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萝黛缇

2019-07-08 05:30李嘉茵
福建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小雅叔叔男孩

李嘉茵

小雅躺在沙发上凝视着墙上的幕布,黑白影像暗暗流动。她略微阖上眼睛,浸泡于昏暗,犹如浸于水中,自己也化成了根漂浮的水草。她想起了两年前的盛夏时节,与藜藜在落日下的泳池中沉潜的情景。

藜藜是小雅学生时代的好友,自从高二相熟后,两人近乎形影不离。在一次闲聊中,藜藜说,昨晚看了部电影,叫《毕业生》。小雅问,讲什么故事?藜藜说,一个大学生在毕业后的夏天与有夫之妇偷情,后来又与情妇的女儿相爱,两人最后私奔了。小雅问,好看吗?藜藜想了想说,看完后很想游泳。小雅说,那走啊,游泳馆就在我家对面。

藜藜的黑色连体泳衣是最简单的款式,腰臀紧裹,背部的裸露分寸十足。小雅的泳衣是藜藜陪同挑选的,小雅身形稍显丰腴,藜藜帮她挑了件复古式红白细格纹裙式泳衣,前胸上臂连缀着荷叶边,浸在水中如同一朵洁净的圆花。她们在水中沉潜,靠在岸边闲谈,像海豚那样在水中翻转。游泳馆上部的圆窗玻璃碎了半块,暮色中,明丽霞光斜照入水,水波漾在柔光里。藜藜站上跳水台,一跃入水,在浸满芳泽的玫瑰色光晕中探出头来,细碎发丝贴在耳际,她随手抚至耳后,冲自己微笑,粉肤红唇,像一朵雨后的茶花。

两人淋浴过后,总是拐进游泳馆旁边的冰室。冰室的半边墙壁上贴满了马赛克玻璃方砖,蓝白交织,橙色点缀,清明通透,日光照耀处光芒莹亮,如嵌在墙上的星子。小雅和藜藜每次都点橘子汽水,加冰,圆扁气泡一个接一个升涌。再来两份芋丸红豆,配上椰浆,清香甜糯,两份菠萝油,外皮焦黄,黄油温腻。两人慢慢吃着,细语聊侃,遥想着去热带小岛度假。直至日落,这才挥手道别,各自返家。两人在泛着消毒水味的泳池和蓝白冰室中共度了一段悠长夏时。

高中毕业后,小雅留在家乡读书,藜藜去南方念大学,听起来是遥远莫测的城市。夏季日光繁盛,海滩上偶有光着脊背的渔民吆喝着号子,皮肤油光发亮,如野生黑鱼。藜藜也晒黑了些许,发给小雅一张相片,相片中,花树在太阳下熠熠泛光,而藜藜躲在一柄遮光黑伞下,因日光的刺感,微皱眉头。藜藜总习惯性皱眉,像是对整个世间充满防御。小雅毕业后进了省城的银行,租房挤公交,生活趋于安定。藜藜找了份不坐班的工作,在外游荡。小雅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最后一件订购的家具运送上门,是一个红漆五斗柜,头尾各镶嵌着一圈黄绿相间的琉璃花边。小雅又从院子里捡来树枝,用麻线缠了,挂在木柜上方。枝丫间悬着琳琅的首饰,廉价却别致,有不少是藜藜从菲律宾寄来的。房间收拾妥当后,小雅拍了照片发给藜藜,说她这里随时欢迎她。没过几天,藜藜寄来一个奶油色方形放映机和几张碟片,附了张生日贺卡。

此刻,小雅依旧躺在沙发上沉睡。电影画面仍在不疲地滚动,渐入尾声。手机在桌上振动。小雅蒙眬中接起,藜藜的声音传入耳中。藜藜说过路省城,想来看她。小雅猛醒,坐起身来。

直至藜藜从淋浴间走了出来,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小雅依旧觉得如浸梦中。她们有两年未见了吧?她忘却了地主之谊,在一旁呆看着藜藜在沙发上有条不紊地铺好了被单和枕套。被单和枕套是配套的,蓝灰底调点缀湖蓝碎花。小雅从柜中抱来一床棉被,被套是亮烈的花色,摊在冷蓝底色上,显得有些冒昧。小雅俯身帮她把被子铺好,拉展被单,她注意到被单的针脚有些粗疏歪斜。藜藜笑笑,说是自己踩缝纫机做的,手艺不好。她随口解释,不带着自己的被单,睡不安稳。

隨后两人斜靠在藜藜的被单上,藜藜从碟片中随意挑出一张,塞进放映机的白肚子里。光影沉沉,映在两人面上。

我能不能在这儿多住几日?藜藜眼睛盯着片头,轻声问道。小雅想问她为何不回家,又怕有逐客之嫌,便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跟阿姨吵架了?

藜藜摇头不语。小雅说,没关系,在这儿住多久都可以的。厨房的水池里有水珠滴落的声响,一滴接一滴。在昏暗中,藜藜借着投影的光扫视屋内陈设。还弹琴吗?话音刚落,她感觉有一种空寂在四面蔓延。小雅摇头,很久不弹了。

浑圆饱胀的水滴从龙头里冒头,颤巍巍跌落,在硬实的水池钢面上迸溅开来,一滴接一滴。两个人一时无话,静静看着墙上的黑白影像。

藜藜在家门口徘徊了很久,无论如何都无法推门走入。她下楼,站在一楼的储物室前,摸摸漆绿的铁门。门上有一小块落了漆,露出金属底色。藜藜记得这是她小时点鞭炮,扔在铁门上炸开,点点金花,留下斑斑遗迹。藜藜立了会儿,又走上楼梯,重新立在家门前。

那扇铁门也还是老样子,门上插着去年端午的艾草。铁门正中是一个洒金倒悬的福字。藜藜沾满雪沫的靴子慢慢在门前那块陈年地垫上摩擦。她心想,那是唯一属于她的痕迹了。藜藜把耳朵贴在铁门上,隐约听见菜叶下锅时噼里啪啦的声响。随后是油锅翻炒的声音。吱吱的声音一敛,平静了些,她闭上眼睛可以想象出母亲往锅中浇一勺冷水的样子。开始炖菜,四处飞溅的油花瞬时服帖了。抽油烟机的轰响戛然而止,男人讲电话更显大声。母亲踮起用了十年的铁勺,舀菜盛汤,温柔地倾进花纹驳杂的瓷碗中。

藜藜眼睛有些湿润了。她在家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楼道间的灯光亮了起来,脚步声拾级而上。藜藜站起身,悄然离去,低头与昔日邻居错身而过。

已是傍晚,楼下的窄街开满了路灯。她记忆中,这条街道是暗沉沉的,走在上面不会落影,整条街道就像一条狭窄的长影。街角有家狭窄的书店,门庭冷落,门口横着一张木桌,桌子很旧,人也很旧,书店老板在桌后低头拨拉算盘珠子。门前小黑板上几行粉笔字,字体工整流丽:新到《繁花》《柳永词集》《希腊神话(插图版)》等。这么多年来,这间书店依旧如故。藜藜想起,自己曾在这里买过一本《希腊神话》。虽然没有插图,但翻看几页后,藜藜觉得译笔很美,美神的名字被译为阿芙萝黛缇,藜藜将书签搁在了这一页。书中的每一字都仿佛历经雕琢考量,浸润着美神之光,如同细细挑拣过后的珠玉。藜藜用白色玻璃纸和紫色丝带把书包裹起来,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小雅。

小雅仿佛洞悉了藜藜的心迹。藜藜十八岁生日那天,小雅送她一个小小的阿芙萝黛缇雕像,青铜表面泛着黑金的光,手掌大小,当作摆件置于桌面,尺寸合宜。罗浮宫也曾是两个女孩坐在水中、并排倚靠在夏日泳池的白瓷墙壁上所遥想的旅行地标之一。藜藜脸上涌现欣然模样。

真美。她说着,将雕像捧在手中细看,手指慢抚阿芙萝黛缇的断臂,将它妥善地摆在了自己书柜的玻璃门后。

上大学后,藜藜父母离婚,藜藜随母亲住。母亲四十余岁,文眉文眼线,紧跟潮流,天生底子好,皮肤细白,无斑无瑕,笑眼弯弯,除却眼角平添的几道细纹之外,较之青年时代,风韵不减。有人追求,母亲思来念去,几番盘算,答应了求婚。婚礼没有大操大办,三人依旧在家吃饭。母亲在这顿界碑似的晚餐中用上了半辈子的烧菜功夫,盘碟堆满整张桌子,还开了一瓶1983年的拉菲。叔叔喝得满面红光,拍着藜藜的手,说自己一直想有个女儿,多亏藜藜帮自己实现了愿望。家里又是三口人了,母亲眼眶发红,开心举杯。藜藜笑笑,碰杯,闷头吃菜。

大学里的寒暑假,藜藜很少在家,回家几日后觉察出了异样,书柜玻璃门后的雕像不翼而飞了。藜藜去厨房问母亲,母亲拧小炉火,两手在围裙上来回擦了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前阵子,叔叔打扫房间整理书柜时不小心摔碎了。随即又说,过两天再重新给你买一个好不好?藜藜摇摇头,说不用了。

藜藜总挑继父出差时回家待上几日,似乎以为只要尽力遮盖,生活就能一如从前。藜藜的父亲假期照例与藜藜相见两回,一回为藜藜接风,一回为藜藜送行。父亲有一回在席间哭了出来,毫无征兆。藜藜执着筷子,茫然了一会儿,也随着他哭起来。

藜藜十六岁那年坐在全校会演的观众席中,听小雅弹了一首古筝曲《蕉窗夜雨》,花指缭乱。小雅七岁开始弹古筝,十三岁上就随老师远渡重洋参加国际比赛,久而久之,人也染了些古雅气韵。藜藜坐在边位,近旁便是花圃,本想趁班主任不觉,偷翻两页闲书。有一白玉兰探出枝头,微风绵绵,白花乱颤。藜藜轻嗅花香,默念了句“金蕉叶泛金波齐”,心里有些怔怔。

再见小雅时,已是高中二年级。两人都选文科,分入一班。藜藜背着书包走进来,捡了倒二排的空座坐下。第二排靠墙位置,端坐着的女孩侧脸很美,身旁一群女孩的映衬下,白净愈显,骨相饱满,眼梢上挑,静眺黑板。课间,女孩回身同后座谈笑,藜藜即刻认出了她。

期考过后,班上按名次排座,藜藜新换到小雅身边,两人相隔一个过道。藜藜不是热络人,两人平日交集不多,视线偶然交叠时,便相视一笑,礼貌之中略带疏离。直至一节语文课上,讲到诗经中的《楚茨》一篇,白发苍颜的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以古音吟哦。他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板书:茨,即蒺藜,草本植物,有刺。藜藜端坐抄板书,小雅转过脸,冲她微微一笑。藜藜感到自己接住了一个无形中抛来的球,在空旷而黑暗的球场正中,灯光渐次亮起。

她们渐渐相熟。走在路上,二人之中像是悬置着一面倒置的镜子。藜藜面孔生得精致,眉眼疏淡,像个白瓷娃娃,最应细看,适宜拍两寸小像。而放进大背景里远远地瞧,眉眼太淡,反倒不太显好。小雅则是一双杏眼,眼皮叠着深褶,嘴唇敦厚,离远了看更有韵味。小雅发育早,高中时身形便已饱满圆熟,心思却近乎天真。藜藜早早就心思成熟,身体却没什么表现,细细一道骨架,身形瘦削,穿不得细肩吊带裙,太显伶仃了。藜藜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成熟感,无关外在,无关衣着。同龄的女孩大多散漫、随性,尚未定型,如恣意流动的液体,而她早已将自己嵌入模具、浇筑成型,只剩打磨雕琢。或许是这一缘故,小雅与藜藜相识至今,只觉彼此如镜面般相称,嫌隙从未滋生,情谊也不曾淡薄。

时隔七年,小雅再弹《蕉窗夜雨》,是在银行的年末晚会上。

演出结束,小雅敛了妆,淡蓝长裙外披了件羽绒服,慢慢把古筝收进尘罩中。一位叔叔模样的人主动帮忙扶琴,又抱琴送至出租车上。小雅听旁人见这位叔叔时都客气地称呼李总。叔叔讲话风趣幽默,纵使两人相差二十岁,却也能相谈甚欢。小雅声声感激,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了叔叔,说改日致谢。

叔叔言语中带着对晚辈后生无微不至的关怀,小雅还没从礼貌待人的学生习气中蜕变完全,不懂得敷衍搪塞,有问必答,有信必回,聊天记录洋洋洒洒扯了上百条,翻翻竟有十几页,看着一团火热。小雅收琴回家的第三日,长辈又帮她弹起了鸳鸯谱,说自己认识的一个青年在年末晚会上听了她弹琴,便恋上了她,一发不可收拾。小雅推说不见,第二日叔叔径自打来电话,夸赞男孩的勇气,劝她见见,言语恳切。她怕驳人面子,答应与青年聊聊。刚一联络,两下问好后,青年便砸来一份详细简历,姓名年龄收入住址身高体重乃至眼镜度数、家族病史一应俱全。小雅讲给藜藜听,两人在电话里一同笑出声。

过了几日,叔叔又挂来电話询问,小雅说自己婉拒了青年。叔叔叹了口气,宽慰一番,说缘分多磨,毕竟是人生大事,也劝她不要着急。看大物理学家杨振宁,二十七岁结婚,八十二岁才遇到翁帆。小雅暗自觉得这位长辈通达情理,松下一口气来。接下来,叔叔愈发显现关怀,问小雅几时返校,说返校后想请她吃饭。

小雅略有疑虑,便问叔叔是否也在东校附近住。转而又说,理应由她来请客,作为抬琴的答谢。李总忙说,不不,要请的。不在东校住,但因自己是银行高管,有专职司机接送,行动比较方便。别怕破费。言及此处,小雅只好说谢谢叔叔。

电话另一段,李总继续喋喋不休,认识你真的很高兴。小雅便接话说她也是。李总大喜,笑了两声,说真是心有灵犀呐。小雅噤声。李总忙问,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吗……没有,谢谢李叔叔的赏识。别叫叔叔了,叫哥吧,期待再见你啊。对了,你后天有没有空啊,我知道东校那边有家法国菜……

小雅挂断了电话,如鲠在喉。那些嬉弄和玩笑是少年时似曾相识的。追溯到蹒跚学步的年代,她回想起叔伯长辈对自己的亲昵逗弄。但两者竟是可以混淆的。混淆在一起,产生了一种陌生而暧昧的味道,如同一缸不洁不浑的水,丝絮状物浮游其中,不再清亮明澈,旁人见了竟能照见浑浊的欲望。

藜藜听了,故作淡然说,正常的。无论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还是五十岁,这些男人心里想的,还是这桩子事。上学期,我去剧场做义工,剧场经理年近四十,有妻有子,一有空就在网上找我闲聊,吃饭睡觉都要来问几句,还谈李商隐谈五律。藜藜又说,对了,这种人还爱谈纳博科夫,越不懂越要谈。

银行的电梯抢修半日。整个下午小雅踩着高跟鞋走遍了五层楼。自己仿若游戏中的人偶,被人操纵着,永无止境地行走穿梭。夜里挤着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回家,小雅时刻捂着皮包,不敢松懈。

幕布上的黑白影片持续放映。两人倚靠在沙发上静默地看着,不时谈起一些过往,欢声笑语,伴随着不定期的沉默。窗外的夜风在树杈间流溢,偶尔响起三两声野猫的夜唱。午夜风凉,小雅起身关了窗户,用小锅温了一点牛奶。谁也不提睡觉的事。两人像是火车上的邻座旅伴,火车钻进了一条安谧的隧道,她们有些害怕陡然耀目、不得不抬手遮蔽的日光,希望隧道可以长得没有尽头。

后半夜月明如水,透过窗棂泼洒在地上,凝成一捧雪。在沉默与喧声的间隙里,她们有几次行将睡去。半梦半醒之时,藜藜隐约觉得身旁的座位空了。一阵香气飘来,藜藜的胃代替意识先行醒来。

厨房里冰箱门开着,亮着姜黄暖光,映出小雅站在灶台前的半边身影。小雅往咕咕冒泡的小锅里磕开鸡蛋,搅拌面条,倒进炒好的葱油,淋上生抽,闷煮一会儿,熄火。翻炒至焦黄的葱花,葱香自锅中溢出。小雅把面分盛两碗,给自己碗里舀了些辣椒油,另一碗递给藜藜。藜藜坐在餐桌前,筷子轻轻翻搅着葱花,抬头说,我记得你不吃辣的。小雅笑着摇摇头,又往碗里淋了些许辣椒油,直至面汤混成金红色。

小雅是因为爱蒲才开始吃辣的。爱蒲与小雅相识于盛夏,第一次约会是在一家驾校旁的小馆子。盛夏正午的荒芜城郊,方圆几里内并无太多选择。伙计在柜台后面打瞌睡,醒来后懒懒散散地把两份餐端上桌。桌上的番茄酱与辣酱瓶子装反了,小雅往蛋包饭里挤了许多酱料。刚吃一口,立时皱起眉毛,辣味霎时间在舌苔上燃开。爱蒲买来冰矿泉水给她漱口,把她的辣酱饭同自己的调换。小雅说,不吃了吧,换一份,让你吃剩饭,不好意思的。爱蒲摆摆手,故作正经地说,我乐意吃你剩的饭,吃多少都乐意。爱蒲虽能吃辣,那天也吃得涕泗横流,但他还是一直埋头偷笑。

那是高考结束后的盛夏,溽热的天儿,小雅被送进仓库路的驾校,排队缴费,钻进辆老旧深色桑塔纳,如入蒸笼。同车几人,宋阿姨穿件黄底白花衬衫,深棕色裤子,两腋濡湿,脑后结一根长长发辫,额前烫了蓬刘海,扮相年轻,但眼底纹路颇多,自家说是做地毯生意的。梁子二十三,穿件黑色短袖汗衫,肩膀宽阔,肌肉鼓鼓,一脸痞气,硬说是实习协警。兆乾也是军旅出身,退伍后做了几年外贸,养大了肚腩,看着三十五六,实际三十冒头。小雅等车间隙,笑眯眯地听三人闲聊。教练满脸淌汗,一摇蒲扇,指着小雅说,明天别穿凉鞋了。

一天,同车的兆乾把小雅拉到一边,眼睛笑得眯成一线,指着对面那辆车上戴着蓝框眼镜的爱蒲对她说,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今年也十八,对你有意思,托我来跟你说。

爱蒲面孔生得白,日光一洒,白得放光似的,莹蓝色眼镜框也显得光斑熠熠。但凡黑一分,配上这样纯净的蓝色,就不显好。

小雅没应,默默走开。但自此以后,眼神会不自觉地找寻那双在日影下泛光的蓝框眼镜。闲坐等车时,梁子、兆乾一齐拿这事调侃小雅,小雅涨红脸,不应。爱蒲向兆乾敬了根软中华,拿到了小雅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去,小雅不睬。直到教练班结业的最后几天,小雅才开始淡淡回应爱蒲。第一回吃饭,爱蒲就知道小雅不能跟自己一同吃辣,外出吃饭问及忌口时,爱蒲总说不要辣椒。爱蒲是爱吃辣的。

藜藜见过爱蒲,初见时,也被他烈日下的蓝框眼镜架晃了眼睛。三人见面吃了顿饭,小雅同爱蒲的眼神如爬蛛,在空气中来去结網。藜藜有些怨意,吃过饭后挽着小雅的胳膊在商场闲荡,把爱蒲撇在身后。

泳池和冰室的常客也变为三人。小雅穿上一件新泳衣,薄荷色蛋糕短裙,低胸露背,十分清凉,穿上街去好似一件小礼服,藜藜猜是爱蒲挑的。他穿着条深绿色泳裤,印花颜色更深些,两人站在一起,两件泳衣珠联璧合。藜藜游到深水处,潜在水里,让身体沉下,浅水处人群缭乱,拂动如垂柳。其中有小雅与爱蒲交叠在一起的身影,涟光闪闪。她觉得自己是某种深海鱼,遥望着浅滩的热闹。闭气结束,她浮上水面,游到浅水。

藜藜,来得正好。小雅说,爱蒲要给咱们表演海豚游泳呢。

爱蒲潜入水下,笨拙地连续翻滚三次,每一次都激起一圈碎浪,如一只脂肪过剩的海狮。

藜藜随着小雅笑笑,转身游开了。

暑假结束后,小雅升入本地的大学,爱蒲落榜,家里人想让他去南方学做生意。爱蒲拒绝了,同家里抗争数月。藜藜知道,他是为了小雅。再与爱蒲在冰室会面时,藜藜不再用从前的目光来看他了。在小雅缺席的空白里,他们也能找些话题来聊,断断续续地将沉默的空白一下一下抹掉。

藜藜,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没有,我还好。

下周你回南方?

对,要开学了。

我其实挺羡慕你的,能去到这么远的地方。

你留在这儿,能一直陪着小雅,不也挺好的?

小雅回来了,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像是一首隐没的钢琴前奏。

藜藜乘上火车远去时,夏天才将将过去一半。小雅身边只剩爱蒲。接下来的时光,两人在游泳池、冰室、台球室、游戏厅来回辗转,直至爱蒲目送小雅走进了那所常春藤掩映的大学校门的红砖墙。夏天结束了。

在晚风由微凉转至寒彻的那段日子里,爱蒲家中忽然负债,他愈发鲜明地感觉到了两人不断拉开的差距,烟每天抽一包半。爱蒲每日在小雅的学校门前呆望,神情忧郁。

学校周围有条小巷,巷子里有家小旅馆。他们时而在那里相聚,在水色月光下相拥而眠。有一回,爱蒲半夜背过身去掩在被中小声啜泣,小雅转身安抚他。

终于有一天,爱蒲在冰室对小雅说,你太好了,我配不上的。之后便固执地再不同她联系了。有一回,小雅在糖果铺门前,见到一个小男孩,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琉璃色糖纸,捧在手心,在阳光下细看,舍不得吞下。没过多久,晶莹剔透的糖块在手心里融化成了黏稠的糖浆,男孩哭了,男孩的妈妈蹲下安抚他。她不受控制地想起爱蒲吃那盘辣酱蛋包饭的模样。每当这时,她都会拼命吃辣,涕泪齐下,脑中雪白。

藜藜的继父不高,微胖,菜烧得很好,有一个儿子,二十六七岁,新婚。初次见面,是在藜藜家里。母亲花了半个上午打扮,笑着把这个中年男人引进门来,用眼神示意藜藜。藜藜道了句,叔叔好。叔叔说,姑娘这么瘦,叔叔中午给你做顿好吃的。藜藜忙说,叔叔别忙了,咱们出去吃吧。最后藜藜还是听了母亲的安排,在厨房帮叔叔洗菜。叔叔唰唰切菜,手一拢,断好的菜蔬噼里啪啦下锅了。叔叔手掌宽大厚实,手指微胖,沾了冷水稍稍泛红。在影院,这双手在寂静光影的映衬下,显得苍白无骨,移动起来却十分灵巧,如同游蛇一般探出了舌头。长长红舌缠绕着她的手指,手汗涔涔。藜藜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指,捻起几颗爆米花,在黑暗中细慢咀嚼。她的余光瞥向身边的中年男人,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透出一星狡黠,好脾气地冲她笑笑,似乎仅是开了一个玩笑。藜藜开始努力使自己相信这不过是恰巧发生在合家欢的电影荧幕下,仅存于继父对继女的一场略带讨好的嬉闹。空调温度开得有些低,藜藜感到背心正中滑下一滴汗水,一直漫延到腰上。她恍然回到了十七岁的夏天,空调漏下的水滴在墙角形成一个旋涡,自己被塞进图书馆最末排书架后,如同一本被掩藏起来意图独占的线装书。

十七岁的藜藜站在市图书馆的玻璃门前向外眺望,最先望见的是自己在门上的投影。那天她穿着一双白色凉鞋,米色短袖衬衣,卡其色过膝裙,脸蛋生得稚嫩,淡眉细目,两尾卧蚕,两根粗短麻花辫垂在肩上,发梢上缠了两根细细的红丝带。她的手指将红丝带的蝴蝶结钩住,绕紧了些。

花青色大理石地面积满雨水,愈发幽暗,一如深潭。轻薄的单影上,泛开重重涟漪。藜藜站在借阅柜台前等待徐徐走来的小雅,转身对她说,外面下雨了。说着从包中取出一把黑伞。小雅将借好的两本书装入包中,推开水雾蒙蒙的玻璃门。藜藜抖开伞,撑起,伞底一朵红色大圆花饱满绽开。

几天后,藜藜来图书馆还书,把两本书放在借阅柜台上,走入书丛。她左转右转,拿起一本书翻了两页。一个穿着大红T恤的男孩冲她走来,她没抬头,微微侧身让过。男孩却在她身边停住了。她不由得抬起头,用问询的目光看他,略有戒备。男孩看上去二十岁上下,高她半头,指了指自己的“市立图书馆”的志愿者胸牌,冲她笑笑,说自己是图书管理员,又说她的声音很好听,那句“外面下雨了”在他脑海中回响了好几日。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意生涩,像海滩上被人发现后掩面爬走的寄居蟹。

藜藜没有多言,挑了一本书,走至借书服务台前。男孩拿起藜藜的借阅卡,扫了扉页上的条形码,交还给她。藜藜将书收进包中,径自离开。还能再见面吗?他追出馆外,在藜藜身后殷切问道。过了三天,藜藜来还书。男孩坐在馆外的台阶上,看见她,起身来迎。她走过去,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发腻,兴奋地吹了声口哨。藜藜眉头皱起,犹如被海边的烈日灼伤,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男孩拍了拍台阶旁一台摩托车的座椅,去兜风吗?他拿起头盔递过来。藜藜没接,不自觉地退后一步,摇摇头,自顾自地向馆内走去。

男孩只好跟在她身后。他与服务台代班的男孩挤眉弄眼地笑,男孩笑骂了一句。藜藜暗里躁动的心即刻平静下来,静如死水。如此看来,恐怕三日来的揶揄调侃评头论足也未在男孩之间缺席。前日的不睬,是少女的骄矜,傲慢中带着一重佯装。男孩继续在耳边絮絮说着,藜藜不睬,是真切的厌烦。

藜藜走向自己常去翻找的书架,准备随意挑拣一本离开。男孩几番搭话,不见回应,束手无策,索性绕身到她背后,捏住她的双肩,藜藜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被他带至最后一排书架后。置身阴冷的书架最末,四周被墙壁、书架、男孩围拢。

藜藜忽然想起自己总会在这里藏一些借不走的书,以飨下回。男孩的任务则是按照检索书号将书本们归于齐整。狡猾自私的读者与醉翁之意的图书管理员。藜藜眼看自己也被当作书本一般塞在最末的书架后了。空调在头顶兢兢业业地制冷,裸露在外的皮肤不再光滑平顺,黏腻的汗水尚未蒸发干净。藜藜的目光粘连了些许冷意。

男孩似乎颇感顺利,嬉笑着说,咱聊聊天吧。我看过你的借书卡,你借了很多纳博科夫的书。藜藜不言,面露戒备,点头。青年絮絮不止,我也喜欢这个作家,他那本……《微暗的火》,故事讲得不错,主人公很有意思。藜藜不语。拜托,你说句话好吗?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男孩稍稍后退了一步,倚靠在她身旁的同侧书架上。说点什么吧,随便什么都可以。

藜藜顿了顿,转头问他为什么来当图书管理员,口气中带着不易觉察的讥讽。

我爸说单位缺暑期义工,让我来上班。男孩毫不在意地回答。

能一直待在图书馆,挺不错的。藜藜这回由衷地说道。

这里头太冷清了,我不怎么喜欢。

那何不去酒吧做服务生?肯定热闹得多。

我爸知道了,肯定会打断我的腿。男孩似乎陷入了一种愁绪中。他蹲下身,在口袋中摸索出一盒烟,看了看四周无人,便点了一根。

藜藜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没关系,没人的时候,我经常在这儿抽烟。男孩熟练地吐着烟圈,递了一根给藜藜,藜藜摇头。

她想起了从前自己坐在办公室隔壁的杂物间里写作业等父亲下班的情景,黑白挂钟悬在墙壁上,粗重的秒针分针彼此追逐,“咔嚓咔嚓”地一圈一圈走动,洗手池的水龙头拧到最紧,还是会“滴答滴答”地漏水,滴水声均匀短促又绵长。在这个狭窄时空中,等待像是没有尽头似的。

等她回过神来,男孩已经把话题岔开了。他重又滔滔不绝地说起那台新买的摩托车,细数着每一个绝妙的改装零件,神采飞扬,再三问藜藜想不想去兜风,他请她吃牛排。藜藜认真地说,自己该走了。

男孩上前一步,横在唯一的出路前,别走啊,再聊聊。他伸手抚弄了一下藜藜搭在胸前的麻花辫,藜藜偏头避开,发尾上缠绕的红色丝带本就松垮,拉扯之下,惶惶垂落。一桶爆米花倾洒在地,状如云朵的膨胀颗粒卷裹着焦香向四面八方弹跳而去。那双微微泛红的手即刻缩了回去。藜藜俯下身子去捡,捡起几颗,茫然地停下了动作。她感到周围的人对她窸窸窣窣的动作面露不悦。叔叔体贴地说,别捡了,结束后清洁工会来扫的。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抚。似乎方才仅是幻觉。她只得沉寂下来,抬头看着黑暗之中的荧幕,荧幕中流转着光,却愈发邈远,愈发模糊,犹如梦中。她坐在原处,却感到自己在下沉。男孩弯腰捡拾起那条发带,笑着打量,随后他凑了过来,牵着丝带的右手绕过她垂下的发辫,丝带撩过她裸露的肩头。藜藜猛地推开他,扯下发带,逃离了这个逼仄的角落,在书架密林中大步跑起来,如同一个刑满释放的囚徒。

藜藜走出玻璃门前,望见了自己在门上的投影,像是一片积郁的阴云。

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男孩手里捏着红丝发带,在身后如同鲨鱼般悄然追来。

图书馆的台阶前,工人挥着扫帚将被夜雨打落的残花败叶赶在角落。藜藜走到明暗交接的门廊,右脚踩着菱形阴影的一角。她侧转身子,眉心皱起,胃中翻涌,如同赶海的人,匆匆跑下台阶。一阵海潮袭来,她对着盛满残花的垃圾桶开始呕吐。

藜藜回家后,被子蒙头,躺在床上许久。回忆着男孩冒犯的眼神和举止,她暗骂自己轻贱。她忽而想起自己前去赴约之前,清洁身体、换上新鲜衣物的举动背后,包藏着什么暧昧不明的心思。她感到自己在灰烬中飘浮。他目光灼灼,无遮无掩,仿佛在看一件光滑的瓷器。从深处涌来的羞耻感缓缓漫过身体。

她无法去责怪他今日的冒犯,因这种冒犯是经过她先天授意的,是他同她脑中另一部分意识的合谋,他们里应外合,共同对此刻的她实施了一场围剿。藜藜皱着眉毛脱下上衣,丢在地上,仿佛想要剥离心中的不洁。

而这种不洁之感早早便在她心间种下,在她自己也还仅是一粒种子的时候。

一股暗流在今日这出闹剧的皮囊下涌动不息,她被卷入其中,表面上是被他的私念牵引裹藏着,但究其内里,却说不清是谁的私念裹挟了谁。嫩枝生出花来,花是清纯,也是渴望,饱胀着的欲望。

藜藜还是孩童时,常被母亲寄放在邻居阿姨家中。阿姨家里有个正值青春的姐姐,总带她一起玩。有时,姐姐把她推出房门,把自己一人锁在门中。

藜藜推不开门,便搬来两个板凳,叠在一起,站上去踮脚尖偷看。姐姐躺在床上,神情恍惚,身体不自觉地战栗、扭动。藜藜想起了去年夏天豢养过的一条青虫,挂在树上吐丝的那一种。班上的男孩捉弄她,捉它来放进藜藜的笔盒里。藜藜打开笔盒,猛然一惊,四周哄笑声起。藜藜闷声不响,把笔盒合上,仰起脸努力听课。下午放学时,周围的男孩全数散去,藜藜独坐教室,悄然望了望四周,深吸一口气,打开笔盒。青虫攀着她最喜欢的那根银色长杆铅笔,缓缓蠕动,身子弯成拱形,身形近似旗袍领上的半边盘扣,随即舒展。这么一副大开大合的身体全力迈着细碎短小的步子,憨直蠢笨,又透着些徒劳滑稽。

藜藜踮起脚尖,手指攀在门上的玻璃窗沿上,小心地维持平衡,压抑声息。在一阵静寂之中,藜藜耳畔只剩窗外夏树上的阵阵蝉鸣。藜藜看到姐姐也在床铺上蠕动,如同吐丝的青虫,攀附着吐出的细丝云梯,仿佛要奔向什么地方去。

藜藜也曾学着姐姐的样子,自己同自己戏耍。恍惚走入一个迷雾中的仙林,层林遮天,芳花遍地,沉沉阴影与耀目光斑交错铺洒。她在荫翳与光斑之间行走穿梭。成年后,她离开了这里,饮过泉水,采食过树上的艳丽果实,这片园地自此消失无踪。

世间的所有场域,都不再有太多不同。欲念平息下来,还原为它本身。一切旋涡暗流,都平缓而懵懂地安度了。迷雾散尽之后,污秽再也无从遮掩,闯入者成群结队,如一群吐着红芯子的绿蛇,游走横行。

藜藜像当年逃离图书馆那样逃离了家。从影院回家后,藜藜连夜收拾了行李,天未亮就直奔火车站。路上给母亲发去一条短信,解释自己临时加班,随后关掉手机。藜藜在车站坐了一上午,最后买了去往省城的车票。

凌晨四点半,两张沉倦的睡脸在深蓝色光的映照下愈显苍白,如旷年之前沉没海底的静默雕塑。藜藜抬头看着天花板,恍然觉得自己躺在一艘搁浅的沉船上,夜晚涨潮时有咸涩海水涌进船舱,在深色浪朵中摇摆不定,既无法奔向远海,又难能冲上海崖。

对了,我昨天在车站见到一个人,背影很像爱蒲。藜藜说。

小雅不应。

没准他从南方回来了,但是不知是否该联系你。藜藜说。

两人沉默了一阵,藜藜拿起桌上的手机,递给小雅。

号码输进去,我来打,现在我是房产中介。藜藜冲小雅眨眨眼睛。

小雅接过手机,拨号键盘亮起,随即又放下。她摇摇头,自顾自地笑了。

电影无止境地滚动着片尾字幕,两人沉默了一阵,终于渐次闭上眼睛。在重又滑入夢境边缘时,小雅倏尔睁开眼睛,转头问藜藜:明天不会突然走掉吧?就跟做了场梦似的。

藜藜望着她的眼睛说,明天我们去游泳吧。

小雅说,好。脸上的明亮笑容自一片荫翳之海中浮现出来。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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