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闹夏家大院

2019-07-08 04:37孙红旗
啄木鸟 2019年7期

孙红旗

夏家大院鬧鬼,出自作协主席沈国民之口,这本是酒后戏言,却像秋风下的树叶,散飞了出去。

文联在夏家大院办工,那是一片老宅,前些年城市扩建与提升,追星星,赶月亮,把城里的37幢老宅一一拆了,唯独留下夏家大院。夏家大院得以保存,仰仗市里的一位姓夏的领导。老开阳都知道,夏家大院先前住着十来户人家,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房顶瓦片开始漏水,瓦下梁椽霉烂,考虑到居民的安全,县里以“危房”名义低价收购夏家大院,迁走了院内的全部居民,作为闲置的国有资产,一搁就是八年。待到姓夏的领导当上副市长,这才划拨了专项资金,修缮了夏家大院,归属“县城改造提升办公室”使用。稍后传出消息:大院内阴气过重,“城改办”的人逐一搬了出来;之后又来了一位有文化的县长说:老房子代表着传统文化,该有文化的单位进驻。这样,成了文联的办公室。

大院占地两千多平方米,用鸟的眼睛看,建筑物起起伏伏连成一片,且有数个天井。因为大院东面建有一排高楼,把两层的老宅遮掩得严严实实,因此,贬值了许多;还因为文联是边缘化的单位,像地里遗漏的一块番薯,即使老开阳都不晓得夏家大院有一个文联。

俗话说:山管人丁水管财。夏家大院西面挨着卧佛山,前头是连绵数公里的西渠,是块风水宝地。房屋的格局也暗中显示:夏家有过不俗的辉煌。只是到了土改,许多人搬进了夏家大院,之后,谁也不晓得真正的主人是谁。

大院分东、南、北三个门,进门是小天井,往里走中堂大厅,悬挂有“正德堂”匾额。四周是回马廊,回马廊围着大天井,又通厨房、房间、楼道和二进、三进房,各有匾额“明德堂”和“尚忠堂”。大凡第一次走进夏家大院的人,很难找到出口。“城改办”的人说得没错,不论季节,夏家大院总是寒气习人,体弱的人根本扛不住。大院西端高出一丘平地,那是夏家的坟茔,装修时,“城改办”感觉到老宅阴气过重,不敢久坐,便动山挖土,挨着老房子背后造了一排仿古建筑,高出老宅半个身子,用于办公室。

老沈是文联的“元老”,在文联当秘书长。他本来是中学数学老师,因为酷爱文学,被当时的宣传部长相中,调入文联当创作员兼作协主席。数学老师搞创作本当缺乏形象思维,老沈不然,像把剪刀反着给力,喜欢写些玄乎、神秘的小说。这些年老沈作为作者,常在省级杂志上发表作品,得过一些奖,加入了省作家协会;作为作协主席,也培养了十来个文学青年。黄副主席调入文联后曾问过老沈创作情况,老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是文学工作者,不是真正的作家。”不管老沈是否承认,他就是一个专业作家,只是力有不逮,没写出大作品,当成大作家。

文联除了老沈,还有一个姓方的办公室主任,年龄比老沈大。老方是书法家,比他还老的是他独善籀文、好篆刻,还时不时对黄副主席说“篆刻是能使石头唱歌的大艺术”,吹说自己像赵孟頫“汉风犹存”,时常摆弄吾衍的“三十五举”。老方是书法家协会主席,和老沈一样孤守方寸,极爱清静,两人办公室紧挨着却各干各的,平静如水不相往来。再到后来,舞协主席梅子搬了进来,她是个身材苗条,面目娇美,肤色白净的女子,她被安置在老房子里。梅子入住,让老沈和老方的脸上方有一丝血色。

时过不久,夏家大院传出闹鬼的事。

老方胆小,嘴上不说心里害怕,下午四点一过硬是“吱吱嘎嘎”地锁上门匆匆离去。文联是个穷单位,没人待见不说,时常不是停电,就是断水,加之地处府衙之外,别说提前下班,一月半月关门,也从来没人过问。

夏家大院闹鬼,一开始在小范围里流传,也因为老沈是小说家,听者当是小说里的情节,或是白日做梦。老沈咧咧嘴也不解释,那表情像是说:你们总有知道的日子。老沈是老开阳,家离夏家大院不远,妻子在家里养了三条狗,过于闹腾,老沈落得早出晚归,多数时间泡在文联。黄副主席到文联后,听说过闹鬼的事,也没往心里去,权当是作家书法家无聊时作祟。但文联毕竟是老宅子,许多房间闲置,到了夜晚站在天井里,抬头望天,或繁星点点,或乌云密布,风萧萧起于鱼鳞瓦片,泻落幽蓝的暗光,猫头鹰也老在树上啼叫,间隙伴随着沙沙的脚步声,像是幽灵在黑暗中徘徊。不过,更让人感到有压力的是回马廊旁边空置的房间,黑黝黝的像是演绎着明清以来的沧桑,有多少冤魂殁没于此呢?不过老沈暗悉开阳城的方志,里头有一则烈女故事。相传吾氏媳妇因老公抗金孤守空房,与堂兄有染,女子以死鸣冤,缢在房间里,舌头伸出八寸长。后来知道,堂兄在战场上被箭射去阴囊,完全没有能力,吾家这才立牌坊,上谱牒,敬为烈女。

让人害怕的是看不见又想得着的东西,挨着生活近了就有了细节,有细节就有铺垫。你说你看到鬼了,别人会笑。你说你真的看见鬼了,别人还会笑。你说那鬼没长脸却长着长舌和长发,别人就笑不出来了。老沈是作家,懂得调节字性,把握气氛,但关于闹鬼的故事他没有多传,到了后来许多人探头探脑地走进文联,老沈问做什么的,他们回答:“看鬼。”老沈说:“大白天哪有鬼!”来人说:“不是四点钟以后闹鬼吗。”老沈听了哭笑不得。

黄副主席调入文联,闹鬼的事越传越玄乎。黄副主席正式找老沈谈过一次。那日下着秋雨,老屋与天空一样的昏暗,黄副主席打电话让老沈到他的办公室,倒茶、递烟然后问道:“老沈,你了解我,我曾是外科医生,动手术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你别像哄别人一样哄我,这故事是你编造出来的吧,或是你小说里的一个情节。”

黄副主席本是医院的外料医生,乳腺手术专家,说是给一位女领导动了手术后,调到卫生局当副局长,转而是政府办副主任。一年后,又被女领导贬到文联当副主席,其中原因没人知道。老沈不明白,黄副主席怎么问起这事了,老沈没编,也不是小说情节,若是幻觉,还说得过去,想了想道:“黄主席……”

黄副主席伸手打断了他:“我说老沈,我一到文联就告诉过你们,我是文联副主席,不是主席,任何场合都不能叫我黄主席,这是个原则问题,你老沈怎么就改不了口呢!”黄副主席说着脸上没一丝表情。

老沈脸一红,愧疚有马屁之嫌。他轻轻咳了一声:“黄副主席,我真的看见了。”这么说老沈有自己的判断,既然黄副主席问起闹鬼,说明也是半信半疑,这时候不能改口否定自己。

黄副主席嘴里叼着烟,眯眼看着老沈,半晌道:“你倒是说说看。”

“嗯。”老沈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那是个雨夜,我正在写作,忽然一道影子从门前飘过,我抬头看是个女子,只有长发,看不清脸庞……”

“既然看不清脸庞,又怎么判断是个女子——还有长长的舌头。”黄副主席打断了老沈的话。

老沈肯定道:“我没看到脸,但女性的婀娜显而易见。我以为是幻觉,还拧了自己一把,搧了一个耳光,对着影子大叫道:进来,进来!那影子瞬间消失了。”

“你还叫进来,你就一点儿不害怕吗?”黄副主席疑惑。

“我大叫也是因为害怕,毕竟是第一次,给自己壮胆呢。”

“这么说,还有第二次?”黄副主席问。

“另一次是下午四点钟后,天昏地暗,雨下个不停,周遭极其安静,那情形和上次差不多,只是看得更加清晰。”老沈道。

“老沈,你真的相信这里闹鬼?”黄副主席一字一句问。

“我当然不信,但事实不好解释呢。就说后来那次吧,倒是老方提醒了我。”老沈又说。

“老方提醒你什么,他每天四点不到就往家里跑,像是老婆等他上床似的。”黄副主席幽默道。

“那也是事发之后。”老沈答。

“事发什么?”黄副主席把烟衔在嘴上,可老打不着火。“见鬼了!”他道,看了老沈一眼把烟丢到一边。

“这种事总发生在阴雨天。”老沈说,“办公室的门你知道,是双开的,开合时‘叽叽叽嘎嘎嘎像架破牛车,不用力推不开。那日有雨没风,我正写着呢,门被推开了,而且‘嘎嘎嘎的一扇门被推到了底。这不像是风,倒像是走进一个人。老方在隔壁喊道:‘老沈是誰呀。我抬头看看回答:‘没人。老方听了连忙收拾东西,没打一声招呼就匆匆走了。”

“老方也相信大院里闹鬼?”黄副主席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本来想是写作写出了幻觉,后来老方告诉我,他也遇到过两次,这门无缘无故地被推开,于是特别敏感。”

“你的意思那以后,老方下午四点必定离开夏家大院?”黄副主席问。

“有这个因素呢。”老沈看看黄副主席答道。

那次谈话后,老沈想了很多。说实话,夏家大院闹鬼他真的不信。一个教数学的算得上唯物论者,什么妖呀鬼呀仙呀统统是饭后茶余的谈资。话说回来,未知的不一定没有,就像化圆为方、三等分角、倍立方等几十道数学难题,的确存在,只是不曾被人破解罢了。

好长一段时间,老沈始终是闹鬼的始作俑者,但从一个小说家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信度不高。都说老沈写小说产生了幻觉,还说老沈讨厌串门,闹鬼吓唬别人。有的比较阴险了,说老沈闹鬼,晚上没人敢进文联了,正好与舞协美女梅子促膝谈心或是和其他女人约会什么的。如此无穷尽,老沈笑了,真是这样,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梅子尽管大大咧咧,也不是胆大包天的女子,明知夏家大院闹鬼还稳稳地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幽会?至于其他女人,老沈多次遭到黄副主席的批评,说他写的小说没荤料,一上床就没戏,没有深入生活,说:“下回写到床上,给我留350个字。”黄副主席说得真切,老沈也信了。但老沈看了黄副主席的文字竟然一阵脸红。在黄副主席的坚持下,忐忑着把稿件寄了出去,结果遭到编辑的一顿羞辱:“沈老师,您是老作者了,那些文字能给读者看吗,不说肉麻二字,就文学批评而言,能写得那么满吗?您老沈本来不是这样的呀,是不是近期变坏了……”老沈拿着电话一脸羞愧,一句话答不上来,悻悻告诉黄副主席:“编辑把您的文字都给删除了。”

总之,黄副主席和老沈交谈之后,有更多的人开始关注夏家大院闹鬼的事,与原先不同的是,关注群体不仅仅停留在民间,而是高层。也就是说,那些部委办局的领导遇到老沈都会问一句:“大作家,文联有鬼吗?”老沈听了不置可否。说实话,闹鬼伊始,老沈的确是无意的,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也觉得有趣了。文联常常揭不开锅,有了上顿没下顿,成为关注焦点不是坏事。老沈的沉默,胜于辩解,让神秘变得更加神秘。黄副主席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信的,不然,这样的消息是怎样上升到他那个层面的?怕是黄副主席不甘寂寞,在领导面前故作神秘,能围绕文联多一个话题,这样,老沈自然要配合的。

事情沸沸扬扬,总有熄火的时候。县里大搞文化旅游,各部委办局都有硬性任务和指标,既然是文化旅游,文联就脱不得干系,只是文联没有独立的投资项目,忙着为其他部门涂脂抹粉,挖掘历史文化和历史人物。但是县委书记不这么看,说:“所有部门都在为文联干活,文联就是搞文化的,难道你们就不会动动脑子搞搞关系,引进外资搞些文化项目!”这样的要求让黄副主席很是头痛,会后,他硬是躲在办公室里一支支吸着烟,本来稀少的头发又掉了不少,显得更加荒芜。

一日,老方神神秘秘走进老沈办公室,平时老方很少踏入老沈的门,老方手端玻璃茶杯,泡着厚厚的茶叶,不用老沈招呼,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万事总有缘由。”老方不紧不慢说道。老方故弄玄虚,老沈知道那一套,既然来了,话不说完不会出去的。果然老方接着说道:“夏家大院里闹鬼,这是有缘由的!”

老沈停下手中的活儿,望着老方。老方对闹鬼的事深信不疑,说有缘由,也一定是他的独创,否则,老方决不会踏进他的办公室。老方没看老沈,自顾道:“北门天井上方来了一窝蜜蜂,下头堆着杂物,那门从来不开,我们也很少到那儿去,你说对吧?”

老沈点点头。文联搬进夏家大院后,他的确没去过北门,不过老方前一句后一句的,没听懂他说些什么。“那蜂怎么了?”老沈只得问。

“那蜂把我引向北门天井,在天井边缘杂物里,我看到了一块倒扣石碑,让人帮着翻过来,结果是一块墓碑。”

老沈抬头,尽管到夏家大院有些年头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墓碑的事。

“什么样的墓碑?”老沈有些好奇,望着老方肿胀的眼袋问道。老方喝了口水不紧不慢地说:“看你还是个作家,夏家在开阳是个大户,官宦人家,一个作家不了解地方历史,那么,你成天写些什么呢?”老方就是这样,你急他不急;你不急,他却要缠着你说话。

“你也别考我了,你是讲太傅夏原吉吧?”

“原来你知道呀。”老方喝了口水,几分尴尬。老沈说:“老方,论篆书,我不敢与你相提并论,说到开阳历史文化,就不得不说比你略微强一点儿。”老沈也喝茶,然后道,“夏原吉是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的五朝元老,官累户部尚书、太子少保、太子少傅,去世后宣宗赐他为太师,谥忠靖。后人赞夏原吉是:‘一生清操如冰雪,万世励节似苍松。我说这些你或许不感兴趣,我只是知道,夏原吉与夏家同族,其他真要请教你老方了。”

老方狡黠一笑道:“那我跟你说说?”

“你就别卖关子了,我还等着赶写其他稿子呢。”老沈说着把目光收回来。老方听了笑着道:“前面我说过的,夏家大院闹鬼,是有缘由的。”老沈正想开口,老方举手制止道,“你知道我们坐在哪儿吗?”他见老沈眼光依然望着他,继续道,“我们坐在夏家的祖坟上!”

这是老沈没想到的,他从椅子上站起,低头回望四周,像是要证实老方的话。老方看了嘿嘿笑了,递过一张纸:“你看看这个。”

老沈接过,抬头是“故显考清濂公显妣刘氏之墓”,果然是块墓碑。右侧小字是:“公生于洪武甲子年仲秋二日子时终于景泰庚午年酣春一日午时;氏生于洪武癸亥年仲夏十日晨时终于景泰甲戌年季冬十五日未时”。老沈算了算,“洪武甲子仲秋”也就是1384年8月2日;终于“景泰庚午年酣春”即1450年2月1日,享年66岁。从墓碑记载看,氏的终年是70岁。碑文载:“先考进士及弟会稽郡累官知县字日升号夏公暨妣刘氏孺人合葬佳城卧佛山麓夏家西丘”。再看立碑的时间是“景泰辛未年”,也就是1451年,氏去世后的第二年。立碑人是“男兆龍呈龙”和孙辈。

老沈看毕没动,这么说,这闹鬼的事还真有来头。“你看看老沈,‘夏公暨妣刘氏孺人合葬佳城卧佛山麓夏家西丘,这不是你的屁股底下吗!”老方手指老沈椅子。老沈跳起虎着脸道:“怎么认定在我的椅子下而不是你的椅子下!”

老方见老沈认真的模样,开心地笑了:“你的位置正呀。”说着指着外头说,“你看看,左边青龙,右边白虎,中间是朱雀,恰恰对着你老沈的座位!”经老方这么一说,还真的没错。这样看来,老方像是蓄谋已久了。

老沈想了想道:“不说这些没用的,这石碑怎么会放在那儿?”

老方道:“我专门去了城改办,肖主任告诉我,当时建房时挖出石碑,同时还有骨头之类的东西,他们看不懂碑文,知道与夏家大院有关,就搁在北门天井边了。”

老方像是说完了,端起茶杯,方步走到门口,然后回头道:“《旧唐书》说,‘开劫坟墓与‘十恶忤逆同罪。这样一来,城改办的人在夏家大院感到不适,也是事出有因了。”

这话无疑是说给老沈听的,城改办建办公室,扛不住老宅的阴气走人了,他老沈还坐在青龙白虎之间,而且位居当中!

这件事,很快传到黄副主席耳朵里。

那日下午上班,黄副主席说召集会议。所谓开会,只有黄副主席、老沈和老方三人。三人都好烟,办公室就像硝烟弥漫的战场。黄副主席的烟好,都不接老沈老方的,接了也扔在一边。这样,适逢会议,就像是老沈老方提升烟品的机会。

尽管人少,会议进行得很严肃。主持人黄副主席端着笔记本,详尽传达县委扩大会议精神,老沈老方认真记笔记。会议主题是:开动脑筋,调动资源,促进文化旅游大发展、大提升。精神传达完了,黄副主席叫老沈老方出主意。老方说:“书法呀就像人体毛发,学古人字形,没什么内容,不像文学,是灵魂里的东西。不过,只要哪个部门用得着我们的,书协全力以赴。”

老沈说:“老方说得对,我们作协能做的就是根据文联的要求,配合县里和乡镇挖掘历史文化,写写故事和导游词,其他还能做些什么?总之,我听黄副主席的。”

黄副主席说:“协会日常工作要做好,关键还要开动脑子,放开胆子,在职能之外作贡献。比如,县作协上面有市作协省作协吧,县书协上面有市书协省书协吧,这些都是资源,怎么运用,就要看你们各自的能耐了。”

老方听了不吱声,老沈也不吱声。

黄副主席也没指望他们,话锋一转道:“老方,听说你找过城改办肖主任了,还问起北门天井里的那块墓碑?”老方朝老沈看了一眼,然后一笑道:“我也不是专门找肖主任的,街上遇到了,顺便问起墓碑的事。”

黄副主席望一眼老方,分别给两人递了烟,说:“这事往后别传了,民间说说也就罢了,现在传到部委办局领导那儿,像是夏家大院成天闹鬼似的。你问了肖主任,就让他有联想了,说当时就觉得不对,十四名办公人员不到半年,两个死了,三个病了,言中之意悬乎了,这也在暗示我们嘛,好在我们命硬,这么多年平安无事。”

老方听了把脖子缩进衣领里,两眼望着老沈。老沈笑笑道:“黄副主席,不是我们命硬,是我们干净。就像梅子说的,‘心底没鬼,就撞不见鬼。文联是个清水衙门,你我两袖清风,鬼缠你做什么!至于老方,一字一字地收钱,心里有没有鬼就不好说了。”

“我那是辛苦钱,要说收钱,你的字也不比我便宜!”

“你俩就别在这儿挤兑了。老沈呀,不管这事与你有关没关你都得担着。你是作家呀,什么故事都敢编,鬼闹夏家大院只不过是小说里的一个情节。这些天,我被问得头都疼了,夏家大院大白天来看鬼的市民也不少,鬼闹夏家大院,文联在夏家大院,不就是鬼闹文联吗!这样下去,政府的形象就出问题了。”

老沈道:“黄副主席,我倒没什么,关键是您那儿不好交代呢。再说了,现在大搞文化旅游,优化环境是最重要的。”

“老沈呀,客套话就别说了。”说着又递烟。“我前面说过了,文联是个穷单位,没钱没资源,但有文化啊,有文化就是资源,就可以搞合作。尤其是老沈,是个老作家,写小说的都是大智慧,底蕴深厚,脑子好使,套路也多,这样的料子不用,文联就没有可剪裁的了。老方,你说是不是?”

“那是,老沈就是老沈,大智慧,情商也高,是块好料,制作什么器具都用得上,我们怎么能比呢!”

老沈翻了老方一眼。黄副主席接话道:“毛发也好,灵魂也好,人是文联的人,鬼是文联的鬼。只要我们动脑筋想办法,一切都会有的。我还要告诉你们,这次大发展、大提升的成绩不但是政绩,还是年终考核依据,少50分多50分就是上万块钱的差别。我们文联内部也要讲考核,谁拉动项目,弄到资金,年底考核就倾斜,这话是算数的。所以呀,下去后要开动脑筋,好好活动活动。当然,如果老方拿出东西,解决文联年终奖的问题,同样是大好事。我的意思你们明白,这是大家的事,不是哪个人的事,年终奖人人有份。这样说来,看似县里布置的工作,其實是为我们自己做事,为自己赚钱。”

话没说完,只听得下头老房子里闹将起来。

黄副主席道:“好了,你们去看看是怎么了,这大白天真的闹鬼了!”

走下楼梯,老方道:“我放放笔记本哦,你先看看去。”老沈没睬他,只顾往下走,过了放生水池就看到门内围着几个人,其中还有梅子。老沈三步并两步走进人堆,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满脸通红,一身酒味儿,舌头打着结说:“我就看看祖宗的石碑,你就不乐意了?这房子是夏家的。”

老沈拿眼看梅子,梅子道:“这是单位,又不是景点,可以随便进出吗?再说了,要看也别喝得烂醉呀,还撞了我,让你道歉过分了?”

“在我祖宗家里,撞着别人怎么了,谁让她在这儿晃来晃去的。”

看了男的醉态,老沈知道没理可讲,问梅子道:“你没事吧?”梅子摇摇头。老沈自己也想看看石碑,便道:“都散了吧,你真有兴趣,我陪你去看看如何?”男人转身一把抱着老沈说:“你是好人,那个女人,漂亮得像夏家的女鬼!”老沈对梅子咧咧嘴,半拥着男人往里走。

墓碑就立在北门天井边板壁上,老沈弯下腰细细读起来,那男人也挨着老沈折下脖子。老沈问:“看得懂吗?”男人左看右看然后摇摇头道:“看不懂,写的什么?”老沈道:“我和你一样,也看不懂。”男人听了哈哈大笑道:“我当天下只有一个饭桶,原来还有一个!”

老沈咧咧嘴道:“想起祖宗的墓碑了?”

男人道:“开阳城都在传夏家大院闹鬼,还说全是漂亮的女鬼,就想进来看看。没想,进门就撞见一个……”

老沈毫不客气道:“你是夏家后代,你祖上不是这样的,夏原吉至少当了部长以上的大官,成为明代五朝元老;而你,连祖上的墓碑都读不懂,百年之后你怎么面见祖上呢!”

男人呆呆地望着老沈,片刻犟嘴道:“有钱就有一切,我看不懂墓碑,可我有钱呀,我有钱就可以指使看得懂墓碑的人去看,有钱能使鬼推磨呢,嘿嘿。”

老沈本不想再说,可听了这话心里闷得慌,觉得自己像是被钱使唤了的鬼。于是道:“倘若都像你一样指使鬼去推磨,还有谁能看懂你祖上的墓碑呢!”

那人把话噎在喉咙里,不知怎么回答,突然“哇”地一声吐了一地。老沈忙跳到一边。男子说:“没事——没事,就就就多喝了一点点。”说着摇摇晃晃往外走,嘴里道:“还真撞见了鬼祖宗,嘿嘿……祖宗有钱吗,祖宗是个什么东西?”

老沈心里一揪揪地难受,说不清什么道理。

路过梅子办公室,见关着门,正想离开,却见梅子长发飘飘地回来了。老沈问:“怎么就回来了?”梅子道:“这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说好今天排练,又说市委书记要到学校视察,师生列队欢迎,这又改日了。”老沈道:“这不好吗,捡来的休息。”梅子道:“派定的活,省了今天省不了明天。”老沈说:“也是。”转而又道,“那人没醉装醉,那句‘漂亮得像夏家的女鬼是醉态里说得了的吗?”梅子没好气说:“沈老师在幸灾乐祸呀!”

老沈看梅子掏出镜子补妆,便眯着眼呆呆地望着她。

梅子算得上漂亮,是什么场合往那儿一站就特别显眼的那种,老沈常用作家的眼审视梅子,面若秋月,色如桃花,眉如墨画,目若秋波,躯体婀娜,丰胸挺拔……老沈仿佛能看到梅子的身子,心里一惊,不觉脸上热热的。梅子从镜子后瞄了老沈一眼:“怎么了沈老师?”老沈道:“没什么,没什么,真有这么漂亮的女鬼,会吸引多少人看呢?”

梅子说:“沈老师不是见过了吗,那鬼与我能比吗?”

“不能比。”老沈讪笑答。梅子听了说:“我就说的,在开阳论漂亮,人也好鬼也好我都排第一呢,哈哈。哦,得到学校去呢,女儿快放学了。”说着匆匆起身。

上半夜老沈没入睡,老想着醉酒男人和梅子的话。“我有钱呀,有钱就可以指使看得懂墓碑的人看!”那么,他老沈就是夏家后代指使的那个“鬼”了!去他的,没见过大钱也没卑贱到这个份儿上。该死的暴发户,没钱还算个人,有了钱连东西都算不上了。这世道,造就了一波波没有廉耻的牲口呢!于是他又想起梅子的话:“论人论鬼我都排第一”。梅子直言,从不避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老沈喜欢这种性格,简单明了,交往起来不累人。关键是梅子的确漂亮,至少在老沈眼里,梅子的自夸一点儿不过分。到了后半夜,老沈不知不觉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梅子在夏家大院天井里跳舞,长发飘逸,双眼暗含秋波,红唇性感而又媚艳,柔韧有力的腰肢灵巧扭动,缠住了老沈的目光,轻盈的体态,老沈总觉得梅子越舞越近,四肢像飞舞的银蛇,缠绕着他的脖子。他看见她眼白里的纹理,嗅到鼻尖上细密的汗香,肌肤几经相撞,燃烧起阵阵欲望,老沈惶恐醒来,恍惚间以为真的在夏家大院。回望四周,才明白这是一场梦,听着妻子的鼾声,真希望这个梦永远不醒。

再也睡不着了,翻了个身,想起刚才的梦,老沈颇感奇怪。所有的梦都会在醒来的瞬间渗入意识的底层,唯独这个梦,在他完全清醒之后依旧真切。老沈又想起醉酒男子说的话:“我撞见祖宗了。”“这漂亮的女人像夏家的鬼。”还想起近日接踵而来看鬼的人,心里被拨动了一下。片刻,他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不在眼前吗!”妻子惊恐醒来,茫然地望着老沈,三条狗倏地冲进房间。老沈对着狗喝道:“窝里睡觉去!”然后自己钻了被窝。“是发神经了吧。”妻子嘟囔一句,一转身鼾声再起。

第二天老沈正常上班,脚下轻盈,步态方正,嘴里哼着京戏,嗓眼里拉着过门,这是少有的。仰头看看楼上,黄副主席没来。步入走廊,老方倒是先到了,老沈朝那边喊了一声:“老方,起了个早呀?”那边没吱声,老沈也没指望,烧好水,沏好茶,刚静下心来,老方却推门进来了。

他端着玻璃杯,泡着酽酽的茶,两指夹着烟卷,望着老沈幽幽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昨晚摊上好事了?”

老沈也不理他,只顾自己整理稿子。老方又说:“人心隔肚皮,别人都传你跟梅子有一腿,由此散布夏家大院闹鬼,吓跑了别人,给自己留下空间,可事实不像傳的那样。”

听到梅子的名字,老沈想起昨晚的梦,心里一顿,老方为老沈证明,倒让他觉得惊讶。于是道:“一则没完,你又散布什么谣言啊!”

“呵呵,我道你上心呢,原来这般冷漠呀!”说着往外走。

“又来这一套,有话就说,不说你也难受。”老沈说话时不看老方。

“哈哈,老沈呀,听说梅子晚上在文联与人幽会呢。”

老沈吓了一跳。凭老沈对梅子的了解,她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关于梅子,老沈早就细细想过,她人漂亮,扰得不少干部心动,只是她把自己弄得大大咧咧像个男孩儿,或许是明应暗拒。老沈不相信老方的鬼话,他平时少言寡语,多半在心里做事,看透他的人就有了提防,朋友也就少了。于是老沈道:“我说老方,这话可不能瞎说,梅子这个人我了解,别看她疯疯癫癫,心里有分寸着呢。”

老方听了道:“我这就是对你说说,有没有分寸,要看对谁了,这就像书法,章草楷篆,喜欢哪个祖宗,都是个人的才情。不过女人呀,就是度量不清。”说着走出门去。

老方说的话像是扔下一个炸弹,让老沈内心再也不能平静。倒不是梅子有了其他男人,而是梅子心里从来没有过自己。梅子有孩子有家庭,是青少年宫常年聘请的舞蹈老师,担任着舞协主席。梅子是天才的舞蹈家,不仅身材,舞感也特别好,不管哪种民族舞,看一遍即刻能抓住特点,模仿出味儿来。说到感情,老沈与梅子其实没什么,别说拥抱亲嘴,连手都没好好摸过。但老沈能感觉出梅子对他与对别人的不同。比如,冬天户外活动,她愿意挨在老沈身边,甚至把细嫩的手伸进他的袖筒里;下雨了,她愿意为老沈打伞;夜间行路,挽着他的胳膊枕着他的肩……如此种种,都让老沈生出感觉,生出念想。老沈是个作家,不过,作家也有错觉,他不应该循着错觉毁掉彼此间的默契,只是小心呵护这份心思,不管梅子怎么想,他都愿意细细品尝那种别样的滋味。老沈有些心灰意冷,本来昨晚想好的,要为梅子打造一个平台,让她尽情地展示自己,可现在……

一杯茶后,老沈便恢复了平静。他指责自己不地道,什么年纪啦,尽想些年少荒唐之事。人家梅子挨着你,不就因为你没邪念吗,在安全与快乐中,梅子选择了安全。这么一想,老沈觉得自己老了。罢了,该做的还得做,不说为梅子也为文联,年底还有上万元大奖呢。

整整三天,老沈锁上了门,谁也不理谁也不见,以至于老方当他不在。老沈不在,老方下班更早,到了星期四的雨天,老方干脆没来。这些日子老沈总是听老房子下嚷嚷着看鬼的人,还不时有人在办公室门外探头探脑。老沈装着没看见,没听见,埋着头像咀嚼草料的水牛,写着他的演义计划。星期五上班,老沈本想给黄副主席递交策划文本,又怕匆忙间疏漏或是不够周全,硬是压了下来。当日回家,饭桌上老沈向妻子简约地谈了自己的看法,妻子听了瞪大眼睛问:“真的假的,怎么没说起过。”

老沈道:“这种事连我自己都把不定,有什么好说的。”

妻子讥讽道:“怕是你心里有鬼吧?”

“我心里有什么鬼?”

“你心里有女鬼。”

“是的是的,我胡须满面,豹眼圆瞪,狰狞恶狠,身上还背一把大折扇。你借我一个胆呗,把我当钟魁啦!”老沈没好气地说。

“总之,要不你恋了女鬼,要不你拿鬼吓人,在文联搞鬼。”妻子总结道。

老沈觉得奇怪,人人都这么想,唯独他没这么做,真要做了也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么。这么一想,自己先乐了。

妻子说:“你笑什么,让我说着了?”

老沈没回答,而是认真说道:“夏家大院闹鬼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而且传到领导的耳朵里。这路上问的,到文联看鬼的还真不少。现在县里搞文化旅游大发展、大提升,还和政绩奖金挂钩,我就想啊,夏家大院是开阳唯一的老宅子,与明代五朝元老夏原吉同属一宗,老宅子里故事多呀,看山看水看景点的多了去了,倘若到老宅子里看鬼,岂不是特别刺激。”老沈试探着问妻子道。

“刺激刺激,我第一个买票。可是鬼不是一叫就来的呀,真来了还不把人吓死了呀!”

老沈哈哈地笑了:“这个你就不懂了。”说着钻进被窝里。妻子一把掀开被子道:“你要憋死我呀,说不清楚今晚就别睡了。”

老沈探出头对妻子笑笑说:“鬼是现成的,招之即来呢!”

第二天上班,老沈细细把策划看了一遍,确定无误,上楼到黄副主席办公室。黄副主席刚烧好开水,为老沈沏了茶。“还真得要坐一会儿呢。”老沈说。

老沈清清嗓子道:“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南端,有一个圆形石堡博物馆,博物馆有一个罗伯特娃娃,你只要看看他,就不寒而栗。罗伯特娃娃曾经属于一个叫罗伯特的小男孩儿,后来被施了巫术,游客不仅发现罗伯特娃娃会自己移动,脸部表情也时常变化。不过游客别想拍照,否则相机就会出现故障。”

“嗯,你想说什么?”黄副主席点了一支烟,扔给老沈一支,“我今天忘了带烟呢,就剩两支了。”

老沈嘿嘿一笑:“吸我的,吸我的,只要黄副主席不嫌弃。”末了掏出烟放在桌面上,接着道,“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有一幢叫温切斯特的房子……

“能不能说点儿中国的?”黄副主席打断他的话。

老沈会心一笑,他猜黄副主席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那就说说中国的。河南秦阳郊区有个封门村,群山环绕,林木森森。明清时,村子里有200多间房子,但现在没有一人住在这里,原因来自一把木头椅,只要坐上去的人,都会神秘地死去。”

“别说了,我身上发冷呢,像是见了鬼似的!”黄副主席抖了一下,犹如雨中的狗甩脱身上的水珠。“那么言归正传,你老沈是想借着闹鬼,把夏家大院弄成闹鬼的旅游景点?”

老沈听了哈哈大笑:“英雄所见略同,黄副主席果然是大智慧,一点就通。”黄副主席听了摆摆手:“我说老沈,这个设想不是小工程,硬件改造,软件投入需要一大笔资金。”

“黄副主席,硬件改造,花不了几个钱,把西面北面的一二十间贯通,木板结构好解决;软件就更简单了,文联创景所需软件,只要黄副主席开口,一切都能好办;至于经费,看到商机,就不怕没有投资人。”

黄副主席望着老沈,诡谲一笑说:“看来大作家是胸有成竹呀!”

“哪儿敢呀黄副主席。”老沈谦逊道。

“嗯,老沈呀,你一定想了很久,要不先弄个文字稿?”

老沈没答话,微笑地望着黄副主席,像是有意调节气氛,片刻扑哧一笑道:“我都为黄副主席准备好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双手递给黄副主席,然后道,“那么,我就不打扰了,有什么意见我们再谈。”说着退了出来。

递了策划文稿,像是卸掉一块石头。本想把这事给忘记了,可老沈还是惦记着里头的细节,尤其是关键部分。老沈觉得,关键部分就是梅子扮鬼的环节,这个环节应当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借用舞美,渐渐引游客入幽境。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走进老房子,绕过回马廊,看到了梅子办公室的灯光。

梅子桌面上一大堆宣传册,那是招收学生的广告。见老沈进来,梅子道:“沈老师坐着,我一会儿就完。”老沈没坐,浏览起墙上的照片,都是梅子和学生练习跳舞和演出的剧照,尽管很美,却有渲染的成分。有一张照片老沈特别喜欢:梅子穿着红色紧身短袖衫,下摆齐腰,与黑色短裤间露出一截肚皮,白皙中嵌入淺浅的肚脐眼,均等圆滑,柔韧润泽。老沈心里一动,就听梅子道:“漂亮吧?”

老沈没回答,表情已经肯定了梅子的话。梅子干完了手中的活儿,拍拍一扎扎的宣传册道:“一百一捆!”老沈问:“你要带多少学生呀?”梅子答:“这是网呢,不一定都能捞着鱼!再说,多少那是少年宫的事,我只是拿固定工资。”

老沈笑笑道:“多了单位赚,赚了也少不得你哦。”梅子摇摇头说:“一直说改革,至今没动静!”转而问老沈,“沈老师找我,是想请我吃饭呀?”老沈笑笑道:“这好说,随便什么时间。不过我想和你聊聊赚钱的事。”

梅子望着老沈,目光水水的,嘴角泛着微笑:“你当真的吧?”

老沈笑笑说:“这还有假,你记得姓夏的醉汉吗?”

“当然记得,那个冲撞我的男人。”

“来夏家看祖宗,结果让人家把你当成了艳鬼。”老沈说着看梅子的反应。

梅子迟疑片刻问:“沈老师,你想说什么呀?都说老宅闹鬼,你不会也当真吧。”

“真做假时假亦真,无到有时有还无。”老沈笑笑答。

“别让我起鸡皮疙瘩,沈老师到底想说什么?”梅子问。

老沈上下打量梅子,目光像是穿透她的衣服。梅子下意识地缩缩身子,只听得老沈道:“别人来看鬼,如果有鬼给别人看,不就是人气吗!”

梅子睁大眼睛望着老沈,转而大声道:“沈老师,作家就是点子多,你是想把夏家大院打造成旅游景点对吧?”

“然后在里面看到形形色色的女鬼出没。”

“太好了!把夏家大院当作一个舞台,由我们扮演女鬼。”

“你真聪明!”老沈赞道。

“这事黄副主席晓得么,县里正搞文化旅游大开发、大提升,这可是个好主意呀!”梅子像个开心果,笑容满面。

“梅子也这么认为?”老沈用调侃的目光望着梅子。只见梅子嘴角一挑道:“沈老师是夸我呢损我呢还是怀疑我呢?”老沈望着梅子挑衅的目光,心里软了。

“都不是,梅子思想敏锐,洞察一切呢。”

梅子听了哈哈大笑。老沈接着道:“估计几天里文联就要开会,到时候谈谈你的想法,当然,不能忘记按劳取酬。”

“那是必须的!”

没想到的是,黄副主席不但没在几天里召集会议,倒像是把这件事给忘记了,这让老沈十分不安。本想做件好事,为文联攒点政绩赚点年终奖,现在好,黄副主席不吭声,弄得老沈像个犯错的孩子,策划的文稿也石沉大海。附带的是,梅子会怎么看,老沈很在乎这个,言而无信是他的大忌,他责怪自己沉不住气,将没把握的事倒给梅子,倘若黄副主席没个信,在梅子那儿把脸丢尽了。

十多天过去了,老沈实在憋不住了,便主动与黄副主席打招呼,在门口,回马廊或水池边。黄副主席“嗯嗯”的没了下文。回想会上的布置,黄副主席是肝胆相照,瞬间冷漠的变化,让老沈想不明白了。既然不宜直接问,老沈只得忍着,后来想,不就是烧掉几包烟吗,创意是否对路,作为文联一员算是尽了力了,至于结果,不是尔等能把握的。如此,便把心思丢开了。

好些日子后的一个上午,老沈正写作,门被推开了,抬头见是老方又埋下了头。老方没理会,端起水壶给自己杯里添水,然后道:“黄副主席让我通知你,下午三点开会,各协会主席都到。”

老沈嗯了一声,继续写作。老方见老沈没反应又道:“你老沈可以呀,冷不丁来这么一下,也算帮了文联的大忙了。”老沈抬头,没明白老方说什么。老方笑笑又道:“黄副主席把投资公司都搬来了。”老沈有些恍然,他几乎把这事给忘记了,听老方这么一说,有一种血往脸上涌的感觉。他看看老方,克制着情绪道:“我差点儿没想起来!”老方哈哈一笑,走出门去。

老沈坐不住了,他小看黄副主席了,除了赞同方案,黄副主席不吭不声把前期工作都做了,并且找来了投资公司,老沈心里一乐,手下便没了成形的句子。他想到梅子,欲把消息告诉她,思忖梅子早该知道了,于是忍了下来。

心情澎湃地挨到下午,走进南门便是前庭,前庭设有巨大的天井,左右回廊,一堂六室,通过回廊可通往二进堂屋。会议室在二楼,楼上贯通,四周的花格窗围着天井,打开是一扇扇窗户。花格窗图案或寿桃佛手,或花瓶月季、谷穗蜜蜂,暗喻吉祥。楼上南北向置仿古长条桌,围着桌子可坐二十余人;北面横头坐着黄副主席,身边是一个粉头青年,各协会主席依次在座,老沈算是最后一个到场。

黄副主席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发烟,他目光扫过众人然后道:“这位是‘长足文化旅游公司的夏总,也算是夏家的主人。”夏总起身点点头,没人知道黄副主席要说什么。黄副主席开场白讲文化旅游大发展、大提升任务的艰巨性,分析文联在这场重大活动中所具备的主客观条件,然后道:“从南边的‘百花谷公园到北面‘千叶林公园,有一条六千米的古西渠,尽管两侧布满业态,但缺少代表性的典型文化景点。从地理位置上看,夏家大院居位其中,是城区保护完好的、唯一的明朝老宅,有很深的文化底蕴,如果,我们通过对历史人物的挖掘,把老宅打造成旅游景点,融入‘百千公园旅游线,不但可以丰富旅游项目,还能提升旅游文化品位。”

这一刻,大家才明白会议意图了。黄副主席脸色泛红,显出几分激动,他环视四周,又不在任何一位脸上停留。老沈心想时机未到,到了自然会隆重推出他的创意,好在在场的有人明白,一个是老方,一个是梅子。老沈看老方,老方脸上没有表情;老沈又看梅子,目光相遇,彼此会心一笑,老沈顿觉身心舒坦。

黄副主席又道:“因此,我请来‘长足的夏总,下面请他谈谈设想。”

夏总微笑着点点头道:“我接这个活儿,因为是‘夏家的活儿,我是夏家的子孙;我接这个活儿,因为是开阳的活儿,我是开阳的后代。把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做成旅游景点,是当下的大趋势。因此,我来了!”

夏总的话颇有诗意,符合文化人性格,言之实在,讨人欢喜。“其实,我本身没有资源,我的资源在眼前,就是各位有文化、有见识的大家们。”主席们听了脸色开朗起来,彼此低语,夏总继续道,“我不是恭维,这个创意十分精彩,是我‘长足文化旅游公司所不能完成的文本,因為这个,我来了!”

夏总说着拎过一个包来说:“另外,我还带了一样宝贝。”说着抽出布袋,露出一个卷轴,慢慢展开,但见青黄两色,织锦云纹,前端青色绢布有双龙围绕“奉天诰命”四字,这样的款式分明是明代圣旨呀!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夏总说:“我不知道写些啥,请各位老师给解解。”

老沈附身细看,上书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国家褒宠臣下,而推及其祖父者,所以嘉善而广恩也。户部尚书夏原吉,故祖希政,恭俭淳笃,蕴德不施,诒厥孙子,光辅予治,沂其所自,宜有褒荣,特赠尔为资政大夫,户部尚书,其承宠命,永绥后人。”

落款是“永乐十年二月初一日”。

“这是永乐皇帝赏赐给夏原吉的,怎么会在你这儿?”老沈惊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总之是祖上传下来的。”

老沈道:“这道圣旨,出自同一日的‘钦赐勅文,你们稍等。”老沈跑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是《四库全书》‘忠靖集的勅谕和诰赠,同样出自‘永乐十年二月初一日。”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为臣能竭诚尽职以事君上,而国家推恩及其所生者,所以嘉贤劳而劝天下之为人父者尔。户部尚书夏原吉,故父时敏,好义积善,忠信有常……制曰:国家褒荣臣下而推恩及其母者,盖重其所出,且以劝孝也。尔廖氏子夏原吉为户部尚书……”

“这个我就更不懂了。”夏总为难地把纸递还给老沈。

“不懂不要紧,有这道圣旨足够了!”老沈答。

老沈心存感激,有了这个宝贝,就有文章好做了。当然,创意文本本身出自他的手,夏总的赞扬实实在在,倘若说出姓名,就让人没个念想了。往下夏总谈了装修的想法,极为详尽,在老沈看来,有许多创意性的东西,很是专业。“总之,一块石头,一方砖瓦,一片木板都不能破坏,这是原则。”夏总最后道。

黄副主席说:“现在有了皇帝的圣旨,一切更有声色了。硬件方面夏总都说了,我不多讲,下一步是各位专家大显身手的时候。文学、美术、书法、音乐、舞蹈和舞美都得上。当然,文学首当其冲,既然与夏原吉挨得上,就有历史底蕴了,明朝五代元老,是个什么景象,有多少故事呢!”

会议讨论热烈,黄副主席感觉到了商机,像饿鬼吃肉一样的味道。从工作内容来看,老沈的担子是最重的。他不但要挖掘历史人物,还要编撰故事,写导游词。不过老沈觉得有趣,弄好了文联不但有钱、让梅子开心,还是一部上好的小说题材。

黄副主席没提闹鬼,梅子不好多问。在老沈看来,这笔太重,必然另有交待。散会前黄副主席苦着脸说:“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个主席连请大家吃饭的钱都没有,夏总说他请,各位没有其他安排,留下来喝杯水酒呗。”

时间还早,黄副主席叫了夏总、梅子和老沈,边走边聊。黄副主席道:“如果夏家大院不闹鬼,这个景点还有什么特色?”

夏总插嘴道:“平淡,和许多有文化没趣味的景点一样,受众面会很小。”说着望老沈,老沈不吱声,夏总又说,“最好是女鬼、艳鬼、冤鬼,有故事可讲,刺激才有游客。”

这点,老沈没有在文本里明确。其实,他赞同夏总的说法,只是夏总作为夏家的后代,感兴趣的是女鬼,就有失恭敬了。于是接着夏总的话道:“中国写鬼莫过于《聊斋》了,但是,里头写的女鬼通常是才子佳人的爱情,鬼与人之间的友情,对黑暗社会的反抗和讽刺。这样的作品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才有市场。比如聂小倩、巧娘、林四娘,即便是鬼,也是唯美的,善良的,可爱的。”老沈把话撂给了夏总。夏总听了急切道:“就是这个意思,作为夏家的后代和投资人,不能对祖上不敬!”

黄副主席扭头对梅子道:“从技术层面,这样装扮有问题吗?”

梅子笑笑答:“这要看黄副主席的要求了。”

“这样要求和那样要求区别在哪儿?”

“如果往逼真里演,演得把人给吓着,就有难度,倘若让观众觉得在演戏,就简单得多。”

“当然要前者,不然有什么意思呢。”黄副主席道。一边的夏总连连点头说:“让别人看上去像真实的一样,才能赚钱。”

梅子说:“只要有投资,什么都做得到。国内有鬼的景点不少,像宋城之类,灯光舞美配合,加之幽灵般的导游词……”

黄副主席接着说:“梅子这么一说,让我毛骨悚然呢。”

梅子笑道:“黄副主席怕呀,怕就不闹鬼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夏家变了一张脸,东门北门开启,作为景点的出入口;南门通往内院的甬道封死,隔离老宅和文联。门外有大面积的景点介绍,东门入口到北门出口,每一片板壁都布置着有关夏原吉的史料和鲜为人知的故事,让五朝元老的英魂填满了整个夏家大院。

诡异的是二进三进内侧的厢房,面朝厅堂的门全部封死,通过花窗空隙,可窥视室内朦胧的影子。许多房间已经贯通,布置了恰当的灯光和布景,沿着幽静的回廊,一间一间迂回曲折,穿过空旷的天井,器乐幽冥低回,诡谲多变。

“长足文化旅游公司”占据了开阳30%的旅游份额,这足以影响开阳的旅游态势,而夏总早已疏通了文化旅游局,在旅游线路中增加了夏家大院这道景点。夏总希望夏家大院景点开张定在十月一日,借助国庆节旅游高峰,一炮打响。

国庆的前两天,文联再一次召集会议,说是开会其实就是吃饭喝酒。

酒过三巡,夏总道:“相比一个多月前,夏家大院变化很大,今晚,大家吃饱喝足,按照旅游线路走一遍,大师们是这个景点的第一批贵客,事后请多提出宝贵意见。”

老沈胳膊碰碰梅子,梅子面无表情,老沈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前些天夏总曾与梅子商量,女鬼可不可以穿得少点儿甚至不穿。梅子怪异地问:“都是你的祖宗,你忍心让她们祼体见人!”夏总想想道:“这次投资不小,迅速收回成本,才是问题的核心。这个过程,文联和每位参与演出的人员都有提成。”梅子听了扑哧一笑道:“这才是你投资的初衷吧?”夏总说:“也不全是,主观为了自己,客观是为了开阳的文化旅游。”梅子不客气道:“问题是要舞蹈队付出了,这种付出有悖于道德,不但是我,黄副主席也不能接受。”夏总道:“一切的一切都由我去摆平,只要你这里没问题。”梅子长发一甩说:“我这里问题很大!”

这件事怎么解决,老沈并不知道,总之,可能是黄副主席出面调停,说服了梅子或是夏总。如此,梅子既然答应出来吃饭,就没有生气的理由了。

黄副主席没参加晚宴,面对夏总的客套,主席们像是齐心排挤他似的,各自说着文艺圈里的话题,硬是把他晾在了一边。两天后夏家景点就要开张,每个人都在揣摩这顿饭的意思,毕竟干了一个多月,大家出力不少,至今没拿到一分钱。

老方环顾四周,轻轻咳嗽了一声,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夏总,我敬你两杯酒,这第一杯酒敬你的孝心,四五百年前的事了,作为夏家的后代依旧惦记着,投入资金,恢复夏原吉历史文化,这是光宗耀祖的事。”说着一干而尽。夏总拱手感谢,把酒也干了,然后说出一番动情的话。老方斟满酒又道,“这第二杯呢是敬你爱心,有孝就有爱,主席们为你干了一个月,两天后开张了,相信夏总不会忘记大家的辛苦。”说着又干一杯,站着把杯口对着夏总。

夏总请方主席坐下。“这自然是我夏某不能忘记的。”说着喝了酒,拿过皮包,伸手掏出一打红包,一一分了。“各位劳苦功高,我心里惦记着呢,往后生意好了,文联的份子钱,黄副主席也少不了各位的。”

拿到钱,大家脸色温暖了许多。夏总的目光在梅子身上滚动,梅子只管吃菜。夏总又从包里拿出合同,双手递给梅子,梅子接过看了一眼,放进包里。老方道:“美女主席有好事了?”梅子道:“你们干完了,我算是被种在这儿了。”老方一听又道:“好呀,好呀,只要肥足,种着就会开花,就会结果呢。”

老沈觉得别扭,插嘴道:“老方,过了知天命,还有这份心态,难得,难得,正所谓‘此心未与年俱老,犹解逢花眼暂开呀!”

老方喝着酒,通红的脸上溢着笑,待桌上安静了便道:“老沈呀,搞书法怎么能跟搞文学的比呢?你们是红楼春梦,沁心幽幽,因此,说起年轻的心态,我是相形见绌呀!美女主席,你说是不是呀?”老方眯眼望着梅子。

梅子哈哈大笑,这一笑让老方局促了,只见梅子長发一甩,箸头指点着老方道:“听起来,方老师套路比沈老师还深呀!我说沈老师,不如把你的作协主席位置让给方老师呗,好让他在红楼春梦里,沁心幽幽一番。”

梅子的话引得哄堂大笑。夏总道:“文化人就是文化人,骂人没有一个脏字。我陪领导多了,差不多级别的坐在酒桌上,那酒就像喝在茅坑里!”

大家又笑。老沈惦记着晚上的事,看看时间道:“夏总,宴席总有散的时候,晚上还有事呢。”

“好,我们喝完杯子里的,然后参观夏家大院!”

夏家大院老沈熟知,也参与了相关的装修,这个晚上,还是让老沈心里很不舒服。

离开酒馆上了街,但见夜空缀满星星,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有一种喧闹中的静谧。

刚过八点,小城的街道已渐渐入睡。走过西渠“德懋桥”,便是夏家大院东门,那里等着一个女子,自称姓夏,是今晚的导游。她身着粉红色紧身衣,领口开得很低。不过,导游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遮蔽了她低俗的艳丽。领进门,乐曲悠缓低鸣,灯光下,主席们跟着导游,每两步都是夏原吉史实呈现:或文字,或画像,或雕塑,导游的介绍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明代五朝元老啊,封太傅,谥忠靖,伴君而行半辈子,节节都是文章,篇篇都是故事。其间有主席惊叹问,这些材料出自哪里,真实的吗?导游答:“都是史实,出自大家之手。”老方笑笑说:“是我们的沈大家吧。”导游微笑:“只有夏总知道这个秘密,总之,他是个高人。”

二进大厅里,灯光渐渐黯淡,星星像是被云层吞没了,整个大厅异常宁静。老方四顾,发现天井上空没了月亮,诧异间正想问明是非,只见花格窗内蓝光闪烁,一个女子悠然出现在内室。主席们没明白过来,趋步扒窗探望,但见她长发披肩,半张脸白得没一丝血色,上身穿水红色长衫,胸襟镶有白色宽边,裙带宽松,酥胸半掩。此时乐曲悠悠,女子缓缓前移,臀部之下竟然没了双腿。一棵树旁,隔着枝蔓飘过忧伤的诗句:“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孤寂凄凉,哀怨悻然。这样的诗句不断重复,直抵人的内心深处。少顷,一个男人的声音由远而近:“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女子听罢猛一转身,扒开枝叶,露出長舌獠牙,恶状尽显。主席们大惊,只听得一声叫喊,个个弃窗而逃。

惊魂未定间,只见老方捂住胸口,脸色苍白,目光惊悸,剧烈地喘着气。

终于,老沈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拍着老方的肩膀道:“老方,不是企盼着艳鬼吗,现在来了,倒是吓得你像个叶公。”

导游掩嘴一笑:“让各位老师受惊了!这是‘闹鬼的第一场,整个夏家大院一共有六场鬼戏,今晚我陪老师们一一参观。”

老方慢慢缓过神来,老沈笑得拢不住神。老方两眼一瞪道:“不去了!”说着往外走。老沈道:“你出不去的,外面没灯,不知啥鬼等着呢!”说着又笑。其他主席缓过神来,一同劝老方,老方愣了半天,扑哧一声自己也笑了。

“鬼东西,弄得还真吓人!”

跟着导游往里走,个个缩着脑袋,尽管晓得人在扮鬼,还都是屏住呼吸,像在看一部恐怖片。

后面场景不同,却是精彩纷呈,惊人魂魄。老沈明白,夏家宗谱烈女孝妇没那么多,因此,导游词大多运用了聊斋里的故事。如此,又有多少人晓得?当然,夏原吉的故事老沈没有编造,从户部四川部主事,到少保兼太子少傅户部尚书,六十五岁辞世,被称之“股肱之任”和“蔚为宗臣”,这些都是真实的写照。除此之外,轶事典故有些水分,也都是合理想象,这是不得说破的情节。作为作家,老沈的确研究过夏家的历史,夏原吉前十代去了江西德兴,但与开阳夏家却是同属一宗。

对文化旅游,老沈颇有心得,无非挖掘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而后造景、造物、造人。不妨呀!广州看车头,桂林看山头,西安看坟头,北京看墙头,夏家大院看丫头!这么一想,老沈笑了。

最后一场,老沈听到主席们窃窃私语,而导游介绍本是轻声恐怖的,现在缠绵了许多。老沈见大家扒在花窗上看得痴迷,快步上前,透过花窗空隙,老沈看见一个几乎赤裸的女子。这女子没头,身材极是标致,乳房像两个倒盖的白碗,均匀圆滑,白净可人;扭动的腰肢纤弱,但不散漫,柔韧紧致,像琴弦一样富有弹性。女子乳房上贴着两片向日葵,腰际缠绕着藤蔓,优雅地舞动着,那姿态分明是梅子。老沈跳了出来,喘息着,然后瞪着圆眼对导游道:“怎么弄成这样!”

导游有些不明白,眨眨眼睛说:“这都是大师设计的。”

老沈啐了一口:“狗屁大师,大师会干这事?”

导游说:“我的确不知道,一个导游又不能询问夏总,我要靠他吃饭呢!”

老沈吁了口气,他的确不能责怪导游,但不相信梅子会下贱到如此地步,除非亲耳听见。于是看看导游,她标致的脸上布满委屈,老沈的心一下软了。

“竟然有这样的女子,无耻到了当众现丑?”老沈说完,看到导游的半个胸。导游不好意思遮了胸口:“我不清楚,都是夏总安排的。”

老沈想起梅子告诉他的故事,又想起晚宴中夏总递给她的合同,叹了一口气心想,若不是黄副主席出面,梅子绝不可能答应。他觉得黄副主席很不地道,即使为了工作,搞旅游大提升,也不能出卖部下呀!这么一想,恨起黄副主席来。

老方悄悄走过来,像是吃了美餐的猎狗。“老沈啊,那女子是谁呀?”

老沈两眼一瞪:“问我,我问谁去!”

“奇怪了,这身材开阳城少有,你老沈应当熟悉呀!”

“老色鬼,我告诉你吧。夏原吉就任户部主事时,遭刘郎中忌妒,谗言陷害夏原吉,结果被皇帝处死。刘郎中有个女儿,美艳动人,为报父仇,自缢在夏原吉大门口,舌头老长……冤魂哪,几百年没入阴曹,这不,追到夏家大院来了!”

老方听了跳开道:“你个死鬼,编出这么吓人的故事……”

这时灯光亮了起来,天井上方的帷幕渐渐拉开,露出满天的星星,夏总微笑着步入厅堂:“各位老师,请提出宝贵意见哟。”

老沈看了他一眼,冷冷道:“都是你的祖宗哦!”说着转身出了北门。

不管老沈是否后悔,夏家景点照旧开张。

西渠步行街人来人往,夏家大院顿时热闹起来,除了景点,院内开设了购物点,既有旅游产品,也有本地特产。夏总运筹得很是到位,游客比预计的多得多。第一天,接待了八个团队,散客单独购票,人头不计其数。往后的几天里,团队一天比一天多,以至于出动警察维持。谁也不知道,一个假期里夏总赚了多少钱,老方说:“投资全部收回还有结余。”老沈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他满脑子都是梅子的裸体,他想象不到自爱清高的梅子,会为钱低头;他也诅咒自己利欲熏心,弄出个“鬼闹夏家大院”的创意;至于黄副主席和夏总,一个官,一个商,倒是天生的一对。

这些天,老沈一直想找梅子聊聊,一是想证明看到的事实,二是看看她是否还清高得起来。国庆后第一天上班,天下着雨,夏家老宅更加阴暗潮湿,老沈走进办公室。夏家大院装修,梅子搬到了老方的隔壁。老沈见她办公室亮着灯光,便走了进去。梅子身着宽大通红的袍子,遮蔽了窈窕的身材,老沈见桌上一堆钱,笑笑道:“收成颇丰呀!”

梅子数着钱,睫毛跳了一下。“忙得跟辘轳一样,都是姐妹们的辛苦钱。”

老沈本来带着鄙视的心态,看着她的模样心肠软了。“她们都说,最后鬼戏是你扮演的,还说没穿衣服,我绝不会相信!”

梅子像是没听见,一拍手掌道:“正好!”然后拿起桌子上的电话,一个个拨打。“你不是看过了吗?”间隔她插话道。老沈说:“灯光太暗,我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梅子放下电话:“比现在还暗吗?”

老沈不知梅子何意,老实道:“比现在暗多了。”

“好吧。”梅子起身关上门,转身走到老沈对面,“你想看不,我脱给你看。”

老沈跳了起来,惊慌地望着梅子:“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老沈的确没有思想准备,更想不到她当面给他脸脱衣服,倘若这个时候老方在,真闹出天大的笑话了。又一想,梅子一直是圣洁的,以至于为了维护这种圣洁老沈都不敢往歪道上想,生怕污秽了她的形象,他宁愿把那份念想藏在心里,而不愿意把她變成现实。那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梅子并不答话,解开领口的纽扣,老沈即刻转过身去,听到梅子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急忙道:“再这样我走了!”

梅子问:“你真不想看?”

老沈急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梅子“咯咯咯”大笑说:“我穿好了。”

老沈转过身,梅子开了门坐回椅子上,依旧挂着笑容:“其实呀,你什么都看不见。”说着又是一阵大笑。老沈不明白梅子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她。梅子捋起一只袖子,擎起手臂道:“沈老师你看,能区分衣裳和肤色吗?”

老沈认真看起来,梅子手腕上戴着小叶紫檀手串,细长的手指像在弹奏钢琴,老沈的确没看出衣服。“你看出来不?”梅子问。

“只有你的胳膊。”

“这就对了。”梅子说。“这叫薄软肤色舞蹈打底衫,也叫舞蹈隐形衣,沈老师没看出来,说明衣裳与肤色十分接近。”说着梅子伸出两指,拉起隐形衣弹了一下。

“这么说,那天晚上你穿的就是这件衣裳?”老沈问道,真希望梅子也这样回答。果然梅子道:“当然!灯光下又是白天,沈老师都看走了眼,何况光线幽暗的空间里呢?”

正说着,有女子高声喊着主席,老沈知道是取钱来的,便告辞出来,随之心里的石头也放下了。

往后两个月,参观的人流像池塘里逐食的红鱼,东门挤进,北门挤出,许多游客出门后酷似棺材里倒出来一样脸色苍白,更多游客抑制不住兴奋。黄副主席整天哼着小调,端着茶杯到处递烟,不仅是年终奖有了着落,房屋租赁和门票分成已足够协会常年的活动经费。起初,老沈心里尚有疙瘩,事情弄得这么大,且包涵了“四旧”和不健康的成分,一旦上头追究起来,事情不好办了。两个月过去了,游客照旧潮水般涌来,日出日落,平安无事。再后来,老沈的心悬起来了,文本创意和景点布置让他呕心沥血,到了这个份儿上,黄副主席没有一句好话,下属功劳归功于领导,这个道理老沈明白,但内部得有个青红皂白呀。这样想来觉得内心的平衡要比奖金重要多了。

那日下午,黄副主席走进老沈办公室,脸上没一点儿表情。在老沈看来,黄副主席像个受了重创失血过多的人。

递了烟,沏了茶,老沈坐下望着黄副主席。他不知道黄副主席情绪变化的由来,早上还是好好的,现在,倒像是一张婆婆脸。

黄副主席抽了一口烟道:“你知道的老沈,官场上总会遇到不能自主的事,这次,我们有些麻烦了。”说完一脸怆然。

老沈一听,心想担心的事来了,为了夏家大院这个景点,黄副主席挨了领导的批。黄副主席好心哪,是在执行县里“旅游大发展、大提升”的号召呀,这个过程即使出现偏差,也用不着一刀切呀。再说,闹鬼的事尽管有点儿出格,毕竟没有脱衣服,犯了哪条国法了!好在这一切都是我老沈策划的,黄副主席完全可以推托责任的。

“老沈,我有些对不住你呢,是我把你给供出来了……”黄副主席道。

尽管老沈有准备,话从黄副主席嘴里蹦出来,还是让他很不舒服。两个月来一直是件好事,黄副主席也没一个谢字,更不会把“责任”摊到他头上。现在挨了批,有责任了,倒是供出我老沈了。这么想着,嘴里却说:“黄副主席,这就对了,我老沈算什么,前半辈子吃粉笔灰,后半辈子吐墨水,是个靠自己浮在水面上游的人。儿子今年大学毕业了,路他自己会走;老婆寂寞了,养三条狗有她忙着;我靠本领吃饭,不至于因此丢了饭碗吧!即便丢了,我老沈还有老婆供养,还有这支笔帮着赚几个烟钱。您黄副主席就不同了,这些年学这学那,毕竟不能靠哪档子养活自己,您的官龄可上可下,正在人生岔道口上,您的女儿刚上大学,需要一个有能力的父亲。您不把责任推给我,难道您还自己担去不成?真要那样,这个政府办副主任就白当了!”

老沈没想到,这番话说得这般慷慨激昂,感人肺腑,不管黄副主席是否感动,老沈是把自己给感动了。

黄副主席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走了。

尾声

一个星期里,夏家大院景点没有关闭,看鬼的人照旧来来往往,火热异常。一个星期之后,黄副主席的提拔公示见了报,同时公示的还有老沈。黄副主席拟任文化旅游委主任;老沈拟任文联副主席主持工作。

责任编辑 张小红

绘图 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