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民国时期“电影小说”之变迁

2019-07-11 04:49王星月
艺苑 2019年3期

王星月

【摘要】 从19世纪末电影作为一门新兴艺术走入国门,至20世纪初电影小说应运而生,這期间正是中国近代历史最为动荡的几十年。电影小说从最初的“电影本事”的原始状态发展到被大众所接受的成熟样式,这一过程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因此电影小说本身即具有多重的属性,无论从小说文学新样式的角度去探究、从跟随白话运动而变化的角度,还是作为电影市场营销的时代产物来看待,都具有相当的探索与研究价值。而在这几十年的跨度中,电影小说的变迁在历史文献中得到了相当的印证,让我们能一窥20世纪电影文学的残缺面貌,为重构电影史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和参照系。

【关键词】 电影小说;早期电影;白话运动;《小城之春》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电影小说作为从动态影像跨向阅读文本的逆向改编,从20世纪10年代至今依旧具有一定的生命力。电影小说顾名思义,是以电影影像作为母体的衍生产物,其具有文学与电影的双重属性。阅读电影小说既可享受流畅的故事情节,又可从字里行间还原一幕幕电影场景,具有可读性的同时也有着相当的画面感。通常和电影的上映密不可分。早在1911年,《永华》杂志便刊登过“电影小说”,如《大凉山恩仇记》《火葬》等等。虽然最早的刊登形式并非是现代含义的“电影小说”,也只以两三句半白半文的概括性语句对电影剧情稍作解释,在杂志版面也不大起眼,但这依旧意味着电影小说这一发迹于电影与小说之间的特殊本文模式在中国电影史以及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悄悄萌芽。

一、现象与意义

20世纪初期,随着电影产业的兴起,电影小说迅速在上海、天津、北京等地得到了发展。其依靠于当时最为质朴的传播方式——报刊杂志。《电影小说》《亚洲影讯》《电影月报》《电影新闻(上海1941)》等杂志与其发展相互裨益,形成了一个电影生态圈的良性循环。仅《妇女生活(上海1932)》一本杂志,就连续26期连载了电影小说《孽海情花》,可见电影小说在当时扎实稳定的受众基础。在1940年的《好莱坞》杂志中,也连续数期专门设立“每周谈话”专栏(图1)[1]1,负责答疑,与读者交流电影小说的刊登出版情况。

电影小说井喷的年代,正是电影与文学紧密联系的年代。20世纪上半叶,在电影进入中国的半个世纪里,由电影改编为配套的电影小说逐渐成为一股潮流。在当时的杂志上、报纸上,经常可见针对于电影小说的各种讨论。1940年102期的《好莱坞》杂志在“每周谈话”专栏里,将电影小说与影人直接联系,在介绍刊登小说的同时,以演员作为销售噱头——在介绍完一系列将要出版的电影小说《万里传出》(The Man From Fleet Street)后,加以叙述“……作品由爱德华罗宾逊主演……”。[1]1在当时的情境里,电影小说与电影已然无所区分,甚至是互相浸润的关系。电影小说的产出要借助电影本身的特质来进行宣传,电影同时也享受着电影小说对上映的提前预热。1931年上映的《恋爱与义务》,由卜万苍导演、朱石麟编剧,当时炙手可热的大明星阮玲玉饰演女主角,而这些信息在1929年创刊的《影戏杂志》上的同名电影小说《恋爱与义务》中,几乎能窥得全貌——编剧、导演、演员信息被编排在了文章显眼的位置(图2)。[2]其关联之紧密,已然成为早期中国电影生态的一个独特现象。电影的放映和小说的发行并非单独行动,立体的人和动作成为文字发生联想的先决条件。影像与文字在这个时刻史无前例地结合在了一起,无论是从什么方面来讲,都成为了这个时代一个独一无二的现象。从1911年“电影小说”的刊登初见苗头,到20世纪中叶电影小说日趋成熟,中间时期的变迁无疑是值得探索和研究的。其发展的演变曲线横跨近半个世纪,这漫长的演变过程印刻在了恢弘的史料中。严格来说,电影小说的滥觞是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的,正合上了白话运动的发展时期。

二、滥觞与发展

1896年上海徐园第一次放映“西洋影戏”,电影自此正式传入中国,历经十数年的初创时期,渐渐得以晕染中国传统的思考方式与美学表达方式。然而外国电影对于早期中国电影的影响是巨大的,“中国电影史编著起来,开宗明义的第一章就要说到碧眼儿。最早的影片公司(亚细亚)是美国人到上海开办的,然后才引起商务印书馆经营的动机”[3]4。“20世纪20年代初期好莱坞建立并形成规模以后,美国电影对中国电影的影响力开始从众多‘西洋影戏中脱颖而出,渐居主导。”[4]64在外国电影冲击下,模仿好莱坞宣传方式的电影本事应运而生,在市场需求以及时代变革的影响下,小而精的“电影本事”在之后十几年的时间里以杂志报刊为发表及讨论载体开始发生形式上的转变。简短的“电影本事”在承载拍摄脚本和宣传资料之余,并不能完全满足当时受众的阅读需求,随着电影特刊的设立,加之不少名流作家的参与,李萍倩、李丽华、朱石麟、林微音等大量的电影小说创作者的涌入,电影本事被一步步扩充填写,成为了更加具有阅读趣味和空间感的电影小说。

电影小说作为电影的配套产品,在纸媒主导信息流动的时期,其传播力度远超想象。在单纯的纯文字阅读年代,点对点的营销策略显然更加符合当时的国民情况。因此作为营销广告的电影特刊的出现更是加快了电影小说的创作速度,电影小说作者与报刊杂志互相裨益。电影作为一门新兴艺术,在大多数的观众眼里是新奇的舶来品,但又因为其内含的文化属性兼具宣传性和娱乐性,大众对于它的接受过程是缓慢而又坚定的。从作为中国戏剧成熟时期代表的元杂剧到当时民国流行的文明新戏,中国观众被传统戏曲的表演方式浸润了近八百年的时间,对于当时进入中国的现实主义的话剧也存在相当长时间的一段接受的过渡期,在重开国门之时电影实实在在给了普罗大众的接受能力一次巨大的考验——蒙太奇剪辑、表演、时空转换,处处皆是疑问,因此在当时的大电影院,甚至还专门配有专员予以观众同步的剧情解说。在这样的情况下,电影小说的出现及发展并不难理解,一是出于本身对于新兴事物的好奇,二则是为了更好地疏通对于新产物的理解,电影小说自此蓬勃发展。在新世纪的开端,电影院并不像如今一样的普及,对于大多数的普通民众,还是属于额外消费的娱乐产品。1930年代的《中央日报》电影广告显示南京电影票价最低2角大洋,最高达到了8角大洋(图3)。[4]按照一块大洋的购买力,最便宜的2角大洋电影票也够一顿饱餐了。针对囊中羞涩的这一人群,制作精良配图考究的电影小说也能一饱其眼福。在1940年第71期的《好莱坞》杂志刊登的《影迷信箱:关于电影小说》则可以充分佐证这一点,这位《好莱坞》杂志的海外读者,在对编辑先生的提问中专门强调了电影小说的配图问题——“在最近数期之封面,贵刊可能多刊Jeanette MacDonald and Deanna Durbin的彩色照,贵刊何时能出版一期特刊?”[5]可见配图对于电影小说的吸引力非凡。从电影衍生而出的电影小说,其独立的刊印模式在去除电影本身影响之后,也具有相当的吸引力。

三、共生与影响

1916年,胡适先生在海外开展“文学革命”,大力提倡白话文,1917年的《文学改良刍议》是其倡导文学革命的第一声惊雷。1918年,鲁迅的《狂人日记》标志着白话小说时代的来临。作为小说体裁的一种,电影小说的发展与白话小说的普及几乎是同期的。在1911年至1948年整个民国时期的报刊杂志上刊登的电影小说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由文言倾向向白话小说倾向的演变和逐渐成熟。对于电影小说的语言风格研究也可以更好地去理解和佐证中国20世纪白话文运动的轨迹。如1926年《戏剧电影》第二期刊登的短篇电影小说《好干娘(未完)》,介绍男女主角的片段:“乔治克勒,是诗家谷著名巨商,拥产颇富,声誉卓卓,实业截推为领袖,年事才四十许,须发苍白,老气横秋,居然衰翁景象。乔治夫人,名詹士,系出名门,年已三十余,望之若二十许人,月貌花容艳丽绝世,‘不啻交际界之明星,因十年不育,后嗣犹虚,夫人引为毕生缺憾,见翁未老先衰,希望俱绝,此种心事,又未便宣睹于口,所以居常忧郁,忧形于色。”[6]可见,在人物介绍一环节,仍不脱旧时行文风气,半文半白,明显处于一个语言变革的时期。在之后语言样式迅速向白话文转变中,受众的需求实际上也在推进从文言文转向白话文这一过程。不得不说,电影小说的演变过程和白话文运动的轨迹之重叠,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去理解这两者的发展曲线,以一个复合的角度重新审视早期中国电影发展中所受诸多因素的影响。

在电影小说滥觞的20年代,大多数的电影小说都采取白描的叙述手法,倾向零度叙事风格,对于情感和环境的渲染几近于无,尽量以理智冷酷的旁观视角来进行讲述,故事情节则是高度凝练的电影剧情。1928年第一期《电影月报》刊登的《影戏小说:王氏四侠》[7],其电影本体是史东山导演于1927年拍摄的一部“浪漫派武侠古装片”,语言描述简洁、直接,情节密度大,字赶字,甚至只标句读,没有标点符号。这也给阅读者无形中添加了一层隐形的门槛。但在电影小说演变中,以白话书写的文章逐渐取代了之前的文言版“电影本事”而居于主流,结合可读性、宣传性等因素,也为了更多地让读者具有代入感,有时会采取评述的方式,夹叙夹议,既有对电影情节的复述,也有对于电影投射出的社会现实的评价,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刊登在1948年第一期的《电影周报》上的《小城之春》电影小说,在剧情描述中恰如其分地插入了议论,在交代完人物之后,面对“吹皱一池春水”的章志忱的来临,上书:“郑板桥词:‘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柔犹昔,添多少周旋行迹。玉纹和志忱的心境是够凄惨的。名教和爱情;友谊和自私;罪恶和幸福;在良心和私欲的交战之下,很快地使玉纹和志忱两个人陷入极度痛苦之中。越挣扎。事情越引向危险的尖端。”[8]在影片中,玉纹与志忱在眼神交错的一瞬间就认出了彼此,此后经历了戴秀饭后唱歌、玉纹夜访、四人春游划船、城墙约会等情节,在这一系列过程中,玉纹和志忱之间的挣扎以及飞蛾扑火般的热忱逐渐将二人带入到一个危险的境地,正如文中的议论所言,他们此时正处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然而在这篇电影小说之中,情节反倒被略去,而是将处于情节深层的情感暗线抽丝剥茧付与明面,向读者娓娓道来。影像细节的暗示、演员的表演、故事情节的推进,实际上都是為了制造情绪和立体欲望,电影小说在剧情的解说中加以适当的情绪引导,反倒人为地加快了这个过程。因此电影小说从银幕转向方块字的过程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二次解说的过程,是一种基于电影留白所作出的弥补,是一种情感侵入远大于影像传播的灌输活动。“传统的次序历来是从小说改编成电影,这一颠倒则表明了文学性自觉或不自觉地压倒了电影性,因为这种小说的作者们把影片改写成文字时它们既非电影剧本,也不是真正的小说,深感有必要把影片的缺失的‘文学元素(内心独白、心理分析等)全部予以恢复,尽管这种缺失本身也许正是电影的主要价值所在。”[9]6电影小说《小城之春》的刊登昭示着电影小说在经过20多年变革与发展后达到了一个相对成熟的水平。

在不少对于电影小说的讨论中都有提及关于小说与电影之间的互相浸润。两种相依的形式,相对于电影诞生的时间而言,其发展变迁的时间无疑是漫长的。其互相渗透影响,与之呼应的则是文学与影像的转变。电影小说既是电影衍生出的一个新的关联样式,也是小说类型的一次增补。整个20世纪上半叶,是文豪频出、文坛震荡的时期,“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的出现正是文学“平民化”趋势的具体呈现。“以《玉梨魂》为代表的民初小说中平民意识的觉醒,这种意识的觉醒较之以往的贵族文学或者说精英文学之间的不同在于,它所面对的是广大的市民阶层,以他们的趣味爱好为指归,从而引发了通俗文学的兴起。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具有开拓性意义的。”[10]58之后《玉梨魂》《空谷兰》等鸳鸯蝴蝶派的电影也陆续推出,获得相当高的热度。电影本事、广告、评论层出,如1924年的《电影杂志(上海1924)》就刊登了郑正秋为之书写的电影本事、冰心投稿的《“玉梨魂”之评论观》,其中激烈讨论了“此片虽没有直接说出‘寡妇再嫁之可能,但在寡妇不得再醮惨状的描写内,及旧礼教的吃人力量的暗示内,已把‘寡妇不得再醮的恶制度攻击,间接的提倡与鼓吹‘寡妇再嫁的可能了”[11]。由此可见身为电影小说初级阶段的“电影本事”与电影评论文章的交融与和谐。文学评论与电影文学早已互相交织。

四、结语

对民国时期电影小说的钩沉,实际上也是构建一个重看电影史的角度。电影作为一门新兴艺术,其在中国落地生根的过程中并非单独发展,其与戏剧、文学、当时的电影市场生态环境等要素一一不可脱离。在如今的大IP时代背景下,从小说改编至影视成为主流的选择。但是,对于在近一个世纪之前初入国门的电影艺术而言,电影转向传统阅读才是一种稳定的输出方式。在电影小说这一话题下,文学与影像之间构成的权力关系是值得品味的。如今对于电影小说的探索实际上已经不单单被框定在电影史这一研究范围之内,也与文学史形成了重叠区域。对于电影小说的研究发展出了一个区别于电影研究的电影文学方向,既体现了电影作为一门综合艺术的多重属性和研究价值,也同时向文学研究者抛出了橄榄枝。而在传播学视角的关怀下,在短视频、自媒体层出不穷的当下,信息大爆炸导致了媒体传播方向的发散性和不准确性。相比之下,早期中国电影以电影小说作为电影宣传手段的做法,刊印专刊进行售卖,对于在映电影的造势和诱导,其效果是显著的,甚至相当于在电影本身之外,拓展出了一个新的电影发展业务,与电影紧紧相连却又跨越了电影的门槛与文学遥遥相接。在这一点上,20世纪的电影生态圈是兴盛且共荣的。

早期的电影影像,随着岁月的变迁已经模糊,很多资料已然无法辨析,更有甚者在历史的硝烟中已经不复存在。然而脱离了历史发展背景去探索中国电影史,必定会失去它本身的活力,其发源和生长环境、与其他门类的碰撞以及形态各样的衍生状态都是对电影史研究的不断完善。电影小说这一电影情韵的特殊载体,如同蒙尘的古董,当吹拂清扫其表面的灰土,穿越过时光隧道,电影小说让我们能完整窥视到当时中国电影文学的面貌,包括当时的电影观念、社会意识,以及一批批电影文学家的所处立场和他们所拥有的视域。从20世纪初期“电影本事”发源,到20世纪中期电影小说随着白话文运动的发展趋势逐渐成熟、成为广大受众生活中的一部分,电影小说既在中国电影发展史上留下了名字,也在近现代文学流派的变动中获得了一席之地。

参考文献:

[1]每周谈话-电影小说第十三集,因为种种原因……[J].好莱坞,1940(102).

[2]朱石麟.电影小说:恋爱与义务[J].影戏杂志,1931(11-12).

[3]严梦.中国电影阵容总检阅[J].时代电影(上海),1934(5).

[4]叶宇.1930年代好莱坞对中国电影的影响[D].北京:北京大学,2008.

[5]影迷信箱:关于电影小说[J].好莱坞,1940(71).

[6]电影小说:短片爱情:好干娘(未完)[J].戏剧电影,1926(2).

[7]影戏小说:王氏四侠[J].电影月报,1928(1).

[8]小城之春[J].电影周报,1948(1).

[9]孙晶.20世纪上半叶电影与小说文体的互渗——从《申报·电影专刊》“电影小说”专栏说起[J].电影文学,2010(6).

[10]艾燕萍.鸳鸯蝴蝶派小说:平民意识与通俗文学的兴起[J].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2(4).

[11]冰心.“玉梨魂”之评论观[J].电影杂志,19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