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麦地

2019-06-27 02:33周天红
金山 2019年6期
关键词:根儿梁子麦地

周天红

接连几天的阴雨使父亲焦躁不安。他不 得不把头从窗口里伸出去,向半山腰的那片麦地眺望,思绪被冷冷的山风吹得如同雨丝一样紊乱一样惆怅。他想,此时此刻,儿子一定坐在那个大大的城市的大学教室里认认真真地读那些黑白分明的书本。父亲没有进过城,他对城市的想象只能停留在“大大”这个概念里;父亲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他想象书本里的东西一定是黑白分明的。

不知道是过分的激动还是极度的忧虑,父亲昏黄的老眼竟然跳出了点点泪花。

三年的高中生活拖瘦了儿子也拖瘦了父亲和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连父亲自己也记不清考虑过多少次,总是想,不管家里怎样一贫如洗,儿子的书是一定要读的。虽然,自己曾在那张八仙桌上读过几天“人之初、性本善”,屁股蛋儿让那位老秀才用竹板子打得啪啪啪直响,好几天还青一块紫一块的,但如今仍旧斗大的字不识几筐。不能让儿子像自己一样吃不识字的苦头。

父亲除了农闲时节到观音场那个镇子上帮人做做搬运工外,就是成天把身子骨扎在地里。每年,他都要种上一大坡麦子,三夏时节麦收后,一部分挑到镇子上去卖,绝大部分留存在家中,然后喂上十几头肥猪。这样就基本能应付得了儿子的学费。他经常对自己的老妻说,儿子是我们的根儿,麦地是儿子学费的根儿也就是我们的根儿,必须管好麦地。

花花梁子这个地方就出麦子。一坡地,全是黑油沙土,一把麦种撒下去,管不了几回,金黃色的麦子一吊一穗的,随风一吹闪闪发光,喜人哟。父亲是花花梁子到观音场这一带有名的种麦能手,养猪也在行。父亲常说:只要吃得苦,苍天就不负人。

儿子是去年考上大学的。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高兴得忘乎所以,像小孩子似的拿着通知书从村子东头跑到村子西头,连喊带叫又喜又跳地企图将这一可人的消息传播到花花梁子这个村子的角角落落。高兴归高兴,但面对上千元的学费父亲的心还是够沉够重了好一阵子。对他来说这毕竟如同天文数字一般。独对窗口枯坐了一夜之后,父亲咬了咬牙,一横心卖掉了六头正在猛长的半大子猪,再卖空积存半年的麦子,总算勉强能让儿子踏上上大学的路。

亲自把儿子送出花花梁子的那一刻,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父亲又一次想到了麦子和麦地,想到了那些形如豆腐块状的麦地和那一粒粒闪若黄金的麦子在自己一生中的分量。

父亲最终忍不住又将儿子的来信拿到窗口前一字一句地读:“爸,半期都考过试了,我得了第一名。可就是这里的菜又涨价了,肉都卖到三块五一份,看着同学们碗里打着肉,喷香的,我就跑到校园的角落里去吃自己的开水泡饭。麦地怎么样?麦子好吗?我真想今年的麦子能有个好的收成……”

父亲突然老泪纵横,心如刀割。他使劲地把石重一样的头从窗口伸出去,再一次向麦地那边眺望。雨是什么时候停了的?只看见乌云散去,天空渐渐地明朗起来,要放晴了。父亲揪了揪眼睛,取下镰刀一路小跑着冲出屋门赴向麦地。茂密的麦子一镰下去就是一大把。风微起,穿过麦浪,父亲仿佛看到了儿子在自己的眼光里正长成一穗麦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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