离,每年还有一次全平行食,这天太阳从升起到落下,沿着冰环走完它在天空中的全部路程。这一天,冰环仿佛是一条撒在太空中的银色火药带,在日出时被点燃,那璀璨的火球疯狂燃烧着越过长空,在西边落下,其壮丽之极,已很难用语言表达。正如有人惊叹:“这一天,上帝从空中踱过。”

《时空迷航》

然而冰环最迷人的时刻是在夜晚。它发出的光芒比满月亮一倍,这银色的光芒撒满大地。这时,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排成密集的队列,在夜空中庄严地行进。与银河不同,这条浩荡的星河中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个长方体的星星。这密密麻麻的星星中有一半在闪耀,这十万颗闪动的星星在星河中构成涌动的波纹,仿佛宇宙的大风吹拂着河面。使整条星河变成了一个有灵性的整体……

诗云发出银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据说诗云本身是不发光的,这银光是宇宙射线激发出来的。由于空间的宇宙射线密度不均,诗云中常涌动着大团的光雾,那些色彩各异的光晕滚过长空,好像是潜行在诗云中的发光巨鲸。也有很少的时候,宇宙射线的强度急剧增加,在诗云中激发出粼粼的光斑,这时的诗云已完全不像云了,整个天空仿佛是一个月夜从水下看到的海面。地球与诗云的运行并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时地球会处于旋臂间的空隙上,这时透过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在旋臂的边缘还可以看到诗云的断面形状,它很像地球大气中的积雨云,变幻出各种宏伟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形体,这些巨大的形体高高地升出诗云的旋转平面,发出幽幽的银光,仿佛是一个超级意识没完没了的梦境。

细读这两部分文字,可以发现,大刘笔下的“梦之海”和“诗云”有明显的共通之处:二者都是在光影变幻中呈现出极致之美,并且这极致之美如神迹、梦境一般,只能够用文学的感知、表达方式才能够领略和展现。或许可以说,大刘在这里回到了《微观尽头》,外星高级文明体之于人类,就如真主之于迪夏提。面对外星高级文明体、真主及其造物,人类应该也只能用心去看、去听,才能真正明了宇宙真意,领略超越之美。

人与自然阶段——“宏细节”与“新情感”

在实现通过文学展现科学之美的同时,大刘还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实现文学自身的美。毕竟科学之美只能让普通读者眼前一亮,很难让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科幻世界中去。在思维冲击和视觉盛宴之外,还需要有情感共鸣,这样读者才能从旁观者转为亲历者,内在地感受科幻文学带来的震撼与启迪。

大刘将人与自然阶段的特点归纳为:“同时描述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灰色的,充满着尘世的喧嚣,为我们所熟悉;另一个是空灵的科幻世界,在最遥远的远方和最微小的尺度中,是我们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如果单就这一特点而言,《梦之海》《诗云》等小说其实也完全可以被归入这一阶段。在我看来,大刘所以把《流浪地球》《乡村教师》《球状闪电》《三体》第一部归为同一阶段,并把这一阶段视作自己最成功的阶段,后来还力图实现对其的重返,是因为他既克服了纯科幻阶段过于依赖科幻概念的弊病,又超越了他所批评的传统主流文学的局限。这一阶段,大刘在小说情节与情感的把握上,也显得更为成熟、深刻。换句话说,大刘从单纯的科幻概念出发,建构了完整有机的科幻世界,在这一科幻世界内,传统的情节与情感都发生了质变。由情节与情感的质变带来的可读性与震撼性,才是大刘自认成功的底气所在。

首先说情节,大刘在《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中提出了“宏细节”的说法:“在这些宏细节中,科幻作家笔端轻摇而纵横十亿年时间和百亿光年的空间,使主流文学所囊括的世界和历史瞬间变成了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在大刘看来,“宏细节”是科幻小说成熟的标志,也是其区别于传统主流文学的特质之一。其实在处女作《鲸歌》中,大刘所倾情描写的鲸歌就带有“宏细节”的特点:

鲸歌在响着,这是大海的灵魂在歌唱。鲸歌中,上古的闪电击打着的原始的海洋,生命如荧火在混沌的海水中闪现;鲸歌中,生命睁着好奇而畏惧的眼睛,用带着鳞片的脚,第一次从大海踏上火山还没熄灭的陆地;鲸歌中,恐龙帝国在寒冷中灭亡,时光飞逝,沧海桑田,智慧如小草,在冰川过后的初暖中萌生;鲸歌中,文明幽灵般出现在各个大陆,亚特兰蒂斯在闪光和巨响中沉入洋底……一次次海战,鲜血染红了大海;数不清的帝国诞生了,又灭亡了,一切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

可以说,一曲鲸歌就蕴含着整部地球文明史,而在源远流长、盛衰起伏的文明史面前,不管是毒枭沃纳大叔,还是博士霍普金斯,都显得如此渺小,微不足道。

在“宏细节”中,人与自然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个人在漫长的历史与宏大的宇宙面前变得无比微弱,很难再独立承担起主角功能;而自然也已不再是我们日常习见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而是超出了地球,近则囊括太阳系,远则波及银河系,这中间又存在着无数我们未知的外星文明,更还有在三维宇宙之外或者之上的多维、多元宇宙。人与自然的关系也不仅是传统观念中的和谐、分裂或破坏、报复。

比如在《流浪地球》中,人类的自然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太阳不再是生命的源泉,而将成为死亡的开端;地球也不再是人类安居乐业之所,而是人类流浪避居的船。人类对自然的感情也产生了深刻的变化,对太阳,人类无以复加地恐惧,每当地球被推送到近日点时,人类大难临头,惶惶不安;而当地球运转到远日点时,人类如蒙大赦,普天同庆。

在小说中,“我”的父母双双罹难,有意思的是,“我”的反应却大相径庭。父亲作为军人,在清除地球航线上的小行星的行动中,连同他所驾驶的单座微型飞船,被反物质炸弹炸出的小行星碎片击中,瞬间汽化。当被告知这一噩耗时,“我”却毫无反应。而当之前母亲在地下城被渗入的岩浆吞噬而亡时,登上升降梯幸存下来的“我”心如刀绞。为何“我”会有截然不同的反应呢?这并非因为“我”和父母的感情有深浅之别,而是因为父母各自带有的象征意味不同。

在小说里,我们看不到“我”与父亲之间感情不和的任何表现,父亲离家与小星老师结合也被“我”和母亲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父亲所说的“我们必须抱有希望,这并不是因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为我们要做高贵的人。在前太阳时代,做一个高贵的人必须拥有金钱、权力或才能,而在今天只要拥有希望,希望是这个时代的黄金和宝石,不管活多长,我们都要拥有它!”被“我”谨记在心,成为“我”一生的指南。

在太阳氦闪这一空前灾难的笼罩下,亲情、爱情早已失去了它们原本具有的重要意义。“我”所以痛心于母亲的死亡,深层原因是母亲象征着地球。母亲之于“我”,恰如地球之于人类。在人类与地球共同流浪向半人马座比邻星的途中,只有地球才是人类的依靠,在空旷孤独的太空中,能够陪伴人类的,也只有地球。所以,小说中,“我”反复咏叹:“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艾青在《大堰河——我的保姆》中的反复咏叹:“大堰河啊,我的保姆。”对于作为太空孤儿的人类和作为时代孤儿的艾青,地球和大堰河一样,都是他们寄托身心的唯一之地,都是他们情感意义的唯一来源。如此深挚动人的情感贯穿于《流浪地球》全文,无怪乎它能强烈地震撼读者并被成功地搬上大荧幕。

如果说《流浪地球》在生存绝境下对“我”与母亲、人与地球之间的感情赋予了新的内涵,那么《球状闪电》则是在平行宇宙中对爱情进行了重构。按大刘的说法,《球状闪电》塑造了非人的科幻形象——球状闪电,并使其成为小说的核心形象,小说的核心在于球状闪电这一科幻形象与传统的人的文学形象之间的相互作用。是否真的如此呢?作为读者的我们还可不可以对《球状闪电》有别的理解呢?在我看来,《球状闪电》的魅力,既在于塑造了球状闪电这一科幻形象,描绘了球状闪电与小说角色之间的相互作用;更在于小说角色共同探寻球状闪电之谜的过程中,发生的一系列可歌可泣的故事以及男女主人公之间不曾被平行宇宙隔断的“爱情”。

《球状闪电》

《球状闪电》的开头就颇具悬念,雷雨之夜,为“我”庆祝生日的父母却惨遭球状闪电的“焚毁”,但惊奇的是父母的衣服却丝毫未损。此后,解开球状闪电之谜就成了“我”的人生目标。在探寻球状闪电之谜的道路上,“我”先后碰到了导师张彬、林云和丁仪,最后球状闪电之谜终于在丁仪的洞见之下解开,球状闪电就是宏电子。宏电子被捕获并被运用到林云的新概念武器中去,但效果不佳。后来,林云和丁仪在张彬早年的恋人郑敏的启示下发现了宏原子核。林云在新概念武器试验失败的打击下,一意孤行,引爆了宏聚变。其实,不管是之前被球状闪电“焚毁”的父母、郑敏,还是此时主动引爆宏聚变的林云,都不是真正地消失了,而是量子态化进入到了宏世界。但处于量子态化的物体在有观察者存在的情况下,会迅速坍缩,也就是说,虽然父母、郑敏、林云还存在,却永远不能为我们所见了。在这种相知却不能相见的情况下,小说以“我”对林云的怀念以及对来日相见的希冀结束。

小说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当我走到人生的尽头,当我在弥留之际最后一次睁开眼睛,那时我所有的知性和记忆都消失在过去的深渊中,又回到童年纯真的感觉和梦幻之中,那就是量子玫瑰向我微笑的时候。

当我的生命力逐渐衰退的时候,也就是我观察者强度转弱的时候,终有一天,我将变为非观察者。在那一霎那,也就是我弥留之际,我就可以好好地看处于量子态的玫瑰和林云了。那一刻终将到来,但又转瞬即逝,之后我将死去。在这样的情境下,我对林云的感情,已经不是传统的爱情或单相思所能涵括的了,而是和对科学、生命的追求与向往融为一体,超越了庸常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社会试验阶段——新道德与伊甸园

转向社会试验阶段,按大刘的说法,源于他对科幻文学奇特功能的发现:现实世界中任何一种邪恶,都能在科幻中找到相应的世界设定,使其变成正当甚至正义的,反之亦然,科幻中的正与邪、善与恶,只有在相应的世界形象中才有意义。

在笔者看来,大刘从人与自然阶段转向社会试验阶段还有一个内在原因,那就是在新型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下(科幻文学的独特性其实正是在不同尺度的时空下对人、自然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重塑),产生了新型的情感,与之相伴的,也必将产生新型的道德。这种新型道德是对现实世界的道德观念的重新审视,甚至是对其的消解或颠覆,也就是大刘所说的从邪恶转变为正义,从正义转变为邪恶。

其实大刘对道德的审视,早已开始。在处女作《鲸歌》中,霍普金斯博士认为较之美国军方的不道德——操纵蓝鲸而图谋一己、一国之利,贩毒这种不道德根本不值一提;而到了《吞食者》,对于为了生存而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的不同文明来说,道德已经丝毫不具有约束力,来自吞食帝国的大牙就说:“不要再从道德的角度谈了,在宇宙中,那东西没意义。”

在《三体》第二部中,罗辑在叶文洁的启示下,建立了宇宙社会学,发明了黑暗森林理论:“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猎人,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不管是娇嫩的婴儿还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还是天神般的男孩,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

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就是宇宙这座黑暗森林中两个已经互相暴露的猎人,二者之间只存在生死之争,没有和解的可能。三体文明派出智子锁死人类基础科学向前探索的可能性,以防人类文明科技爆炸式的发展,随后派出远征舰队,以实现对地球的殖民统治。在生存之争下,三体文明的入侵行为已经不是邪恶或者正义可以定义的了,人类文明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对三体文明进行道德谴责,这也毫无意义,而是先清除人类内部的三体组织(这主要发生在《三体》第一部),然后将全人类联合起来,以抵抗三体文明的入侵。

当规模庞大、队列整密的人类联合舰队被小小的水滴毁灭的时候,震撼读者的不只有那璀璨壮观而又极具讽刺性的爆炸场面,还有执行舰长章北海的叛逃,以及他的叛逃迅速得到了认可,更还有逃离太阳系之后的自然选择号等星际战舰之间的相互残杀。如果说在压倒性失败的情况下,章北海的临阵叛逃还能够被以为是人类文明保存希望而得到认可,那么逃离太阳系后,青铜时代号与量子号,自然选择号、蓝色空间号与终极规律号之间爆发的互相残杀就无法被人们所接受了,正如对青铜时代号全体军官所做的审判:他们犯下了一级谋杀罪和反人类罪,背叛了人类最基本的道德准则,较之两个世纪前的三体组织更是整个人类的耻辱。

《三体》

此前人类联合政府在三体文明大敌当前的情况下,无力逮捕,更别说审判青铜时代号与蓝色空间号,甚至在未能解除文明灭绝危机之前,还追认这五艘战舰及其成员为保存人类文明的“英雄”。但当罗辑以向外太空播送三体世界的坐标威慑三体文明时,人类联合政府又反过头来联合三体文明对人类的“叛徒”——青铜时代号与蓝色空间号施行诱骗、追捕与审判。在《三体》中,人类文明生存危机的不停反转带来的是对危机下应激性行为不断的道德重审,从“叛徒”到“英雄”只需要一瞬,从“英雄”到“叛徒”也只需要一瞬。

但这只是从地球人类文明单方面做出的道德审判,其实当自然选择号等星际战舰驶离太阳系,进入外太空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脱离了地球人类文明母体,成为了太空新人类。罗辑所发明的黑暗森林理论,不只对他们与外星文明适用,对他们之间也同样适用,也就是说,自然选择号等星际战舰,已经身陷他人即是地狱的宇宙森林,除了毁灭对方,他们别无选择。他们之间的互相残杀,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和三体文明与人类文明之间的生存之争并无区别。而也正是他们之间的互相残杀,印证了罗辑关于黑暗森林理论的猜想,使得他坚定了播送三体世界坐标以威慑三体文明的决心,从而在大厦将倾之际挽救了人类文明。正如大刘所说,在科幻世界中,吊诡之处就在于,正义与邪恶可以随时颠倒,道德只有在相应的世界形象中才有意义。

刘慈欣(左)与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坤(右)

地球人类联合政府可以说,在互相残杀中幸存下来的青铜时代号和蓝色空间号违背了人类最基本的道德准则。但是对于青铜时代号和蓝色空间号,以及毁灭于生存之战的量子号和自然选择号、终极规律号来说,同类不能相残的道德准则已经无法适用,在宇宙森林中,他们之间不再是同类,而是异类,不再是人与人的关系,而是文明与文明的关系,他们之间如果存在道德的话,那也是新型的道德。大刘指出,《黑暗森林》中宇宙社会的零道德结构和性质,是由宇宙的自然属性决定的,具体说是宇宙间的超远距离决定的。这样的新道德或零道德,同新情感一样,也是在不同尺度的时空下对人、自然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重塑中产生的。只是较之新情感的温情脉脉,新道德的冷酷无情,确实是在让人震撼着迷的同时,又让人难以接受。

在《三体》第三部《死神永生》的结尾,大刘试图摆脱宇宙社会,让程心与关一帆进入时间之外的伊甸园,人物关系被简化为二人之间的爱情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获取与归还。但这样的一种简化以及由此展开的重返,是否成功,自然可以由不同的读者来做出属于他们自己的评判。在笔者看来,大刘在摆脱宇宙社会的同时,强化了他心目中科幻文学的永恒主角——自然形象,但却弱化了文学的永恒主角——戏剧冲突。我们知道,伊甸园中的亚当与夏娃,是在蛇的诱惑下偷吃了禁果,犯下了原罪,但也因此知道了羞耻与善恶。而文学古往今来,其戏剧冲突也大多集中于情感、道德层面,如果为了科幻与自然,而抛开道德维度,恐怕将有损于文学本身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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