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煮汤的岁月

2019-07-08 03:40宋育红
飞天 2019年6期
关键词:水窖雨水

宋育红

如果不是在山塬上蹉跎那些年的艰难岁月,如果不是亲身体验过大旱之年使人生理上和心理上遭受过的那种难耐的干渴和焦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那里的人和动物、植物们对雨水的期盼渴望,我是永远不会对水的珍贵产生透心彻骨般的认知和感悟的。我可能也会像那些不知道珍惜水的人们那样,把“水是生命之源”只是当做一种概念化的说教,把那句振聋发聩的警示——“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就是我们的眼泪”,当做聪明的广告商们独出心裁的一句广告词。

由于从小就生活在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之滨,大河的惊涛拍岸注入了我的生命,大河的汹涌澎湃涌动在我的血管,大河的波飞浪滚装扮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那五光十色的斑斓之梦。正是因为自幼有那条大河的陪伴,那时的我感觉生活中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水。

也许是从小就过多地挥霍了大河的慷慨给予,过早地透支了生命中那份水的配额,到了青年时代,命运之神就有意识地把我安排在极度缺水的高湾山塬上,让我真真切切地去体验和感受缺水的痛苦,彻彻底底地去认识和体会水的珍贵。

第一次踏上高湾的土地,我就被那广袤辽阔的山塬上的干旱景象所震撼。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几乎没有被任何植被覆盖的坦荡裸露的黄土世界、黄土的梁峁、黄土的沟壑、黄土的山屲、黄土的田野。整个山塬就像是一块硕大的棋盘,承载着一个个用黄土夯筑的土苍苍的村庄,托举着一处处横七竖八的农家院落,院子里的房舍、箍窑等建筑物都是用黄土建造的。这里的每一条大道或小路上都铺着一层厚厚的汤土,只要有车轱辘碾过或是人的脚步、牲口的蹄子迈过,都会搅起一团呛人的土雾,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易散去。这里的妇女们,不论是婆娘还是姑娘,都用一块四方头巾把头部和面部包裹起来,只从一条缝隙中露出两只干涩的眼睛,茫然无奈地关顾着她们赖以生存的家园。一棵歪脖子老榆树的树枝上落着一簇毛色干枯的麻雀,把几条干枯的枝条弹压成上下晃动的五线谱。两只老鹰像是飘浮在布满黄色土雾的天际上的两片干枯的树叶,它们的翅膀一动不动地在高空中自由地滑翔,更衬托出了山塬上寥落萧条的景象。

这里没有河流,没有溪水,没有山泉,没有任何关于水的自然资源。村庄里农舍附近那如同一只只没有蒸熟的包子般干瘪的窖台旁尚能看到一点水的痕迹,搁置在窖台旁的一口豁豁牙牙的老石槽虽然看着湿漉漉的,但石槽里的水渣已经被抢水的鸟雀们叨得干干净净。用于饮牲口的涝坝,在这个早春季節已干涸见底,像是一口空锅般的涝坝底部僵硬的泥巴里,满是被牲畜们踩踏过的脏兮兮、乱糟糟的蹄印。

第一眼看见这样的景象,即是刚刚喝足了水,嗓子眼里也会发干冒火。

我是在1969年的早春时节来到高湾塬插队的。从当地老乡口中得知,按照正常年景,这个季节应该还没到最缺水的时节。可由于头年的雨水就不丰裕,储存的水本来就不充足,又经历了一个干冬,窖里和涝坝里都没有得到雪的补充,涝坝老早就干了,几眼大的水窖也陆续干了,全庄人的吃水只能靠仅存的几半窖水了。为了省水,队里的羊群和“闲口子”牲口们都被羊户长和驴把式们赶着在二十几里远的一个叫做王家窑沟的地方去饮水。窖里所剩的为数不多的水,只供人使用和供部分被使役的牲口饮用。

在外饮水时,最可怜的就要数羊群中那些怀羔的乏母羊了。由于雨水少,草山薄,它们头年就没有得到充足的营养,怀羔后,因为它们体质乏弱,跟不住去跋涉饮水的群体,走着走着就前腿一软,一头栽倒在饮水的半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它们往往已经断了气,可那两只呆滞的、满是忧伤的眼睛却始终不闭,可能是它们在临死前的那一刻还在扯心着腹中的胎羔吧!

每当人们挑着水桶在窖台上打水的时候,老早就盘旋在水窖附近的一只只渴急了的麻雀们便会不要命地冲到窖口,在人刚吊上来的水桶里叼水喝,时常会被那些手脚麻利的小伙子们伸手逮住。而那些待在屋顶或树梢上的红嘴鸦、喜鹊等,就比麻雀谨慎多了,它们宁肯暂时喝不到水,再等待机会,也绝不会去冒被人逮住把命送了的风险。

对于仅有的几眼水窖里的存水,每一户人家都会省了又省地使用。在漫长的缺水日子里,乡亲们已经养成了“细详”用水的习惯。挑进任何一个农家小院的每一桶水,都不会有一滴被轻易浪费。人们会将洗完脸、刷完锅的脏水倒在专门盛脏水的“缸茬”里,供猪、鸡等家禽家畜们饮用,每一滴水在这里都会发挥出最高最大的使用价值。要是谁家新娶进门的新媳妇还不完全了解这里的规矩,随便把洗过东西的水泼掉,碎嘴婆婆就会没完没了地数落,直到新媳妇认错并改正为止。

山塬上的老辈人把浪费水看做是“遭罪”的事,他们经常会对娃娃们说,谁要是在阳世间浪费了水,待死后到了阴曹地府里,阎王爷就会让小鬼给他发一只筛子,让他用筛子去端水,说是在阳世间浪费了多少水,就要在阴间端来多少水。这些带有迷信色彩的“谆谆教诲”被一代代的老人们固执地向下一代灌输,人们已经完全认可了这种说法,接受了这种教育,从而代代相传,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水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崇拜和发自内心的敬畏。

大旱之年,抗旱成为头等大事。公社的干部们经常在各大队、生产队之间奔波,了解灾情,宣传上级关于抗旱救灾的指示精神,动员生产队组织力量抗旱自救,具体的工作就是要求我们清淤、修渠、改水路,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一旦天上降雨,就能够及时储水。其实,就是他们不说,该怎么干,老百姓心中都是有数的。

当时有一位姓李的公社副主任来我们队驻队领导抗旱。在他的动员指导下,队里开始组织人力在沙河里打井,井址也是由李主任随意选定的,没有经过任何测量,完全采取的是原始的打井方法,由人工挖掘,井口栽一架轱辘,套着牲口把井里挖的土拉上来。打井24小时三班倒,李主任白天黑夜几乎都在井口“督战”,致使下挖的进度非常快。我们队当年打井抗旱的“事迹”还被李主任给登了报纸。可那眼井一直打到120米深,挖出来的土还是干的,没有任何有水的迹象。由于井太深了,井底缺少氧气,下去干活的人气上不来,无法继续打了,只能悄无声息地放弃,只给沙河里留下一眼深不见底的黑窟窿。井没有打成,李主任随后也就离开了。

在强大的、残酷的大自然面前,在日益严重的旱灾面前,人的力量其实是很有限的。天不下雨,地上的人——哪怕是最有本事的人都束手无策。所谓的抗旱,无非是对老百姓们的一种精神鼓励,鼓励人们一定要坚持,要有信心,不能放弃。其实,老农们近乎原始的信心还是有的,他们经常会说:“婆娘就是个养娃的,老天就是个下雨的。”他们坚信,没有早了有个迟呢,没有多了有个少呢,没有大了有个小呢,老天爷迟早是会下雨的!“天上下纱帽,头还要往出伸一下”,他们也深知必须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把该准备的工作准备好的重要性。

由于饱受干旱之苦,人们对老天爷降雨的机会极其珍惜。他们恨不得把从天而降的所有雨水都收集储存起来慢慢地享用。水窖是储存雨水的最好的存储器,人们会老早把水窖底的淤泥清理干净,把水路改好,进水口和出水口都修补完好,一旦降雨就可以蓄水;生产队还在几条沙河里打了一道道的拦河大坝,为了拦住沙河里淌下来的山水,可以在短时间内用于一些基建项目的用水,山水冲下来的淤泥沉淀住还可以造地;所有山沟里的沟坝地都打起了结实的坝埂,只要下暴雨,山上起了水,如能把沟坝地漫上一场水,那就等于老天爷把无数个白面馒头给人们送来了,漫过水的沟坝地墒厚土肥,到了来年,即使不再落雨,也绝对有一茬好收成。

人们要在这里生存,世世代代要在这里繁衍生息,就少不了打新庄盖新房。那些老早就置办好木料计划盖新房的农户们,会在新房址周围挖出一道壕坑,改好水路,待发雨时将雨水引进壕坑里饮土,用于打庄子(院墙)、打胡墼。庄子打起来,一处新宅就有了基本规模;胡墼打出来,建新房的基础工作就算是落实了。

所谓“天晴改水路,无事早为人”就是这个道理。

待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以后,塬上人就大睁着两眼,时时刻刻关注着老天,等待着上天恩赐一场透雨了。

最漫长的等待、最难捱的时日就是断水后的这些日子了。这时候,其实解决人畜饮水都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关键的问题是在春播中咬着牙硬种进去的麦子大部分已经吸收了土壤中仅有的一点潮湿挣扎着出苗了。这些可怜兮兮地在风中摆动着极其娇嫩细叶的麦苗,就如同刚生下来嗷嗷待乳的婴儿,等着雨水的滋润。要是再不落雨,那娇嫩的麦苗就会被晒干和风干。比这更严重的问题是如果这个时候再没有雨,整个大秋作物就无法下种了。要是大秋种不进去,即使夏粮丰收了,也还是一个歉收年。那些上了年龄的老农们几乎从早到晚、从黑到亮都密切注视观察着天气的变化,算计着、期盼着、估摸着“雨皇爷”尽快开恩普降甘霖。这时候,也只有经过这样焦急的盼望,才能够使人更加深刻地领会到“农夫心内如汤煮”的真实含义。

农谚云:羊盼清明牛盼夏,人盼小暑说大话。熬到立夏,算是到“新雨天”了,打雷闪电时有发生,但真正能够下雨的时机却极其稀缺。有好几次看着那云茬子、雨码子的来势特别好,可还是“干打雷不下雨”。厚重的云茬子到了我们的地界上空,不是从两旁走了,就是云散日出,最多就是滴上一些雨滴,连地面上的汤土都压不住就放了气了,气得一些老者们牙根都快咬断了。

有几位老人从被封闭的破窑里请出密藏了好久的“老儿家”轿轿子,偷偷摸摸地请起来求神祈雨。“老天爷啊!你没有轻风细雨了,恶风暴雨总有呢吗?”传说这是屈吴山上的方神青马爷在成仙之前求神祈雨时的祷告内容,流传下来,成了塬上人向老天爷祈雨时必须念叨的“名人名言”。虽然说的是狠话,但也是实情,因为山塬上确实不仅需要轻风细雨,也更加需要恶风暴雨。虔诚地祷告后,人们求老儿家明示,老儿家边在香案上的沙盘里用轿拐子写了一个“近”字,一个“白”字,大家就对老儿家的示意进行猜测。这个“近”倒很明确,肯定是“近期”的意思,老儿家也“点头”认可了,可这个“白”字就不太好猜,有人猜“白忙乎了?”不对,有人说“白天下雨?”还是没有点头,有人像是接了灵气,突然大声地请教:“您老儿家的意思是,最近有一场大白雨?”老儿家的轿拐子“啪”地一点香案,算是对各位弟子的一个明确答复。

“白雨”是塬上人对暴雨的俗称。对于田地里生长的庄稼万物来说,它们当然最渴望最需求的就是“轻风细雨”了,人们把这种雨叫“条雨”或“淋雨”。这种雨虽然下得不是很强势,但它的“含金量”极高,下得时辰也比较长,边下就边渗进了土壤里,深入到庄稼的根系,默默地滋润着庄稼万物,没有一滴雨是浪费的。可是下这样的雨地面起不了水,满足不了人们储水的需求。所以,在祈雨时,人们不但祈求“轻风细雨”,也期盼有白雨,即使明明知道白雨会带有一些灾害,人们也在所不惜。俗话说:“有福不可重受,油饼子不可下肉”,世上哪有那么多“油饼子下肉”的美事啊!只要老天爷肯下,下啥雨都是好雨,下啥雨都是塬上人求之不得的!

“夏至”之前,连续刮了六七天的东南风,干燥的空气中明显地感觉到有了一丝丝的潮气。按照老农们的说法,塬上连续刮好几天的东南风,那是“上云”着呢,待云上够了,一旦风向调过,就会有雨下脱。一個村庄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忙碌起来了,在没有接到队长的调配前,他们主要还是修理与自家有关的一些水路,清理窖摊子的杂草脏物。待到风向调过,强劲的西北风刮起来,铅块似的云层翻卷着、扩充着,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由北方天际下的山峦上滚动而来,一切的自然征兆都预示着,让塬上人能够“过把瘾”的白雨马上就要来了!

说来也怪,塬上人在雨来临时都不戴草帽,不打雨伞。问其原因,有人说是刚刚准备下雨,看到地上人又是戴草帽又是打伞的,上天就会怪罪,该下的雨都就不愿意下了。人们就把那些稍微见点雨就戴草帽打雨伞的人视为矫情、做作的“羴(读shan)人”而瞧不起。他们会将一条麻袋或者羊毛口袋角对角一折,顶在头上,腰里系一根绳子,手提一把铁锨,身子一猫,义无反顾地冲进雨里,接受那难得的、酣畅淋漓的风雨的洗礼。

眼看着西北角的山峦上黑压压一层层的黑云在滚动,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电闪雷鸣翻滚而来,霎时天昏地暗,一股阴森森的旋风在村庄里盘旋,把农家院落里房前屋后的柴禾、破塑料片、晒晾在铁丝上的衣物、尿褯子等卷了进去,在空中肆无忌惮地旋转飞舞,在婆娘女子们的叫喊和追逐中离开村庄,向塬畔旋去。村庄中间的巷子里,一头浑身长满锈毛的癞母猪领着一群脚大的猪娃子,夹着细细的尾巴加紧往猪圈里奔跑;几只老母鸡拍打着翅膀,惊恐地“咕咕蛋”“咕咕蛋”地叫着,在一只鹤立鸡群般魁梧的芦花公鸡护卫下急促地寻找家门;牲口圈里一头单独拴在槽上的老叫驴,把驴头高高地仰上天空,“昂……昂……”地几声引吭高歌,使整个村庄都笼罩上了一股空前的紧张气氛……

北边天际浑厚的云层已经黑压压地压过来了,有零星的雨滴斜刺着砸向地面,如打在汤土上就泛起一团土雾,如落在石头上就是一片拉水迹,有人就俯下身子,爬在石头上仔细地辨认那一片拉水迹是“公雨”还是“母雨”。据说,要是这水迹的边沿是齐生生的,那就是“公雨”,也就是“过雨”,只下一小会就结束了;要是这水迹的边沿有向外辐射的毛茬子,就是“母雨”,就一定能下得多。那人观看了几片拉水迹,发疯似地大喊着:“啊!是母雨,全部是母雨!”他刚刚发出的喊声,就被狂风刮没了。

一位平时一直拄着拐棍子、连路都走不稳当的白胡子老汉,这时突然从家院里独自走出来,他竟然扔掉了平时从不离手的拐棍子,左手端着半盆水,右手拿一只木马勺,颤颤巍巍地上到院后小山的半屲上,用马勺在盆里舀上半勺水,高高地泼出去,嘴里念念有词:“来了,来了!下了,下了!”那神情,真有点传说中童颜鹤发的神仙风度,这位老者用马勺泼水,是在从云层中接雨着呢。一群像马驹子一样调皮的半大子娃娃不知啥时候撺掇在一起,他们懵着头跑进老人泼水的范围,嘴里喊着:“风来了,雨来了,野狐子担的水来了!”一溜大大小小的狗们跟前撵后地伴随着他们。不一会,上下庄子上就传来了拖得长长的呼唤:“狗蛋……快回来!”“拴柱……回家了!”

庄子中间突然传来“呕……呕……”的长吼,把正在各自的院子周围忙乎的人们很快都召集来了。站在一盘老碾子上的老队长不知从哪拾掇了一件新展展的草绿色军用雨衣,正儿八经地穿在身上,连纽扣都系得齐齐整整,像是半截树桩上倒长出了两根树枝,看起来很是滑稽。站在碾盘上的队长如同一位在战场上调兵遣将的将军,他“枣核子改板——三两句(锯)”,让那些平时靠得住的人两三个人守护一眼水窖,负责往窖里放水,其他人去守沙河里的拦河坝和涝坝,又派一些人去各大沟里看护沟坝地。

塬上人“三十年等了个闰腊月”,终于等来了一场白雨。

雨码子齐生生地压了过来,属于本村地界的盘云山的主峰已经被雨雾笼罩了,刚才还刮得天昏地暗的旋风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霎时,天一下子就黑了下来,先前还看得清清楚楚的远山近梁都被黑雾遮盖,雨珠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打在人的头顶上、脊背上和脸颊上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分量和力度。一刹工夫,地面上就铺了一层掩住脚面的水,雨滴打在这层水上就泛起一只只拳头大小的水泡,娃娃们把这种水泡叫“锅锅灶”。“锅锅灶”一起来,就预示着地面起水了。这时,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那是山坡山屲上的山水开始向低洼处流动聚集了。一会,从四面八方汇聚的雨水都顺利地流入到提前改好的水路上,蹦蹦跳跳地进入水窖的缸口。

雨水流入缸口,窖里就发出一股如同翻江倒海、万马奔腾般的巨响,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虽然听起来有些令人发悸,可那是塬上人做梦都期盼着的响声,是久旱的水窖得到雨水浇灌后发出的欢呼,是从大地深处发出的对生命的纵情歌唱!

头顶上每响一声炸雷,瞬间的一股闪电就能够带来一丝光亮,乘着这些光亮,就可以及时看清楚水流的状况,及时地堵住外流的水,使它们尽可能多地流入水窖。这时候,立在雨中的每一个人都完全处于一种忘我的状态,即就是浑身已全部被雨水淋透也浑然不知,地里的柴刺扎在他们的精脚片子上也没有感觉。此时此刻,他们脑海里只有“放水”这一个概念,他们清楚地知道,喊了几个月的“抗旱”,只有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才有实质性的意义。

白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大概就是个两袋烟的工夫,雷声渐渐地滚过了头顶,向东南方向走了,太阳的光芒就像一把把利剑从乏云的缝隙中射出来,照在湿漉漉的山塬上,地面上渐渐地升腾起一缕缕淡淡的白色雾气。一会,两条色彩艳丽的彩虹就“架设”在被白雨洗涤过的蓝盈盈的天空和湿漉漉的山塬上。

“夏至”前的这场白雨,虽然下得不多,按照塬上人的计量方法,就是个“二指”雨,但由于雨势猛,起水快,各眼水窖里都不同程度地放了一些水。虽然离人们的期望值还差得很远,但最起码可以暂时缓解眼下的旱情,解决目前最紧张的人畜饮水问题,塬上人对老天爷的恩赐真是感激不尽。

塬上人有“白雨走原路”的经验之谈,下了一场白雨,一般情况下下次再下雨会按照上次的路子走,这里面可能有一些气象方面的内在联系,但农人们不了解,就把这种现象叫做“下順了”。

果然,在不出一个月的时日里,同样规模的白雨又连续下了两三场,而且每场雨之前的各种征兆和下雨的时辰几乎都一模一样。经过这几场及时雨,降雨量已经超过“一耧”了,大小水窖都储足了水;涝坝也装得阔边阔沿的了。更为让人欣喜的时,正在拔节的麦苗一下子像是蹬上了劲,一天一个样子地飙着劲长。这时,队里把所有的耧张全部驾了起来,紧张地投入大秋作物的抢种,每天清晨,辽阔的塬地里、青盏盏的沙田里、深沟里湿漉漉的沟坝地里,都会传来农人们一边摇耧一边吼唱的嘶哑苍凉的老秦腔。

再看村庄里,家家户户的房檐铁丝上、柴草堆上都晾满了花花绿绿的被面、床单和衣衫;婆娘女子们的头上终于放任自由地露出了粗壮的发辫和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身上也换上了如同过节般焕然一新的衣裳,整个人一下子看着水灵了。只有那些像犍牛一样强壮的汉子们,还是“涛声依旧”,一件背上印满了碱刮刮的汗衫永远舍不得换洗,他们刚从田地里卸驾回来,两碗老糁饭一咥,再抿上一口散装红薯酒,就赶快乘着缓晌会的这一会工夫,提上那把明崭崭的铁锨,或是在饮好水的土坑里打上一些胡墼,或是平整门前的菜园,抢时撒上一些白菜、萝卜种子……

圆了下雨梦、受到雨水滋润的山塬,出落得如同隔壁那位待嫁的俊女,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瞅怎么舒坦。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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