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语义学视野下的绘本图文关系分析

2019-06-25 08:29潘多灵夏成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9年5期
关键词:接受美学隐喻绘本

潘多灵 夏成

摘要:研究者在分析绘本图文关系时,常常借助于隐喻,这种现象反映出绘本图文关系复杂而微妙,以致日常语言难以完全表述。绘本的文字文本属于时间型艺术,图画文本属于空间型艺术,这两种艺术形式融合而又冲突,推动读者不断打破自身的期待视野,从而将绘本的意义推向深入。借用M. Siegel的叙事语义理论,能清晰揭示出绘本意义的构建过程,以及由此形成的丰富意味和无尽魅力。

关键词:绘本 图文关系 隐喻 接受美学 语义三角

绘本,又称图画书。“图画书”这个称呼,译自英文picture book;而“绘本”这个称呼,则来自日本。十余年来,绘本和图画书这两种称呼并行不悖,共同见证着这种读物在中国的繁荣。不过,这种读物被译为“图画书”还是“绘本”,不只是一个翻译理念或者个人习惯的差异问题,还涉及对这种读物的理解和界定。诚然,这种读物是从图画书(picture book)演变而来的,但是随着长时间的发展,这种读物已经具备自身的特征,从而成为一种相对独立的艺术形式;因此,为了显示这种读物与传统图画书(picture book)的区别,一些艺术家和学者将picture book的两个单词合并,并将首字母p大写,创造出一个专用名词Picturebook来指称这种读物,以示它的独立性。也因此,在汉语语境下,将这种读物译为“绘本”,有利于将这种读物与传统中国图画书——特别是连环画——区分开来。绘本与传统图画书的主要区别在于,图画的叙事功能增强,摆脱了附属地位;在绘本中,它与文字既相配合,又相冲突,使得绘本的意义丰富而微妙。

一、隐喻:绘本图文关系复杂性的显现

相对于传统图画书,绘本的特点在于它将图画和文字有机地结合起来,共同承担叙事功能。绘本的两种文本——即图画文本和文字文本——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许多学者都意识到这一点,并从不同角度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研究。Schwarcz认为,绘本的“图-文”关系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叠合式”的,即图和文处于和谐的关系中,比如说文字和图画接力叙事,最终完成故事;另一种是“背离式”的,图和文之间是一种相互抵触的紧张关系,比如说文字和图画分别讲述相冲突的事件。Perry Nodelman则认为,绘本中图画和文字相互制约,使意义延迟,从而生成任何一方单独所不能具备的意义。不过,有意思的是,学者们在论述绘本的“图一文”关系时,所采取的方式不是概括,而是更倾向于借助比喻的方式来进行描述。

有人运用音乐术语进行描述,比如Cech认为“图一文”关系类似“二重奏”(dual)。有人运用科学术语进行描述,比如Miller使用波理论(wave theory)的术语“干涉”(inteIference);Moebius使用地理學的“版块构造”(platetectonics)概念;而Lewis的比喻更为奇特,他使用生态学的概念,认为文字和图画在绘本中,就像动物和植物在特定的自然生态系统之中一样,他说:“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绘本中的文字不仅仅是文字自身,它们是被图画影响下的文字;绘本中的图画也不仅仅是图画自身,它们是被文字影响下的图画。从文字的角度说,它们总是未完成的,等待着图画赋予它们新的意义。从图画的角度说,它们总是孕育着文字潜藏的意义,等待着文字对它的完成。”Wyile将绘本比作戏剧。他认为绘本中的文字相当于戏剧的脚本,图画相当于演员的表演。在戏剧中,人物的情感并非总是通过语言表现,演员的表演或许更能表现出人物内心微妙的部分。因此,绘本的文字才在图画中“活”起来。Mini Grey认为绘本的“图一文”关系相当于“双簧”(double act)表演。Eisner认为绘本是另一种“连续性的艺术”( sequential an),是“纸上的电影”,欣赏绘本的体验类似看电影。

为什么学者们在论述绘本的“图-文”关系时,所采取的方式不是概括,而是更倾向于借助隐喻的方式来进行描述?这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这种现象实际反映出学者在试图总结、概括绘本图文关系时所遇到的困境。谢知君认为:“人的痛苦就是因为处于一种无语言、无名状的痛苦包围之中,自己之所以不能抵制、把握这种痛苦,就是因为没有言辞来描写它。”在此情况下,人类常借助隐喻去缓解这种因语言的局限性而产生的痛苦。隐喻在不同的事物之间以相似性为基础建立联系,它本身就是一个创造性的认知思维过程,是一种创新的表达,缓解了人类无以言说的痛苦。在认知的视角下,“隐喻的力量在于赋予符号能够表达人从未发现的事物……将人的认识拓展深入”。隐喻中充满着想象力和创造力,它制造空白,启发人们思维,是人们认识和理解世界的重要手段之一。因此,绘本研究者以隐喻的形式阐释绘本的图文关系,显现出他们突破语言的局限性的努力,也正显现出绘本图文关系的复杂、微妙。

二、时空交融:绘本图文关系复杂性的根源

尽管绘本研究者对绘本图文关系的表述非常形象,将其中的言不尽意之处展现了出来,但是隐喻式的表现方式并没有能够揭示出绘本图文复杂关系的根源。Lawrence R.Sipe说,绘本中图画和文字具有协同关系。所谓协同关系,就是说整体的功用大于组成整体部件的功用之和。在绘本中,文字和图画离开了对方,自身也就变得不完整。整体的功用依赖于文字和图画之间的联系与互动。那么,绘本文字和图画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绘本图文关系如此暧昧,以至于研究者们言不尽意,不得不借助于隐喻的方式来进行暗示?

从语义接受来看,意义的产生并不仅仅依赖于文本自身,读者的参与对文本的意义有着重要的影响。文本只是呈现在读者面前的纲要结构,这个结构具有大量空白,即文本不曾明确写出的部分,这些空白部分,是一种寻求填补的无言邀请,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给予填补和充实。因此,文本的潜在意义由于读者的参与才得以实现,文本只有在阅读的过程中才能真正转化为作品。如果读者处理的只是文字,或者说只是图画,文本的意义无疑要单纯许多。但是在阅读绘本时,读者同时处理文字和图画,这两种不同形式的文本增加了文本处理的难度,也使得文本的意义更加丰富。

按照莱辛所说,诗和画,分属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即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这两种艺术有着不同的认知特点。我们可以在同一时间将一幅画收入眼中,但是我们在阅读诗歌时,却不得不按照线型时间序列来进行。那么有没有将时间和空间、历时性和共时性结合在一起的艺术形式?在莱辛的时代,人们就已经认识到戏剧就是这样一种艺术形式,人们称之为总体艺术。今天的电影也是一种总体艺术。不过,相对于戏剧和电影,绘本是一种更为典型的总体艺术,因为戏剧和电影的时间节奏由导演设定,不能取决于读者,但是在绘本中,读者却可以在阅读中调节绘本的时间节奏。所以说绘本是一种典型的将时间和空间有机结合在一起的艺术形式。

莱辛还认为,文字和图画分别在传达时间信息和空间信息方面具有自身的优势。一般来说,视觉艺术呈现给欣赏者的是网络,而时间艺术呈现给欣赏者的是线。但复杂的是,按雅各布森所说,时间艺术并非完全是历时性的。雅各布森认为,人在组织语言时,必须对词语进行“选择”和“组合”,“选择”具有共时性向度,“组合”具有历时性向度。“诗歌功能就是把对应原则从选择轴心反射到组合轴心。”这说明欣赏者在欣赏文学作品时,即便在阅读序列上是线型的,但是意义的产生过程有一部分是共时性的,或者说是空间型的。同样,空间艺术也并非完全是共时性的,因为欣赏者在欣赏诸如绘画等艺术作品时,其视觉不仅是沿着一定方向移动的,同时还力图在认知上形成有组织的意义结构。因此,空间艺术中又包含着历时性的因素。既然绘本是以文字和图画这两种符号同时进行叙事,这也就意味着,绘本中召唤着读者进行意义填补的空白更为微妙、复杂。

三、丰富的意味:绘本图文互动的魅力

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的认知特点,对于读者在绘本阅读中的体验有着重要影响。一方面,图画作为一种空间型艺术,要阅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将共时性的视觉元素组织出历时性的意义,因此,阅读者面对图画的阅读反应是“凝视”——保持对某一画面的细细欣赏。另一方面,文学作为一种时间性的艺术,驱使阅读者不停向前阅读,以形成对文本空间性的整体意义结构,因此,閱读者面对文字的阅读反应是“翻页”——探索故事的发展。两者的矛盾促成了绘本的图画和文字在读者阅读中的丰富互动,使绘本的意义解读更加丰富多彩,甚至永远潜在不可穷尽的意义,召唤读者去挖掘。

M.Siegel的语义三角较清楚地展示出读者阅读中,绘本的图画和文字互动的过程。受奥格登和理查兹的语义学理论以及皮尔斯符号学的启发,M.Siegel通过语义三角模型来分析读者阅读时文字和图画的关系。皮尔斯认为符号的使用过程包含着三个要素:符号(repressentamen)、对象(object)和解释项(interpretant)。要注意的是,虽然符号指向客体,但是符号并不能够等同于客体。就如言说中的苹果,可能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个苹果。符号意义的实现有赖于阐释,也就是说,解释项是解释者对符号加以认知、解释、感知、反应的过程和结果。解释者从符号到对象客体再到解释项,构成了符号认知的一个相对完整的过程,即符号过程(semiosis)。奥格登和理查兹用一个语义三角形来表示三者的关系。M.Siegel改造了奥格登和理查兹的语义三角形,用来分析绘本中图画与文字的关系。一般说来,符号、对象与解释项的关系如图1所示。

但是具体到绘本阅读,绘本的图画和文字首先能够自成一个体系(图2)。

同时,符号过程不是封闭的,而是一个可以延续、递进、发展的开放过程。符号的对象客体是有限的,但对客体的解释是无限的。解释项对符号起到进一步诠释的功能,并且可以由其他解释项继续诠释下去,因此,后一解释项就是前一解释项的元解释项。简而言之,符号产生意义,而意义又可以在新的符号关系里成为客体,由之符号则会不断地产生新的符号。所以,当绘本的图画与文字互动时,绘本就蕴含更丰富的意味。当读者阅读文字时,文字符号所对应的解释项会因图画的参与而发生变化;而在欣赏图画时,视觉符号所对应的解释项又会因文字的参与而发生变化(图3)。在这样一个不断滚动的过程中,在绘本阅读者不断地调整阅读的期待视野中,绘本丰富的意义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显现。

试以桑达克的绘本《野兽出没的地方》为例,《野兽出没的地方》讲述了一个名叫麦克斯的男孩统治奇幻的野兽王国的故事。这本只有几十页的绘本,桑达克花了八年的时间来进行创作。它帮助桑达克赢得了1964年的凯迪克金奖,也被誉为绘本创作里程碑式的作品。这本书在许多方面——特别是绘本图文关系的处理——都成了绘本的典范。

对于文字和图画这两个表意系统,首先来看故事的文字部分。麦克斯因为调皮遭到母亲的惩罚,不许吃晚饭便上床睡觉。但是麦克斯逃离了自己小小的房间,驾着小船经过长时间的航行到了野兽王国,驯服了可怕的怪兽,做了国王。最后他厌倦怪兽王国的生活,驾着小船沿着来时的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在故事结尾,桑达克写道:“晚饭在房间中还是热的。”时间既流逝又静止,这种统一是许多传奇故事的一个特点。在古凯尔特人的神话中,便有许多类似的故事:少年被精灵带入仙境,多年后重新回到家乡,家乡还是当日离开时的样子;或者少年在精灵的世界停留了一小会儿,回到故乡时,故乡早已经人事全非。

就文字部分来说,《野兽出没的地方》讲述了一个完整的神奇故事。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迫不及待地不停翻页,探索情节的进展。不过,《野兽出没的地方》的文字部分一直强化着故事的传奇色彩,图画部分却又不断地否定这一点。甚至在绘本的蝴蝶页,也就是在没有进入正文之前,两只大怪兽的形象已经提前出现,此处读者可能会隐隐感到,这两只怪兽似乎有特别的意义。再来看绘本的图画部分。绘本的第二个对开页,是麦克斯举着叉子追逐小狗的画面,在这个画面中,楼梯处挂着一幅麦克斯所画的怪兽。这个细节很容易被读者所忽视。但是,如果读者足够细心,发现这个细节,就会明白这个怪兽正是后文中怪兽的雏形。也就是说,图画中的怪兽、文字所讲述的神奇故事纯粹出于麦克斯的想象。就故事本身而言,它从没有超出现实层面。出于对父母约束自己的不满,在自己的想象中,麦克斯将父母变成了怪兽,而自己用魔法成为怪兽国的国王。在想象中,麦克斯愤怒的情绪得到宣泄,内心重新恢复了平静,与母亲相互达成了谅解。就此而言,《野兽出没的地方》是孩子成长的一个寓言。浩瀚的大海、阴暗的丛林,象征着孩子复杂的内心世界和负面情绪。它显示出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如何学会渐渐控制自己的情绪,最终走向社会化的历程。

《野兽出没的地方》的文字和图画,构成了两个相互依赖又相互独立的表意系统。由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并非完全先读文字,或者完全先看画面,而是边阅读文字边欣赏画面,因此这两个系统相互融合又相互冲突,使文字和图像形成新的解释项。并且,对文字和图像系统的关注孰前孰后,也会影响对绘本意义的阐释。以第九个对开页为例,文字部分描述野兽“发出可怕的吼声,露出可怕的牙齿,亮出可怕的眼睛,伸出可怕的爪子”,看到这里,读者马上会为麦克斯担忧,以为他遇到了可怕的事情。这页的图画中,怪兽双角尖锐,爪子锋利,似乎也印证着文字部分对怪兽的描述。可是只要细心观察,读者就会发现,怪兽的身体都是圆滚滚的,毛皮有种毛绒玩具般的质感,更重要的是,眼神非常的“萌”,于是,读者隐隐意识到,怪兽可能没有那么可怕,它们和麦克斯会成为朋友。在这个对开页中,文字和图画既相互印证,又相互抵触。先关注文字,或者先关注图像,读者获得的体验并不完全一样。实际阅读过程中,具有阅读经验的读者的注意力会在文字和图画间多次滚动,在每一次滚动中都会体验到更丰富的意味。由此也表明,绘本文字符号所对应的解释项会因图画的参与而发生变化,而视觉符号所对应的解释项又会因文字的参与而发生变化。所以,读者已经形成的认识一再被打破,对故事产生了新的期待视野,因而在阅读中不断获得新的惊喜。

绘本意义的构建过程和形成机制是复杂的,很难用文字完全表述。绘本复杂、丰富而微妙的图文关系,可谓是绘本的魅力之源。优秀的绘本作者在创作中总是非常重视绘本图画与文字的配合与互动,使得读者在绘本阅读过程中,常常在不经意间不断发现绘本中充满趣味的细节,产生常读常新的美妙感觉。

猜你喜欢
接受美学隐喻绘本
绘本
绘本
绘本
《活的隐喻》
接受美学视角下的戏剧翻译
英伽登的“具体化”理论研究
接受美学视角下Mulan的翻译研究
对《象的失踪》中隐喻的解读
德里达论隐喻与摹拟
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