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余者的家国旧梦

2019-07-10 01:54李昕洋
文教资料 2019年13期
关键词:历史背景郁达夫

李昕洋

摘    要: 郁达夫作为中国最后一代私塾学生,比较全面地接受了传统文化教育,同时接触了最初的新式教育。他的思想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的夹缝中萌芽、成长,两种思维和价值观的冲突时刻存在。他在传统的士与新知识分子这两种身份之间来回摇摆,因此郁达夫的作品中时常出现一种对前途的迷茫,对人生意义的怀疑情绪,甚至是沉沦和颓废。这种情况在与他同时期的部分作家作品中也时有出现。本文通过分析比较,重点探究作家所处时代的社会文化背景对这种情绪产生造成的影响。

关键词: 郁达夫    沉沦情绪    历史背景

1.时代背景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的坚船利炮轰碎了旧中国天朝上国的浮华迷梦。工商业时代的气息迅速入侵这个与世隔绝的农耕社会。当沿海地区已经进入城市化发展,中部的小山村却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国社会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自食肉寝皮的唬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地存在……此外如既许信仰自由,又特别尊孔,既自命胜朝遗老,却又在民国拿钱,既说是应该革新,却又主张复古;四面八方几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各自相矛盾”①。

20世纪初走在时代前列的名士首先感到器物上的不足,继而深入学习西方的制度,最后追本溯源以至于思想。五四一代,既受传统文化的浸染,又受西方文化现代精神的影响。两种文化的交织使他们拥有双重身份,作为转型时期社会主流文化过渡中的引路人,承受着更多痛苦和压力。“在五四这样观念急剧变动,人们不惜以极端的方式与旧时代划清界限的时期,受历史之命实现这种变革的人们自身,不可能如期望得那样一下子脱出与既往历史的联系,相反,因其深刻的文化背景,因其精神的丰富性与深刻性,倒往往使历史的继承性在更深层次完成了”②。新与旧,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相互激荡,相互纠缠。一方面当时旧的模式难以解决社会矛盾,不能使积贫积弱的旧中国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摆脱帝国主义的欺压。另一方面,西方现代化国家的发展成果和普遍民众的精神展现出的西学强大的关于提高国家实力和改善人们心智的作用使“五四一代”意识到,西学是在现代社会生存的必要手段,他们希望改变国家现状,但潜意识里的传统又时有时无地排斥西方意识形态的入侵,使他们在狂热过后又不自觉地在精神上寻找最初的家园。由此他们对西方与传统既倾向又排斥,两种意识形态扭打在一起,难解难分。

2.个人经历

郁达夫自小学习传统文化,在小学读了《四史》和唐诗古文并且对诗词格律颇有研究;在教会学校上学时喜爱各种传奇杂剧,尤其是《桃花扇》和《燕子笺》,并且钻研过王阳明的心学,十七岁前接受的是传统文化教育。“吾生十五无他事,只爱兰台令史书。忽遇江南吴祭酒,梅花雪里学诗初”。当时西学大兵压境之时,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桃花源里。

“几阵秋雨一落,残暑褪尽了,在一天晴空浩荡的九月下旬的早晨,我只带了几册线装的旧集,穿了一身半新的夹服,跟着我那位哥哥离开了乡井”③。半旧半新,即是郁达夫灵魂的本色,当他幼时思想如宣纸般纯一无杂,是传统文化为他渲染出第一幅水墨。之后不论沧海洪流人事如何变迁,始终是他生命的底色,镌刻进了灵魂,生生世世难以磨灭。传统作为他精神的最初家园,潜伏在精神深处,影响着他日后看待问题和分析问题的方法及吸收西方文化的范围与态度。在西学不断引导他冲出旧社会的阴霾并且越走越远似欲与过去彻底决裂时,传统又发出回归本心的召唤。在郁达夫1919年参加全国外交官和第二届高等文官考试失利后,痛呼“今则一败涂地,见弃于国君,见弃于同胞,伤心哉”。可以看出,这是传统的士与现代知识分子双重身份之间的对决。

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引伸之,凡能事其事者称士。子路问:“何如斯可谓士矣?”子曰:“切切,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兄弟怡怡。”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子张说:“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由此可见士的特点:第一,以学和道德修养为己任;第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第三,学而优则仕,仕则忠于职守。并且以道作为核心价值系统“士的传统虽然在现代结构中消失了,士的幽灵却仍然以种种方式,或深或浅地缠绕在现代中国知识人的身上。五四时代知识人追求民主与科学,若从行为模式上做深入的观察,仍不脱‘士以天下为己任的流风余韵”④。

知识分子这个概念在1860年由作家波波里金提出,专指19世纪30到40年代把德国哲学引进俄国的一小圈人物。当时的沙皇俄国相当落后,留学生带回西欧社会思想及生活方式,不满当时俄国状况,或者满怀乌托邦的理想高谈阔论并模仿西欧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或者着手实际的社会改革,在现代西方语境中,知识分子有三个基本特征:一是掌握专门知识,懂得使用象征符号解释宇宙人生;二是以知识为谋生手段,以脑力劳动为职业,形成一个与社会中其他阶级不充分整合的、不依附于现存体制的、“自由飘游”的、相对独立的社会阶层;三是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对时政基本采取批判態度,对现状往往不满。

传统的士依附于政治体制,通过向统治者上书干预政治社会。“向上规范君主,塑造理想的统治者形象,向下教化百姓,建立理想的人伦关系与社会风俗”。西方知识分子能找到游离于体制之外的谋生手段——以脑力劳动为职业。这使他们可以以旁观者的角度评判政治社会,从而产生影响。

在两种文化的交融与冲击下,“五四”一代试图以新时代知识分子的身份与姿态完成传统赋予“士”的社会任务——以一己之力改变社会旧制度旧思想旧文化的不合理之处。但是他们在初期又鄙视以贩卖知识为谋生手段(如郁达夫),又因为游离于体系之外无处施展抱负而产生强烈的无用感——“像我这样一个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与人无损的零余者”。

3.域外比较

历史越是悠久的民族,文化冲击产生的动荡越是巨大,就如日本的明治维新。同样的,在西方思潮的冲击下,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知识分子与“五四”一代有过相似的心境。明治时期的思想就是以四十年时间重现西洋历史上经历了三百年的活动。夏目漱石塑造了一系列形态各异又在思想上殊途同归的知识分子形象,他在《三四郎》中借小川三四郎之眼,展现了明治维新之后异彩纷呈的众生相,三四郎从民风淳朴的熊本来到东京,坠入一个宛如春光乍泄的花花世界,远方故乡的世界,以野野宫、广田先生为首的学者世界和享乐世界同时在脑海里激荡。这让人不自觉地想到郁达夫初到日本时“两重三重的受到了推挤,涡旋,淹没与消沉”。作为上层知识青年,三四郎代表了一代人的迷茫,他目睹了大学教育的弊端,有心报国,又陷于精神的迷茫不知从何做起,全书充满了“迷羊,迷羊”的长叹。明治维新之后,资本主义思潮兴起,人们在西方理念中寻找个性,被压制多年的自我意识与人性需求得到承认,与市场观念一起形成席卷社会的大潮,本国文化几乎被全面否决。另一方面,东方固有的传统价值观、风尚习俗与传统文化观在抗争中沉没,在沉没中挣扎。

在《我是猫》中夏目漱石塑造出日本文学史上第二个多余人形象——珍野苦沙弥。以珍野苦沙弥为首的一群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如才华横溢的迷亭——游戏人生的代表,新体诗人越智东风和研究吊颈力学的水岛寒月,面临新思潮,既顺应,又嘲笑,既贬斥,又无奈,只靠插科打诨、玩世不恭消磨时光。他们在睥睨时代的同时,遭受着命运的睥睨与嘲笑,灵魂不知何处皈依。“在不至死的范围内,享受着一种痼疾的清福”⑤。他们更多的是在苦沙弥家的客厅里夸夸其谈,严重脱离实际,因缺少明确的目标而随波逐流,他们善于思考却不愿做出具體行动,细看来,他们在偌大的新社会根本找不到归属,建立在物质欲望上的现代化文明快速向前,边缘化的知识分子被社会抛弃。

在《人间失格》颓废而忧郁的气氛里,与整个世界背离的罪感与“多余人”的自我认定使大庭叶藏的精神世界处于极端紧绷的状态,他的心理特征显露出敏感多疑的特性。这样的精神世界和内心特征将他隔离于“正常人”的世界,他的痛苦与厌世催生了内心对死亡的向往,在这其中对前途的担忧几乎无处可寻,没有改良社会的抱负,明眼可见的全是对人生价值的怀疑,对周围人的警惕。对比之下他与郁达夫只有情绪上的相似,整体格局远远不如郁达夫,并没有太多值得比较的空间。

4.作品分析

在《茑萝行》中“我”“把身边的衣服金银器具一件件的典当之后,在烈日熏照,灰土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日的空跑了半个多月”到头来却一无所获。终于有一天寻了份工作却是对他来说“上刑具被拷问”一般最苦的教书工作,而且发现“这学校里又有许多黑暗的地方”。为了养家糊口,“我”不得不忍受这样的状态,回家以后又极其无能地将怒火撒到妻儿身上。对于社会的无情凌虐,“我”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沦为了一个“懦弱的受难者”,主人公每时每刻都在反省自己存在的意义,受传统的影响,他这时又不能回乡——“汝当衣锦归,否则永莫回”。

又如《杨梅烧酒》中,“他”在国外学应用化学,想学成归国后建一个小工厂来报效国家,但是过于现实的社会使他满腹学问却难以施展,为了糊口,不得不在学校里任教,暑假也不能停止。“他”的爱国之志无法实现,一方面责怪自己无用,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开脱:“什么富国强兵,什么和平安乐,都是一班野兽,于饱食之余,在暖梦里织出来的回文锦字。像我这样生性,在我这样境遇的闲人,更有什么可想,什么可做呢?”

“仰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银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面一看,才知道清静的电车线路上,电柱上,电线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觉得自家一个人孤冷得很,好像同遇着了风浪后的船夫,一个人在北极的雪世界里漂泊着的样子……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的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经死绝了……”⑥初读这句话,就觉得有一种彻骨的冰凉与“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一般的冷寂,妻子已死,知音静子也即将出嫁,他与这广大的世间再无情感的瓜葛,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个丧家犬,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再看《银灰色的死》结尾处的死亡通告,叙述笔法波澜不惊,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丝毫没有对生命陨落的半点惋惜,甚至像一则普通的寻物启事。“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传统儒家注重死后的不朽,而这里,主人公生前没有任何的作为,如一粒灰尘即入死灭,连姓名都无人知晓,何谈不朽?在作者冷漠的文笔背后,包含着对现代底层知识分子生命价值的怀疑和对背离传统价值的毫无作为的生命终将没有意义的恐惧。

《沉沦》中的主人公在日本处处碰壁,产生了极端的自卑情绪,在小说中,主人公无意中偷看到旅馆女儿洗澡,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来。愈看愈颤抖得厉害,他那发颤的前额部竟同玻璃窗冲击了一下”,他顿时局促不安,忙跑回房间竟“自家打自家的嘴巴”。在偷听别人幽会时,他“正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样,就惊心吊胆地把身子屈倒去听了”。自卑与窘迫表现得最为彻底的是在酒肆,他喝醉后与日本勾栏女子调情,认为眼前的艺伎是真正了解他的人,云雨过后他不觉“微颤”起来,“面色涨红”“手震动得更加厉害”。后来付钱的时候遭到鄙夷,幻想破灭,被问起国籍时又因祖国积贫积弱而羞于启齿,这时自卑情绪达到顶峰。最终性的苦闷,理想的破灭,极度的自卑,对自身百无一用的惆怅及报国无门的家国愁怀交织在一起,在发出“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的呐喊之后,主人公投海而亡。有人认为这里“具有一种牺牲自己为社会涤罪的可能性”⑦。

郁达夫后来回忆在日本的生活状态时,说:“我的抒情时代是在那荒淫残酷军阀专权的岛国里过的。眼看到故国的陆沉,身受异乡的屈辱,与夫所感所思,所经所历的一切,剔括起来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是忧伤,同初丧了夫主的少妇一样,毫无气力,毫无勇毅,哀哀切切,悲鸣出来,就是那一卷当时很惹起了许多非难的《沉沦》。”⑧

在这些作品中,可以明显看到一种游离于传统认定的功名体制之外,难以寻找的社会认同感的苦恼,对自我价值的怀疑,理想的幻灭,以及对自己作为半新半旧的知识分子无法实现传统士大夫的“立功,立德,立名”的不朽的苦恼。由此看来,作品中时常出现的性的苦闷只是作者极端孤独情况下想寻求一种安慰和变相的认同。他始终无法摆脱灵魂中传统文化潜在的束缚。

注释:

①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44-345.

②赵园.郁达夫:在历史矛盾与文化冲突之间[A].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史论·第二卷[M].北京:东方出版中心,1997:33-34.

③郁达夫.海上——自传之八[A].花城出版社,1982:26.

④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6.

⑤何乃英.明暗——夏目漱石创作的新突破[J].日语学习与研究,1992(4):36.

⑥郁达夫.郁达夫小说全集[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13:48.

⑦唐小林.欲望、沉沦与救赎——郁达夫伦理心态研究[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5):63.

⑧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25:郁达夫研究资料[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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