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喜欢大家族的故事

陶短房 张恒

2008年6月，正在参加美国总统选举的奥巴马开始挑选自己的副总统人选。切特·爱德华兹在他的名单上，而且很靠前，他还亲自打电话给切特·爱德华兹讨论此事。

最终，切特还是落选了。虽然没有明说原因，但切特认为，这得怪另一个爱德华兹——约翰·爱德华兹。“另一个”爱德华兹原本想竞选总统的，他一度被称为民主党的政治新星，结果，这时候人们发现，约翰·爱德华兹背着患有乳腺癌的妻子与女助手偷情。

这起性丑闻显然背离了美国人以家庭为核心的主流价值观，有媒体后来甚至使用了“人人都讨厌爱德华兹”的标题。最终，约翰·爱德华兹不得不退出选举。

同样是姓爱德华兹，切特认为，自己显然也受到这起丑闻影响。虽然他与约翰之间并无亲属关系，但很多选民对爱德华兹这个姓，已经产生反感。如果他与奥巴马搭档，这种反感很可能会影响最后的投票。

在美国，姓氏是一个家族的重要象征。

“家庭精神”：感情与荣誉

很多人的印象里，美国人家庭观念很薄弱，孩子们成年后就会搬出去，远离父母，代际之间关系冷漠，孩子买房，大部分父母都不会帮忙付首付。孩子不结婚，父母也不会“为了你好”而逼婚。总之，看起来不如中国父母与子女间的感情浓烈。

老布什（左四）与孩子们在自己的庄园举行烧烤派对。这是当下美国最重要的政治家族之一（东方IC 图）

这其实是对美国亲情关系的误解，美国人非常重视家庭，说它是美国的核心价值观一点都不为过。一个例证是，美国人选出的总统，没有一个不是家庭幸福的。即便有些总统，比如现任总统特朗普，当选前曾经离婚数次，但当选后，无论如何都要向公众展示婚姻的稳定以及家庭的幸福。如果你去参观美国人的办公室，不论男女，办公桌上几乎都会放着家庭成员的照片。有位华人教授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自己一开始没有这种习惯，还曾被同事质疑过。

美国人与父母、与亲友间的关系，不是不浓烈，而是关系平等、界限分明。比如逼婚，这明显是父母越界了。而要求父母帮忙付首付，也是孩子提出的無理要求。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在考察美国之后书写的经典作品《论美国的民主》中，就曾拿美国的家庭关系与欧洲贵族式家庭关系做对比。

“在贵族的家庭里，也像在贵族社会里一样，人们的地位是早已规定好了的。不只是父亲在家庭里另成一级，享有广泛的特权，就是子女之间也不平等。子女的年龄和性别，永远决定着他们每个人在家里的地位，并使其享有一定的特权。”托克维尔写道，但是在美国，父母与子女间的关系建立在感情而非权力的基础上，父母与子女以及子女之间的地位都是平等的，没有任何特权把他们分成不同等级，“所以他们从小就容易产生亲密无间的手足情感。成年之后形成的关系，也不会引起他们破裂不睦，因为兄弟的情义在使他们日益接近，而不会使他们反目。因此，在民主制度下，使兄弟们互相接近的并不是利害关系，而是对往日的共同回忆，以及思想和爱好的自由共鸣。”

这本著作出版于1835年，但直到现在，这种判断依然没有过时。美国社会学家理查德·谢弗在《社会学与生活》一书中写道，很多美国人可以从族谱或家庭长者口中了解到亲属们的生活、先人的生活方式和家族的渊源。

美国人亲属之间平时联系可能并不频繁，除了在婚礼和葬礼上见面外，通常很少聚在一起。“然而，亲属关系常常代表义务和责任。”理查德·谢弗写道，“一般，我们认为帮助亲戚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当我们需要协助时，比如，缺钱或需要照顾孩子，我们很自然地就向亲属求助。”

除了亲友间的关系，美国人还很重视家族荣誉，即，维护姓氏的影响力。“一个聪明而有道德的孩子，为了纪念父亲，有时会像他一样对待世界。”美国开国元勋约翰·亚当斯在一封信中写道，这是一种责任。在美国很多州，都有某种程度拥有家族自豪感的人，他称之为“家庭精神”。

像美国前总统小布什，从小就要学习家族过去几代人的故事，他的兄弟也是如此。胡佛研究所主办的《胡佛文摘》曾刊登过一篇文章指出，对布什家族来说，血缘是比政治盟友或政治赞助更可靠的，“马林·菲茨沃特曾担任美国总统老布什的白宫发言人，还是老布什最亲密的朋友，但他很快就注意到，即使是最亲密的朋友和顾问也无法渗透到这个家庭的核心圈子里。”

政治家族：若有似无

欧洲曾有评价家族文化的学者概括称：“家族文化首先是政治家族文化”，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在美国，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家族，他们彼此团结，形成一个个稳定的社会单位。而在众多家族里，政治家族的影响力无疑是最大的。

“美国诞生于暴力的反抗，他们很在意联系的亲密性。”曾担任美国佛罗里达州共和党政治顾问的里克·威尔逊分析道，看起来政治家族与美国国民性格是矛盾的，但又是容易理解的人性选择。在美国的选举中，“人们能够寻找快速简化候选人观点和个性的标志，选民们更多是通过候选人是谁而非政治观点认识他们，这样一来，著名的姓氏就成为了一个人政治品牌的基础。”

就像切特·爱德华兹可能因为约翰·爱德华兹的丑闻受到影响一样。美国政治媒体人娜奥米· 沙利特（Naomi Schalit）也在《家庭关系：为什么政治家族统治美国》一文中认为，民众的选票总是在不同政治家族间流转，这是因为他们“更有可能偏爱同一品牌的另一种产品，而不是未知或未经测试的品牌，因此，选民更有可能在投票站内支持拥有受到认可的家族姓氏的候选者。”

塔夫脱家族是美国第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族：这个家族源自马萨诸塞州，19世纪初出现了第一个当选州议员——佛蒙特州议员皮特·拉夫松·塔夫脱，他的儿子阿方索·塔夫脱当了联邦战争部长，阿方索的儿子威廉·塔夫脱则是美国第27任总统。总统塔夫脱的儿子、孙子都有人当选参议员和众议员，其中长子老罗伯特·阿方索·塔夫脱曾任联邦参议员，小罗伯特的长子威廉出任过美国驻爱尔兰大使，次子小罗伯特·A·塔夫脱也当选过参议员，他的儿子罗伯特·阿方索·塔夫脱三世曾任俄亥俄州州长。塔夫脱家族传承至今，已有连续5代家族成员出任过公职或当选过各级议员。

比塔夫脱家族名气更大的美国政治家族莫过于肯尼迪家族——它也是唯一完全不掩饰自身政治家族身份的美国政治家族。

苏兹贝格家族合影。这个家族拥有美国最具影响力的媒体《纽约时报》。在美国，众多报纸、媒体都为各个家族所有，这些家族能够给媒体以稳定的发展方向（@视觉中国 图）

和塔夫脱家族一样，肯尼迪家族祖先同样是从爱尔兰移居马萨诸塞州的天主教徒，第一位成为当选议员的家族成员帕特里克·约瑟夫·肯尼迪1884年当选马萨诸塞州议员，这个家族人丁兴旺，帕特里克的长子老约瑟夫·肯尼迪1947年出任联邦行政组织委员会成员，成为首个在联邦机构任职的家族成员，此后直到2011年帕特里克曾孙小帕特里克·肯尼迪二世从众议院退休，肯尼迪家族连续64年有人在联邦政府或立法机构任职，其中出过一位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一位美国联邦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四位美国联邦国会议员、两位美国大使、一位副州长、三位州议员和一位市长。老约瑟夫（也就是那位承认肯尼迪政治家族存在的）曾扬言“我的三个儿子可以轮流当选美国总统，一个当几年再换一个当”，堪称美国政治家族的鼎盛时代。

这两个最成功美国政治家族的共同特点是，都来自爱尔兰，都是凯尔特天主教徒，都源自北美第二块殖民地——富于家族传统的马萨诸塞州，这显然绝非偶然。

美国布鲁金斯学会治理研究中心荣誉退休高级研究员赫斯（Stephen Hess）在研究中发现，在美国最成功的18个政治家族里，产生了11位总统、4位副总统、18位州长、33位参议员、73位众议员和11位内阁部长。

不过，在美国政治史上，家族政治仍然是一个“若有似无”的存在。它很少像欧洲政治家族那样代代传承，甚至能几代人把持同一个选区议员身份，而且，除了高调的老肯尼迪（约翰·肯尼迪总统之父），几乎没有什么美国政治家族的重要成员承认自己属于政治家族，而更喜欢强调“这是选民的自由选择”，以及“我们是个人独立奋斗，并没有依靠到家族的力量”。

一个原因是，作为民主国家，美国人对欧洲的那套贵族政治非常反感，甚至从一开始就把“合众国不得授予任何贵族爵位”写入了宪法。政治家族拥有巨大影响力，而且，从实际上看，家族的年轻一代从小接触政治教育，其政治经验很可能也相对更丰富，但美国政治长期为几个家族把控仍然是很多美国人不愿意接受的现实。

因此，政治家族的重要成员们，也并非总是顺风顺水。当布什父子相继当选总统后，2015年杰布·布什试图争取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结果在被普遍看好的情况下早早出局;无独有偶，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最大的热门——希拉里·克林顿也被现任总统特朗普爆冷击败，最初人们臆想中的“又一次布什家族和克林顿家族之争”非但化为泡影，且这两个新兴政治家族成员最终都未能进入白宫，反倒被来自企业家族的特朗普渔人得利。

有媒体分析，这与人们对家族文化的反感不无关系，“不希望几十年间美国总统总在两个家族间打转”，是导致杰布·布什和希拉里“同归于尽”的原因之一。

企业家族：成与败

前面提到，从希拉里·克林顿和杰布·布什两个新兴政治家族中杀出一条血路的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并非政治家族成员，而是一个经济家族成员——他继承了特朗普家族众多企业和庞大资产，如今虽入主白宫，但特朗普家族中未从政的成员仍在打理着家族企业。

相对于美国政治家族的若隐若现，美国企业家族的“存在感”却相当强，被某些人称作“传承最久”的洛克菲勒家族，其家族企业已持续了七代之久，许多古老的家族企业如今早已易主多年，却依然保留着创始家族的名号。据《财富》杂志的统计，世界500强企业中，37 %以上的企业为家族企业，而据美国经济学家克林·盖尔西克估计，全世界65 %- 80 %的企业为家族企业。

美国《家族企业协會》杂志曾经做过一个调查，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前，美国78%企业为家族企业，所提供的就业岗位占总数60 %，产值占全国GDP 50 %以上，而根据《财富》的统计，这些数据则分别为90 %、62 %和64 %。最古老的家族企业ZildjianCymbal早在1623年便已诞生，比美利坚合众国还“年长”166岁，已经传承了14代。而全球最大的家族企业——沃尔玛也在美国。

1939年，美国时任驻伦敦大使约瑟夫·P·肯尼迪和他的家人们在餐厅吃饭。肯尼迪家族是美国最著名的政治家族之一，至今仍拥有广泛影响力（东方IC图）

家族企业的发展如大浪淘沙，真正能一代代传承下去的，不过是凤毛麟角。据统计，美国家族企业传承到第二代的仅有30%，第三代则仅有12%，第四代更只剩下3%，而在欧洲，第二代和第三代的传承存活率则分别仅有20 %和7%。

2006年，胡润财富榜发布了全球最长寿家族企业100强，其中英国有17家，最古老的斯佩威士忌公司成立于1770年，已经传承了10代;法国有16家，最古老的Chateau de Goulaine葡萄酒酿造公司成立于1000年，已经传承了20代以上，美国、意大利和德国，则分别有15、14和14家之多。

家族企业的利润回報率往往高于其它企业。《财经周刊》2003年11月曾做了一个统计，在标准普尔上市的家族企业，股东平均年收益15 . 6%，资产回报率5 . 4 %，年收益增长23 . 4 %，销售增长21.1%，而非家族企业则分别为11 . 2 %、4 . 1 %、10 . 8 %和12 . 6 %，差距非常明显。

美国家族企业的控股者都有一种强烈的企业归属感，往往主张克制分红欲望，将更多资金用于扩大再生产，这确保了企业的可持续发展力;由于家族企业存在控股家族，决策层结构简单、权力集中，在决策人能力较强时，可以更快速、有效地应对突发危机和意外事件，不至于贻误战机。

美国家族企业非常重视培养接班人，洛克菲勒、摩根等家族用苛刻严厉的纪律对待继承人，迫使其从小养成独立奋斗品格。许多家族企业都会将接班人很早就安排到管理岗位，方便其积累更多宝贵的实践经验，这些都是非家族企业所难以办到的。

然而有利就有弊。家族企业的家族性成为双刃剑，只追求相对控股的美国家族企业固然方便做大做强，一旦家族成员间出现裂痕，或敌对家族处心积虑恶意收购，企业很容易顷刻间易手。

虽然家族企业应变决断效率更高，若碰上接班人能力欠佳，这种“高效”往往带来副作用，摩托罗拉继承人克里斯托弗·加尔文就因为能力欠佳却盲目决断，导致3年半内公司市值缩水八成。

甚至家族企业最精心包装的“神话”——慈善和基金会，近年来也越来越受人质疑。有人指出，不少美国家族企业热衷慈善都有直接的功利目的，如避税、寻求广告或公关效应等，甚至炒作最甚的“裸捐”，往往也不过是一种“左手倒右手”的“另类理财行为”。

如今人们已对企业家族铺天盖地的报道和花边新闻产生“审美疲劳”，如著名的“豪门败家女”希尔顿（ParisHilton），就已经有许多媒体人和普通民众吐槽“没什么可报的么？怎么到处是她那点破事在来回倒腾！”

谁叫她是一个大家族的成员呢。人们总是喜欢看大家族的故事——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实习生周一杪对本文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