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 牙

2019-07-01 13:07马晓雁
延河·绿色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粉粉红霞娘家

马晓雁

“王常有在省城工作的大后人出了车祸。”这消息传到村里时,张家婆婆媳妇子闹仗的事、李家娃娃妈跟人跑了的事、赵家买新车的事等等都变得不值一提。一时间,啥说法都有。银环是在玉凤家串门子时听到的。平时,银环对这类事情也十分上心,总想打听更多的细节,总想在眾多的说法中辨析一条最可信的。可是,出事的是王常有家的大后人。银环感叹人世无常,又感觉有件什么事堵在心上,总觉得王常有的大后人带走了一个关于自己的什么事似的。可到底是个什么事呢?银环跟玉凤约了第二天早晨去前进农场插秧的事后,便早早回家了。

“王常有在省城工作的大后人出了车祸!”还没进房门,银环就急失慌忙跟利生说起来。利生瞪了银环一眼:“人家个祸事,看把你起劲的!”

“啥叫把我起劲的。我总觉得那娃娃记着我的一件什么事。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银环一边扫炕一边说。

“你再别毛鬼神了?别人家娃娃会记着你的啥事!”利生瞪大眼睛看着银环。

“你瞪着我干啥。平时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今晚咋了?”银环提高嗓门怼了利生一句。利生立马蔫下去:“你自己听听你说的那没头尾的话,瘆人!”

利生平时睡觉很轻,自从在工地上出了事睡觉的时候也咝咝扯起呼来,老像是一铝壶水就要开了,接着就没动静了,过不了两分钟又像要开了似的。银环好不容易在瞌睡里蘸了一下却被牙疼醒来。银环忍不住踹了利生一脚,利生没反应。中间的炕土有点塌陷,上面搭了半爿门扇。利生睡在炕边上,银环靠窗睡着,不能翻身,屋子里漆黑沉闷得像一块石头。银环在炕脚的纸箱里摸了件衣服溜下炕,挪开顶门棍时利生闷声闷气地说:“又疼了!”利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银环也没有回应。屋外也是一样的沉闷,漆黑一片。在一切都死睡的时候,银环觉得只有自己后槽的牙齿骨处醒着,好像全世界的疼都集中在那里戳着她,除此之外,哪里都是麻木的。

银环进屋时利生哼哼唧唧说:“自打回了趟老家整个人就不对了。”银环疼得腿都酸,顾不上说什么,窸窸窣窣爬上炕又睡下。

不知疼到什么时候恍恍惚惚睡了一会儿天已麻麻亮起来。银环下炕草草洗漱了一下,给利生烧了鸡蛋汤,烙了张油饼子,服侍利生吃完后急急忙忙把锅洗涮了一下便带了水鞋骑着自行车出了门。毛过雨的清晨有点冰冷,出村的大路上扛锹的、夹镰的已匆匆忙忙四处去找活计了。在西大滩,只要有身力气,只要人够勤快,就能生存下去。在西大滩耕种、灌水、施肥、喷药、收割……样样是用力气和钱滚出来的。最挣钱的力气活是去汝箕沟煤矿装碳,簸箕大的铁锹一掀一掀下来一天能挣一二百。不过那活也最脏最耗力气,每天下工回家时浑身上下一抹黑。二十来年里,和银环一茬的劳力渐渐都上不了汝箕沟煤矿了。建筑工地上也能挣钱,如果有点手艺,建筑上是大家首选的行当。银环也常跟着利生去工地上筛沙子、抱砖头打点零工。当然,女人们还是愿意在村子周边找点活,既能挣点生活费还能照顾家里。

路过七号水地时,银环看见四公公已在水渠畔放羊。银环没下自行车喊了句:“放羊还早呢么四爹。”然后急匆匆赶往前进农场了。四公公双臂将长长的鞭杆横挽在后腰上自暴自弃地说:“我个闲人哪来的迟早!”那时,银环已经走远了。

银环赶到前进农场的时候,各村来找活的人已经排了长长的几队。

“赶紧,粉粉妈,再迟就没你的活儿了!”迎着已露微芒的晨光,银环只看见黑压压几长队人,倒是玉凤眼尖,一眼就看见了银环。银环顺着玉凤的喊声走过去插在玉凤前面。后面的几个媳妇子嚷起来:“咋插队呢!”玉凤回过头笑着说:“一块儿的!一块儿的!”

恰好,农场管理员拿着喇叭喊起来:“别吵了,派活了!”叽叽喳喳的人群安静下来,大家自觉地排好队等待着农场管理人员分配任务。天空中的红霞开始闪烁七彩的亮光,太阳一点点破壳而出。管理员从头到尾数了一遍嘟囔着嫌人太多。还是玉凤的声音:“来都来了,把哪个支回去呢,人多了早收工就是了。”管理员没有再说什么。插秧的活儿,对于银环这茬人而言早已是轻车熟路了。二十多年前搬来西大滩的时候她们就开始学着插秧,那时她们还曾新鲜于金贵的白米饭就是从那些秧苗里生出来的。

下到水里有人说水太深,水鞋用不成。银环便把水鞋连袋子绾在自行车上脱了布鞋赤脚下水去插秧。没想到温和的牛毛细雨过后田里的水十分冰冷。脚伸进水中的时候后槽的那颗牙触电似的立时疼起来。银环拿着稻秧去托牙齿骨,突然的疼痛使得眼泪花儿漂起圈儿来。也就按了一会儿牙齿骨的功夫,银环看见自己负责的一路已经明显与其他人拉开了距离。管理员在边上大声问怎么回事。银环只好说没事儿,努力抑制着疼痛继续插起来。

不到半小时,银环落了一大截子。玉凤走过来问了情况说插不了就算了,也不在一天工夫上。好像玉凤一句安慰的话使得那颗牙越发骄纵起来。大约是眼里含着泪花的缘故,也大约是水面泛着阳光的缘故,银环突然看见苫着方格子头巾的玉凤比从前老了一些,她两鬓的头发好像花白了,她黑红的脸上褶子好像多了,她说话时露出的牙齿好像也比以前稀疏了。银环突然间收不住眼里的泪花,点头示意自己要先回去了。

管理员说插了不到一个小时,看在常打交道的份儿上算三十块钱工钱。玉凤直接跟管理员嚷起来。玉凤说人来时好好的,插秧时牙才疼起来的,怎么也算点工伤,必须给半天的工钱。都是下苦人,大家七嘴八舌都帮着说起来,管理员紧皱了一下眉头答应了给六十块钱工钱。银环领了钱骑上自行车悠悠翔翔往村里走去。

回村时倒是顺风,蹬车没那么吃力。公路上的车多起来,远近田头地畔忙活的人多起来。四公公远远地喊:“咋回来了!”银环知道四公公的下半句,定是在心里盘算这媳妇子怕是活儿干的不好被人撵回来了。但银环也不计较,多年来,妯娌几个没少在背后议论四公公。一个四处不如意的老识字人,到哪儿都酸言酸语,大家早已习惯了,也犯不着跟个一无是处的闲大浪人计较论高低。三盘算两盘算,人已经撇远了,银环回头扔了句:“你把人家羊看好!”

进村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葱油花儿加烟火味。农忙时节,每家每户都会吃早饭,预备好中午不休息。银环是个马虎人,利生也没多讲究,往往泡一包方便面口袋里装个馒头就出门熬一天。推开虚掩的大门,银环一眼就看见放在上房水泥台子上的兰花瓷碗,碗上放着红漆木筷子,筷子上架着一个白生生的大馒头。抑制不住的火气从腹腔窜上来。银环三步并两步想一脚踢翻那个因为漂亮而令人生厌的兰花瓷碗。可是走上台子看见碗里是飘着油花儿的烩牛肉,银环鼓胀的火气就泄了。自然,这时利生需要补身体,更何况那漂着油花,掺了粉条儿、萝卜片儿,点缀着香菜叶、葱末儿的烩牛肉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呢!

“端都端来了,放台子上干啥?”银环端起碗向屋子里走进去。

“没找着活儿吗?”躺在炕上的利生问。

“牙疼!”银环想利生肯定又会说牙疼与干活有啥关系的话。

一边艰难翻身的利生一边嘟嘟囔囔地说:“去拔了吧!”

银环心里一热:“这回知道疼痛了?”

利生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时工架没搭好掉了下来,垫折了两根腰椎横突。医生一边说不要紧一边说至少得卧床休息三个月。总之利生腰疼得翻不起来。

“有几年了吧?”利生好像一个人呆闷了找着话说。

“谁知道呢。”银环心不在焉地回答。

银环把被子卷了一疙瘩垫在利生脊背下,扶着利生吃烩牛肉。利生说红霞端来时见银环不在就没进屋。银环故意提高嗓门怼了一下利生:“那不是正好吗?”

“吃完饭去一站拔了。记得王常有家在省上当记者的大儿子那年来村里照相时你的牙就疼了。有几年了吧?”

银环停下来,说起那次照相,她的记忆忽然明朗开来。念大学的明明有一次回来说王常有的大儿子在他们学校开什么农村十年的影展时,里面有银环的一张照片呢。当时银环觉得自己的丑样子被大学生娃娃们围观,有几分骄傲,又有幾分羞怯。

“快十年了啊!”银环几乎惊呼起来。“吃完饭就去拔!”

“你打给她外奶烧了纸回来就不对了。”利生一边喝汤,一边跟银环说。银环没接话,端着碗筷和利生吃剩的半个白面馒头去厨房洗碗。

见利生吃得香,银环打心里感到安慰。洗碗的时候,玉凤的脸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觉得自己大概要比玉凤更老一些,叽叽喳喳的玉凤无论如何从声音上永远是年轻的。好像因为浸在水里的缘故,兰花瓷碗看上去比放在阳光下的时候更水嫩新鲜了。银环又想起红霞的那张脸,曾让她十分憎恶,也依旧在某些时刻不经意会让她感到不快。但仔细想一想,连那张面孔也老了,银环还是替她哀怜起来。

银环和利生是老庄上时定的亲,可利生十万个不愿意,利生喜欢的是红霞。红霞虽然有点耳聋,但红霞长得俊,还上过学。听说利生给红霞的笔记本上写了好些字,虽然红霞说只是写了些毕业赠言,可银环还是恨得牙痒痒。恨利生、恨红霞,也恨自己不识字。

命运真是说不清,从老家搬迁到西大滩,红霞偏偏嫁给了隔壁的陈家。陈家老二念过高中,戴副黑边眼镜,跟俊俏的红霞很般配。按说,利生哪点都没法儿跟陈家老二比,银环没什么可担心的,可银环心里就是觉得别扭。银环总在心里要和红霞比高低,却什么都比不起。红霞结婚以后接二连三生儿育女,银环四处求医问药就是不见肚皮鼓起。虽然银环也明白这跟红霞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总禁不住地要对红霞冷言冷语。也许红霞耳聋听不见,也许红霞不在意,总还跟银环往来着。银环也有时候去红霞家串门子,总看见她家的新鲜物什,红漆木的首饰盒、带水珠挂链的皮挂包、兰花瓷碗碟、郁金香印花床单……每次从红霞家回来银环都会看见自己的日子过得十分粗糙。尤其是红霞家的孩子来家里玩时利生那种稀罕的表情,总会刺痛银环。好在银环的娘家妈四处托人给银环要了个女娃儿。知道银环不生养,她娘家妈哭天抹地,觉得是她当娘的罪过。银环实在看不过娘家妈自己磋磨自己,也不想再一碗接一碗喝江湖郎中的药渣了,便同意托人要个孩子养着。娘家妈神道道地说,要个娃养着养着能带来个娃,说不定银环就能生了呢。银环把粉粉拉扯到出嫁再到粉粉都生了娃,也没见自己怀个娃。不过,都是上往年的事了,银环早不把娘家妈的话当回事了。再说,娘家妈坟头上的草都绿了几茬了,还能把个亡人的话当话吗?

这么想着,后槽的那颗牙又疼起来,疼得银环放声哭起来。

“忙罢了赶紧到一站拔了去!”利生在上房里喊起来,好像是因为不愿意再听到银环的哭声似的。银环疼得没回话,抱着头在灶火门前的柴堆上坐了一会儿。

银环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时,利生不知怎么自己下了床立在上方门口说:“拔了牙去把粉粉看一下!”银环知道是利生想粉粉了。粉粉还是在利生住院的时候看望过两回,打利生出院回了家,粉粉就再没闪过面。

“再说!你赶快炕上躺着,医生不让动。三摇两摇骨头错位了!”银环边说边出了大门。正好隔壁的红霞也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去一站吗?”红霞问银环:“我也去一站!”

“等回来了给你把碗端过来。你的烩牛肉做的香,利生连碗都舔了!”银环怕红霞听不见,故意提高了嗓门。

“不急不急!”红霞笑着说。

银环心想这红霞就是念过书的,心眼多,不想听见的一律装作没听见。银环刚跨上自行车绕过院墙上路时,利生在院子里扔出一双皮鞋来:“把鞋换了!”银环这才看见自己还穿着出门干活的布鞋,鞋帮子上都是干了的泥甲。银环换了鞋,照旧扔过院墙,叮嘱利生上炕躺着。红霞站在路上咯咯笑出了声,银环还很少听见红霞笑出声过。

一站不远,骑自行车就是十来分钟的路。但银环不想跟红霞搭伙了,一进城就改变了路线,说先要去看粉粉,银环便拐进星海大道向粉粉家骑去。

但是,看见粉粉的表情,银环就后悔了。她去了,粉粉没有欣喜的表情。粉粉客气的让她感觉自己完全是个外人,是个亲戚,粉粉客气的样子仿佛要提醒她原本只是个养母。粉粉没念成书,高中出来没几年就找了对象。银环和利生原打算给粉粉招个亲为他们养老送终的,可是粉粉的对象不同意,利生最终让步了。女婿是个做生意的,具体的银环不知道。银环跟邻居们说起的时候说女婿是做麻辣条、麻辣片的。银环说女婿的生意很好,女婿对粉粉也很好。看见粉粉那个客气样儿的时候,银环后悔自己的不请自来。原本好像是因为想粉粉了要看看粉粉而已,可是那么单纯的目的好像有点说不出来,说出来也好像不实在似的。粉粉问时,银环只好说闲了来看看。粉粉说她很忙,得去工厂帮忙。银环识相地说利生还等着吃饭只好告辞了。银环出门时粉粉强将一包东西塞给了银环,粉粉说最近忙,回不去,让银环给利生买点补品。银环半路上打开看时发现除了两包麻辣条和麻辣片,还有二百块钱。银环在路上怔了怔。

二百块钱是烫手的。麻辣条、麻辣片也是烫手的。粉粉小的时候市面上就已经有麻辣条那种东西了。王常有家门市部里的麻辣片五毛钱一包。村里的娃娃都馋那一嘴。

银环记得粉粉的小脚奶奶左手牵着老二家的霞霞右手牵着老四家的明明去了王常有家的门市部,从门市部里出来时霞霞和明明手上各自拿着一包麻辣片。馋嘴的霞霞已经撕开包装袋边走边吃,明明不停地舔着嘴皮嘶嘶吸着气说辣死了。银环记得那时她娘俩就站在路畔的水渠旁。粉粉看见了也嚷着要吃。银环那时没舍得五毛钱,跟粉粉说问你奶奶要去。

粉粉果真跨过水渠追着她的小脚奶奶要去了。粉粉的小脚奶奶让霞霞给粉粉几片,霞霞不。粉粉的小脚奶奶又转身哄明明,让明明给粉粉几片。明明大哭起来。银环站在水渠边看得清清的、听得真真的,粉粉的小脚奶奶恶狠狠地跟粉粉说:“让你妈给你买去。”

粉粉抹着眼泪鼻涕跨过水渠让银环给她买。银环那时又气又恼给了粉粉一巴掌。银环本是打给粉粉奶奶看的,没想到她的力气稍大了点。粉粉摔倒在地磕在了一块石头上。银环狠着心肠没有去扶。粉粉爬起来时满脸眼泪鼻涕和血。银环心疼得眼泪直转圈,她连忙去抱粉粉。粉粉却转身向村外跑去。路上疙疙瘩瘩的石头好几次将粉粉绊倒在地。

银环带着泪瞪着朝老二家走去的粉粉奶奶以及霞霞和明明,眼泪直往下流。银环带着哭腔慌忙将利生喊出来去追粉粉。天快黑时利生背着睡着的粉粉回来了。利生说粉粉磕掉了一颗牙。银环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你妈不是人,给霞霞和明明买的麻辣片,我粉粉追过去要,愣是连个渣渣都没给。你妈没把我娘们儿当一分钱的人。粉粉是要来的娃咋了,要来的也是你马利生的娃啊。她给老二家的霞霞买麻辣条,因为她在老二家生活。可是她给老四家明明也买了麻辣条。老四指给你四爹,是你四爹的儿了,明明就是你四爹的孙子了啊。可是你妈给明明买麻辣条,给我粉粉连个渣渣都没给啊……”银环当时气疯了,胡扯了一顿。利生哄着粉粉在里屋睡下出来呵斥银环别把娃娃吵着了。

粉粉豁着半个前门牙长大,直到出嫁前上医院补上了。也不知是谁欠着粉粉的,要还似的,让粉粉最终嫁了个做麻辣条的小老板。银环对这桩婚姻是满意的。可是女娃儿一出嫁就是别人家的了,更何况粉粉打一开始就是抱来的。粉粉被抱来时三岁多了,常抱着她的个脏被被不放,有一次说那个被被是她另一个妈给她缝的。银环一气之下捣进炕眼,烧了一半又给扯出来。银环把烧了一半的小被子包进布包挂在了房梁上,看见路都走不稳的粉粉抬头望着房梁上的布包,银环心碎了一样一把将粉粉抱进怀里。后来粉粉慢慢不再提她的另一个妈了。听说她亲生母亲东躲西藏生了八个孩子,老八终于如愿生了个男娃,她却难产丢了性命。银环不知道怎么说,让利生去说。利生跟粉粉说时,粉粉没有掉眼泪,狠狠地说她只有一个妈,就是魏银环。那时银环信得真,同时也怪粉粉心狠。可四公公跑来说听见粉粉在三号大田的渠畔上哭得扑天抢地,银环和利生跑去将粉粉劝了回来。也是从那时起,粉粉就怪银环没让她在她亲妈活着时见一面。

可她魏银环能算准粉粉亲生妈啥时候就不在了呢?这么一想,银环又心硬起来,理由充足起来。她觉得牙也不那么疼了,猛蹬了几下自行车脚踏板往一站街道走去。一站十分热闹,已经有女孩子迫不及待地开始穿裙子了。做各种小买卖的不停地吆喝着。

银环径直向着黄安牙的诊所走去。

“六十!”黄安牙没有抬头,说得很干脆。

“六十?你咋不要七十呢?”银环心想拔个牙,怎么就六十了呢。

黄安牙正给别人看牙,抬头瞟了银环一眼,冷冷地说:“标准价!”。

“不拔了!”银环扭头就走。

出了诊所,银环跨上自行车往回走。快到南线村村口时,银环看见了不远处渠畔上的那棵沙枣树。太阳正盛,照得沙枣叶泛着银光。背着鞭杆的四公公在渠畔转悠,羊群高高低低错落在渠畔上。“你不把羊赶到别处去撒在个路口子上有草吗,四爹!”银环停下自行车喊道。大约是银环话说得不好,四公公没有回应。

好像走得累了,银环一屁股坐在路边上。四公公给别人放羊,一个月挣一百多块钱。按理说老四家不缺那点钱,可这活儿能把四公公打发出去一整天不进门。四公公是个哪儿都爱找别扭的人,搁谁谁都受不了。但银环跟嫂嫂们不同,在老庄上时,就是一个村儿的。银环小的时候还和村里的耍娃娃们跟着四公公去小阳洼看戏。那时,银环小,还没有给利生说媳妇。银环管四公公叫马家四爸。马家四婶自己不生养,马家三爸把自己的四儿子指给他当儿子。马家四婶十分尽心,可马家四爸四处瞎逛,好像从来不上心过日子的事。日子总断顿,全靠他的兄弟们帮衬,他也好像不在意。打小,银环就听四公公只惦记一件事,他是农业队上的会计,被冤枉偷了几张粮票丢了差事。一直说要告,但总没见下文。人像浮在水上的落叶,早都漂远了,还在哪儿找从前那点烂账呢?河水早都流远了,只有自己身上的烂疮结着个疤。这么一想,银环觉得四公公也可怜。

沙枣树上的银光在风中扑闪着,银环想起娘家妈坟地上的那棵老柳树,被雷中击得只剩下半面,半面被烧焦了。娘家妈去世后埋在了老庄上,可老庄后来都在易地扶贫时被迁出去了,哥哥嫂嫂们搬去了闽宁,回家上坟都没个去处。清明的时候,銀环突然想回家给娘家妈上坟,利生工地上却开了工,银环只好一个人回了趟老庄。

村庄一旦没了人烟,很快就荒败了。经年的蒿草长得路都找不见了,银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上到梁顶。路过大路底下玉凤三哥家的院落时,银环看见了大场上陈旧、低矮的麦草垛。在老庄上生活时,麦草垛是顶值钱顶金贵的,越冬的时候是牲口上好的草料。可是搬迁时,谁也没有带走那份财产,它就在光阴里慢慢腐败下去了。

银环也去哥哥家的老院转了一圈儿。椽棒檩子被山下没有搬迁的村民拆走了,只剩下些残留着烟火痕迹的断壁残垣。带不走的物什在尘土下一年年失去形色。银环看见箱盖下露出半个枕头,枕头顶上娘家妈绣的荷花早褪了颜色。哥哥炖茶的罐罐保持地最好,好像阳光和时日也拿它没办法,上面满是煤黑的碳烟锈迹。被揭了屋顶的西厢房地上落满了阳光,阳光里遗落着几只旧鞋,零落的样子像是谁在外流浪一样。

银环到娘家妈坟上时正午已过。娘家妈的坟头又低矮了一些,上面覆盖着衰败的杂草,旁边娘家爹的坟头快跟地面持平了。娘家爹活着的时候没少毒打娘家妈,也没少打他们兄妹。爹下场时银环并不怎么伤心,而娘家妈下场后,银环感觉她把一重天都带走了。用了好几年,银环才感觉缓过气来。转眼,自己和利生都到了打算后事的时候了。

银环把准备好的祭品和纸钱拿出来。不像西大滩,谁家死了人都是往贺兰山公墓里送,老庄上的坟地一家一块。爹妈的坟地在桃山梁下一个顶向阳的坡地上,整个地皮被晒得温热温热。银环摆好祭品开始烧印好的纸钱。银环准备了厚厚一沓,她心想这次烧了不知啥时候才有机会回老庄,多烧点让娘家妈攒着点。纸钱烧起来,在微风中,火焰扑闪扑闪。银环把带来的烟酒糖茶洒在火焰上:“妈,这些好东西,你都尝一尝,用一用!”银环折了根树枝挑着没烧化的纸钱。突然像在火焰中看见了娘家妈的影子,银环心里一个激灵,头皮发麻,后背直冒汗。银环像四下里望了望,静静的,四处没一个人。“妈,你别吓我啊!我可是你亲女儿!”银环连连磕头。磕罢提起包包往山下跑。看到山下的人家时,银环才安下心,在地埂上坐了坐。

远处沙枣树上的银光扑闪扑闪像一团火焰。银环心想自己当时咋那么胆小呢?不就是娘家妈吗?怕什么?不就是想娘家妈才去上坟的吗?难道自己对娘家妈的想是假的不成?银环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成体统。

也许是那团扑闪的银光看久了,看得银环直掉眼泪。银环回头看了看路上没有人,索性哭起来。银环越哭越伤心,像是才死了娘家妈似的。哭了一会儿她听见四公公在远处喊:“嚎叫啥!”银环擦了眼泪站起来向四公公喊道:“哭你呢!”银环心里憋闷,这么大个荒滩,她魏银环连个大哭一场的地方都没有。四公公背个鞭杆在远处看了看她,赶羊去了。

那会儿牙没有疼,银环习惯性地伸手去按了按牙齿骨。

银环想起王常有的大儿子那一次来村里照相时的情景来。那时的粉粉好像已经不像嚷着要麻辣片时那么不懂事了,粉粉自觉地站在房檐下。粉粉的那些收拾得十分精致的姑姑婶婶们倒是十分积极。可是王常有的大儿子却偏偏要给银环照一张。

银环记得那时自己也和现在一样抱着牙齿骨,只是那时的自己要比现在年轻很多。想起来,那时的自己穿得脏脏烂烂的,头发毛毛的,家里的房子低低矮矮,也不知道王常有的大儿子看中自己的什么了,非要给自己拍照。想到自己當时的样子,银环心疼起来。那时自己傻乎乎的,连自己当时的可怜样都不知晓,还觉得自己比嫂嫂们更幸运呢。可是现在知道可怜又有什么好呢?

远处公路上几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向着南线村的方向过来了,银环知道是玉凤她们下工早回来了。银环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曾经哭过,连忙跨上自行车向家里走去。她听见身后四公公赶羊的鞭稍声打得很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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