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患上“完美强迫症”

2019-06-28 08:52陈娟
环球人物 2019年11期
关键词:雍正圆明园康熙

陈娟

雍正在位时间不长,但争议颇多。在稗官野史中,他背负着谋父、逼母、弑兄、屠弟、好杀等罪名;在清宫剧中,他纠缠于后宫争斗、儿女情长;在正史记载中,他铁腕行事,勤俭刻苦,凡事朝纲独断,寡语冷面。在这些早已深入人心的印象背后,雍正无疑还有另一张面孔。而这一面,或可从近日火爆的“雍正故宫文物大展”中细细品出。

“雍正故宫文物大展”日前正在上海奉贤博物馆展出,展览中的120件文物均来自故宫,其中有80件一直是藏品,未曾公开展出过。从雍正用过的玺印、服饰、武器到西洋眼镜,再到由他参与指导、设计的瓷器、珐琅器、玉器、砚台等,记录着他的日常生活,也印证着他严肃外表下,藏着一颗敏感、丰沛的文艺之心。

以退为进,韬光养晦

走过一段朱红色的高墙,步入展厅,最先出现的是一方印章,上刻“圆明主人”四字。印章为寿山石所造,印纽上刻着3只狮子:大狮蹲坐;一小狮踏着大狮尾向上攀爬;一小狮蹬在大狮背上,前足伸向另一小狮。印章背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幅画,画中女子身着蓝色裘装,一手搭在暖炉上御寒,一手持镜自赏。女子身后还有一幅七言诗挂轴,字字墨色酣畅,飞扬飘逸,落款为“破尘居士题”,后缀“壶中天”“圆明主人”两方印章。

“‘圆明主人‘破尘居士‘壶中天都是雍正皇帝还是雍亲王时自取的雅号。”上海奉贤博物馆馆长张雪松说,这枚印章与其后的美人图相互印证,共同展示了雍正在皇子时期的生活和心境。

《胤禛朗吟阁图像》。朗吟阁在圆明园内,雍正做皇子时曾在此居住。

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皇四子胤禛被封为和硕雍亲王,赐圆明园居住。他自号为圆明主人,展出的美人图正是那一时期他请人所画,名为《裘装对镜图》。事实上,这样的美人图共有12幅。上世纪50年代,故宫博物院工作人员在清点库房时,不经意间发现了一组巨大的绢画,共12幅,每幅高近两米,宽近一米。一幅一像,都是着汉装的清秀女子,或品茶,或读书,或对镜,或赏蝶。遗憾的是画作都没留作者款印,只有印章与题诗证明其与雍正有关。

直到30年后,故宫博物院研究员朱家溍在内务府的《活计档》中发现一条记录,上记载:雍正十年八月二十二日,据圆明园来帖,内称:由圆明园深柳读书堂围屏上拆下美人绢画十二张……深柳读书堂位于圆明园福海西岸,雍正为圆明园所作诗中最频繁出现的主题便是它,可见雍正对这里很是钟爱。

这次“雍正故宫文物大展”中,还有一幅仅存的记录雍正年轻时模样的画像《胤禛朗吟阁图像》。画上的胤禛头戴凉帽、身着常服,端坐于窗前,周边是鹿、鹤、嘉木,环境静谧优雅。关于朗吟阁的美景,胤禛曾在诗作《秋日登朗吟阁寓目诗》中云:“缥缈遥峰带夕曛,晴光历历望中分。桥移虹影当溪卧,风度蝉声隔岸闻。数片晚霞三径菊,一潭秋水半床云。高亭避暑才吟罢,又听金飙送雁群。”

有美景,又有美人,偏居一隅的雍亲王果真逍遥自在吗?并非如此。其实,在圆明园生活的那一时期,对他来说恰恰是一段艰难的时光。当时太子胤礽被两废两立,众皇子为争位攻讦暗斗,而胤禛始终没有占据上风——康熙早年对他有成见,曾公开批评他遇事急躁,“喜怒不定”。于是,他不得不选择以退为进,韬光养晦,内心的苦闷与郁结,只能隐于诗词和画作之中。像这幅《裘装对镜图》,他在画中题诗:“自惊岁暮频临镜,只恐红颜减旧时”,表面上是美人对镜自怜,感慨时光易逝,细品则暗含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隐衷。

做王爷的那段日子,胤禛每日里吟诗作画,修习佛法,赏鉴古玩。即位后,他把当时所作诗词整理成《雍邸诗集》,序言中写道:“朕昔在雍邸,自幸为天下第一闲人……赋性不乐浮华,既无庸皇皇于富贵,更不烦戚戚于贫贱。”这一“天下第一闲人”把圆明园营造成田园诗般的世外桃源,也因此得到康熙的赞许——康熙曾亲临圆明园雍亲王宅邸11次,这是其他皇子所没有的殊荣。在频繁的会面中,胤禛逐渐赢得了康熙的瞩目和信任。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的春天,圆明园中数百株牡丹开得正艳,胤禛提出请父皇来家中赏牡丹,康熙欣然应允。在这里,康熙第一次见到了胤禛的儿子、12岁的弘历,赞赏有加,之后更是破例将他接到自己身边养育。这一年的冬天,康熙病逝于畅春园,在遗詔中宣布:“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成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裘装对镜图》,是雍正《十二美人图》之一。

“工作狂”皇帝

1722年,胤禛登上帝位,自此开始了忙碌的治国理政生活。

与康熙仁慈宽厚大不相同,雍正为政勤勉苛刻。康熙朝有资格上奏折的臣工约200人,而雍正将人数扩充到了1000人以上,以至于雍正皇帝每天都要批阅数十件万余字的奏折,自晨至暮,从未间断。史书记载,雍正只在自己的生日那天才会休息,他在位的13年间,每天睡眠时间不足4个小时,在数万件奏折上写下的批语多达1000多万字。

在挑灯批阅奏折时,他还常把这种情形顺手写在臣工的奏折上,以激励文武大臣竭忠效力,勤勉为官。比如:“日间刻无宁晷,时夜漏下二鼓,灯下随笔所书。”其实是在告诉臣子:白天没有一刻安宁的时间,现在已是晚上二更时分,也就是后半夜,我依然还在工作。

雍正处理政务、批阅奏章大都是在养心殿的西暖阁,他在墙壁上悬挂着一副自己手书的对联: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横批“勤政亲贤”。而为了做到“一人治天下”,他首创设立军机处。这次大展的一大看点就是将故宫的军机处做了还原。军机处虽是朝廷的核心机构,实际上却非常简陋,由一个炕几和两个楠木炕桌组成,桌上摆放着烛台、长方砚台和紫毫笔。

雍正七年,清王朝派兵平定准噶尔部的叛乱,一时间军情如火,急需立即处理,且要严守秘密,但当时的政治机构设置不尽如人意。清朝和明朝一样,以内阁为国家行政中心。内阁设于紫禁城太和门外的文渊阁附近,与养心殿相隔1000余米。宫禁重重,很容易耽误时机,而且军报到京后,先经过内阁,也容易泄露机密。为此,雍正在隆宗门一带的墙根搭建了一排平房,距离养心殿仅50余米,刚开始称军需房,后改称军机房,又改称军机处。

军机处刚一设立,雍正就规定不管有多少公文,都必须当天完成。他以身作则,雍正五年四月十六日一天之内,就分11批召见了31位官员,做到了“今日事今日毕”。这可苦了军机大臣,常常是凌晨3点,紫禁城一片漆黑,只有军机处值庐中灯火通明。约莫五六点钟,天刚蒙蒙亮,军机大臣就要去养心殿面见皇帝,此时的皇帝已候在殿中。

在位13年,这位“工作狂”皇帝事事躬亲,件件细琢。每年开春,皇家都有一项盛大活动——祭先农坛,他亦亲力亲为。

先农坛是明清两代皇帝祭祀神农、祈求丰收的地方。据史料记载,在顺康两朝,皇帝仅是设立之初或者亲政之初亲自到先农坛祭祀,一般年份多是遣官代祭。到了雍正,除登基第一年未能亲祭外,自雍正二年起至雍正十三年,他共亲祭先农、亲耕耤(音同及,特指帝王亲自耕种田地)田12次。

当时的画师绘制了一幅《雍正帝祭先农坛图卷》,真实记录了雍正参加这一皇家活动时的情景。整幅画卷分上、下两卷,分别为皇帝祭农神和扶犁耕耤田。此次文物大展展出的是藏于故宫的上卷,下卷现藏于法国巴黎吉美博物馆。

画中有一条御道,由右向左延伸,道路两边置灯。左侧是众多身着朝服的官员,离这些官员不远,有30余名侍卫环列成一个半圆形,他们个个佩带腰刀,肩扛旌旗,簇拥着一个身穿蓝色朝服、露出黄色下摆之人,此人正是雍正。他看起来神情严肃,满怀庄严感,缓步走向祭坛。

《雍正帝祭先农坛图卷》(部分)。

雍正首次亲祭先农的第二年秋天,全国各地就报“有瑞谷出现”,之后连续几年都有嘉禾祥瑞之讯。这后来被认为是他年年亲祭的原因之一,“在雍正看来,嘉禾祥瑞正是海宇升平、政治清明的体现,这也是他掌握朝中政治的一种手段”。 张雪松分析道。

“若不如意,朕不依”

繁忙的政务之外,雍正還醉心于艺术品的设计和制造。此次展出的雍正款花玛瑙葫芦式杯、雍正款画珐琅花蝶纹茶壶、菊瓣盘等,大都素净文雅,工艺精湛。在这些精美器物的背后,既体现了雍正极高的审美,也有其严苛、独断的行事之风。

当年,即位不足半月,雍正就下旨命怡亲王胤祥整顿养心殿造办处。造办处是清代制造皇家御用品的专门机构,于康熙年间成立,至康熙末年一度管理松散。雍正派最信任的兄弟怡亲王去主持造办处,足见对此事务的重视。

雍正曾给造办处定下严格的工艺流程,凡下旨做的活计都要经过如下手续:皇帝下旨;承作者画纸样、或漩木样、或拨蜡样;呈览皇帝提出意见;修改;再呈览;批准;制作。在雍正朝《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里,随处可见他要求把工艺品改得素净简洁些的旨意,遇到不满意的器物,他常用的批语是“甚俗”“蠢了”。

雍正款菊瓣盘。

雍正款花玛瑙葫芦式杯。

雍正款画珐琅花蝶纹茶壶。

他曾命人将一件玛瑙壶上的花纹磨去,“壶把做素的”;收到一方莲艾砚,觉得很不好,批道“做素静文雅即好,何必眼上刻花”;说“如意柄上‘万寿无疆四字俗气,着去平,照柄地仗寿字样式刻做”……雍正最为反感的是流于俗套的平庸之作。雍正六年十月,玻璃厂曾呈进各色玻璃鼻烟壶100 个,随后,郎中海望传达了皇帝的谕旨:“此鼻烟壶款式甚俗,不好!可惜材料!尔持出放在无用处。”经过雍正的审视,入选的比例仅为59%。

雍正热衷艺术品,并对艺术有自己独特的审美,这或多或少受到康熙的影响。康熙兴趣广博,诸艺无所不能,对玻璃、珐琅、钟表、漆器都有兴致,经常将一些艺术品赏赐给皇子们以增长见识。平日对诸皇子谈及花园、房间的布局要广宏敞居;对不引人注目的树根、石头、兽角、爪牙以至木叶之属,“必随其质而成一应用之器”。加之雍正自幼便离开生母,在孝懿仁皇后宫中长大,有更多的机会浏览各式精美的宫藏艺术品,耳濡目染,鉴赏的眼光自然独到、犀利。

独特的审美,使得雍正对艺术品特别挑剔,甚至有点儿完美强迫症,有时极微小的一个细节,他都让工匠修改多遍。

雍正十二年二月初,雍正让造办处制作一个关公塑像。一个月后,工匠呈上一个蜡像,他觉得关公的脸做得不好,提了一堆意见。10天后,改后的蜡像拿来,他还不满意,又下旨:“关夫子脸像特低,仰起些来,腿甚粗,收细些,马鬃少,多添些。廖化的盔不好,另拨好样式盔。” 几天后,雍正对第三次修改后的蜡像依然不称心:“关夫子硬带勒得甚紧,再拨松些。身背后无衣折,做出衣折来。鞋大镫蠢,俱收小些。膝旁放高些。持刀的从神手并上身做秀气着。”第四次呈送时,雍正还在挑剔:“帅旗往后些,旗上火焰不好,着收拾。马胸及马腿亦不好,亦着收拾。”工匠反反复复改了5遍,这才终于得到他的认可,说“甚好,准造”。

雍正对宫廷艺术品所作的谕旨,有时洋洋洒洒一大段,有时寥寥几字,嬉笑怒骂全无避忌。而从这些谕旨,也能看出他本人的性情:他率真——和海望说“只要好,若不如意,朕不依”;他自信——言及珐琅彩,称“将来必造可观”;他幽默诙谐——年羹尧向他求赏一两件珐琅器,“以满臣之贪恋”,他爽快地赐下数件,并说“若不用此一贪字,一件也不给你”。

这些流传下来的文物和文物背后的故事,或多或少让后人看到了一个有着文艺心的雍正皇帝。严苛、勤勉、文艺、风趣,至于何为更真实的雍正,已无需追究了。正如他即位后找宫廷画师为自己画的一组《行乐图》,在画中他化身多种身份,或是仙风道骨立于悬崖边的道士,或是山间题诗的文人,或是手拿钢叉斗猛虎的勇士,或是松间抚琴的雅客……每一个都是有心装扮的,但似乎每一个又都是真实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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