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劳伦斯《虹》的创作主题与叙事策略

2019-07-13 09:04李秀萍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北京100102
名作欣赏 2019年30期
关键词:劳伦斯人性小说

⊙李秀萍[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北京 100102]

在英国文学史上,戴维·赫伯特·劳伦斯是一个无法绕过的名字,这位堪称20世纪英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的怪杰,生前身后一直备受关注,被誉为20世纪英国文坛上最有名气、最富创新和最具争议的小说家之一。劳伦斯一生坎坷漂泊,但始终坚持以文学创作揭露社会弊端。在他看来,工业化无疑是造成环境恶化、人性备受压抑以及人际关系扭曲的罪魁祸首。工业文明的首要罪恶在于它压抑和歪曲了人的自然本性,尤其是性和性爱的本能,导致了人与人之间和谐自然联系被破坏。因此,他认为借由两性关系在身心两方面的和谐相融可以恢复人的天性,激发生命个体的自然活力,实现对遭受工业文明戕害的人类的全面拯救。劳伦斯写作生涯不长,创作成果却十分丰硕,其中,早期代表作《虹》问世于1915年,被誉为劳伦斯最为成功的社会批判小说,在创作主题和叙事策略方面都充分彰显着作家独特的思考与追求,在其创作生涯中具有里程碑式的地位与意义。

作为一位深具忧患意识的作家,劳伦斯一直深切关注着现代社会的诸多病症:20世纪初,随着工业化的迅速推进,农村经济处于全面解体的边缘。大批土地沦为矿山和工厂,田野和森林被污染和破坏,乡村生活遭受到城市化进程的全面挤压。在这些现象的背后,隐藏着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工业革命带来的技术飞跃给人们带来了种种便捷,也带来了伤害与压抑。“技术理性”被奉为至高无上的“终极目标”,人们日渐失去自主性,成为机械的附庸和奴隶:自然生命被扭曲,精神世界日趋荒凉,身心被割裂,自然本性遭受到严重摧残,原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联结被腐蚀变质,人失去了自身的完整性。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人们更是目睹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自相残杀,原有的对于现代工业文明的希冀和梦想被无情击碎,价值体系遭受重创,道德混乱,精神萎靡,悲观厌世情绪弥漫,世界成为一片荒原。

面对现代社会呈现出的种种弊端,世纪之初的人们纷纷寻求救世良方:艾略特主张回归宗教,自己加入了英国国教;庞德则为病入膏肓的西方社会开具了古代东方儒家文化的药方;劳伦斯的解决方案迥异于这些同时代作家,他将探索目标锁定于人的本质,力求以人的自然本性作为透视生活的出发点,通过对比工业文明入侵前后人与自然的关系变化来揭示现代工业社会对人性的压抑和扭曲。为帮助人们走出困境,他提出:基于心灵与情感充分交融的和谐美满的两性关系可以帮助人们摆脱困扰,克服异化,引领人们步入新的世界。这种理想的两性关系也是人性得以回归的重要先决条件,要达成理想状态,首先必须突破传统束缚,对待自身欲望采用最自然的方式给予处理。

对两性问题的关注和探究成为劳伦斯写作的重要基点,男女之间灵与肉的关系问题成为他文学创作的核心主题。他认为,人性的分裂源于工业文明与自然人性的冲突,而男女之间灵肉和谐的完美结合则能够弥合上述裂痕,使人性重新归于完整。他不仅将此作为探究心理与现实关系的平台,甚至将健康和谐的两性关系视为人类兴亡的关键,对生命存在形态产生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劳伦斯的上述思考都充分体现在文学创作实践中,完成于1915年的《虹》就是这样一部代表性作品。《虹》被誉为劳伦斯创作生涯中的转折点和里程碑,对作家的写作主题进行了很好的诠释,是一本摒弃理智和道德干扰,将血的呼唤和肉的信仰诉诸直觉的小说,代表着生命力的激情喷涌。

小说以深刻细腻的笔触,通过对布朗文家三代三对夫妇感情生活的描写,揭示了19世纪末英国社会发生的深刻变化,这些变化既包括生产方式和社会结构的变动,又包括价值观、道德意识、爱情观、宗教理念和人际关系等思想层面的改变。小说以探索两性关系变化为出发点,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性的异化。一面为普遍存在的情感困惑指点迷津,引导人们追寻两性关系的完美和谐——“灵肉合一”;一面通过对比工业文明入侵前后的变化,揭露其对自然人性的戕害,深入阐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对现代化进程时刻保持反省的创作主题,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

在小说中,家族第一代布郎文娶了一位波兰妻子莉迪亚,她带来的遥远的文明社会的气息感染和威胁着布郎文及周围的村民。因为出身、民族、文化和教育等方面的差异,在婚姻之初,他们无法理解对方,彼此抵触,相互疏远。但安于传统的男耕女织生活,与大自然的密切关联,使他们逐渐放下心防,由摩擦、对抗最终走向了和谐。作者由此揭示出工业化深入到英国农村之后,对长期生活于古老宁静氛围中的农民的心灵产生了冲击,促使他们的心态开始萌发复杂的变化。

布朗文继女安娜是小说中的线索性人物,年轻的她热衷追求独立与自由,但狭隘的生存环境限制了她的追求,局限了她的视野,强悍的生命力无处宣泄,逐渐变为占有欲。她爱上了由城市返乡的堂兄威尔,但婚后不久,安娜发现威尔与自己并不合拍,两人在思想、观念、信仰上都存在严重分歧。他们生活的时代,随着工业文明的持续入侵,人与自然和社会之间的和谐关系被进一步破坏。威尔一心想做一家之主,遭到安娜的强烈抵制,夫妻之间展开了一场紧张激烈的心灵之争。这种时而紧张时而缓和的争斗伴随着他们的一生,两人都因此备感痛苦,最终双双做出妥协:随着孩子们的相继出生,安娜放弃了对自由平等爱情的追求,成为将心思全部放在孩子身上的家庭主妇;威尔也成为一个只为挣取基本生活资料而机械工作的男人。在劳伦斯看来,这种只有肉体的交合缺乏心灵和谐的两性关系,只是低级的结合,远非理想的生存状态。通过对这种关系的描写,表达了作者对资本主义机器生产扭曲人性和婚姻的愤怒与焦灼。

家族第三代厄秀拉登场时,社会上各方面的和谐已荡然无存,自然人性遭受到极大扭曲,金钱至上,道德沦丧。但厄秀拉并没有悲观绝望,作为勇敢的现代女性,她活泼开朗,思想独立,勇于挑战传统观念,对人生有更高的追求,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待。为了取得与男人同等的社会地位,为社会和家庭尽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她不顾家人反对,中学毕业后做了小学教师。在对爱情的追求中,也积极寻求着精神与肉体的完美统一。在经历过工作、爱情等多重挫折之后,她对社会生活的认识更加成熟、深刻。小说的结尾颇有深意:厄秀拉大病初愈,在一片衰败景象的上空看到了一道彩虹。虹象征着人类在灾难之后将要迎来崭新世界,在彼岸,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将建立在和谐的基础上;在彼岸,社会将“根据生气勃勃的真理建立起来”,而这正是劳伦斯的理想所在。

在小说中,劳伦斯一方面对在现代工业文明中因遭受压抑而分裂的自我和扭曲的人性进行充分描摹,以期唤起人们自我救赎的意识;另一方面呼唤人们以原始本能地对抗现代文明,努力实现两性关系的“自然完美”,破除工业社会对人类社会的压制。他认为只有心灵与肉体的完美交融、人类欲望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才能引领现代人突破生存困境,治愈工业文明的种种弊病,实现人性的复苏。健康、积极、淳朴的性爱能够治愈人的异化,使其重新恢复生机和创造力,遭受压抑和扭曲的民族精神也将得以焕发蓬勃生命力,再度拥有希望和未来。虽然这些观念有着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被很多人批评过于幼稚偏激,缺乏实践可操作性。但是,劳伦斯创作的价值显然并不在于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否切实可行,而在于对现代人生存方式、生存状况所葆有的持续深入探究和深刻反省,不仅富于人道精神和人文情怀,而且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历史发展到今天,人们开始更多关注文明发展过程中,自然人性所遭受的压抑和漠视,对人性健康发展的可能和途径给予更多反省和探究。《虹》中反复提及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主题,至今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因此,当我们再次回首劳伦斯在《虹》中所传递的思想脉流时,愈发感觉到弥足珍贵。

《虹》不仅在创作主题方面充分体现了劳伦斯的哲学思考与追求,在叙事策略方面也充分彰显出他独有的审美品格和艺术追求。叙事策略和表现手法的合理选择和运用对于文学作品的成功至关重要,劳伦斯显然深谙此道,他通过叙事视角的灵活多变、叙事结构的对位和开放以及象征隐喻等叙事手法的巧妙运用,找到了表达创作主题的恰当合奏,使作品具有了独特而隽永的美学品格。

在小说创作过程中,叙事视角往往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叙述者所处位置直接影响着故事关系的调节,这一点在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小说中体现尤为明显,身处“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过渡交叉点上”的劳伦斯对此也非常注重。他没有一味依赖传统的全知全能式叙事,而是根据不同故事情境,兼顾自身美学取向,灵活调整叙事视角,在传统叙事中加入了人物自身视角以及大量的内心剖白、意识流等,使叙述者的声音与人物的声音充分交融,既能够理清人物关系,交代事件发生背景、原因,梳理人物内心情感变化,又能避免因作者居高而下介入故事而使读者心生反感,使人物塑造更加真实生动。这种视角非常灵活,随着情节推进,转换于不同角色,使事件的展现角度更加多元,情节更丰富,表达情感更丰厚,人物性格更立体而丰满,更符合读者的阅读诉求和心理期盼。

如《虹》在介绍布郎文一家在汤姆之前的家史时,采用了全知全能的传统叙事手法,但在表现汤姆经过反复思想斗争后向莉迪亚求婚的场景时,则体现了小说内向化的转型。作者内聚焦于汤姆的视角,表现了他所遭受的情欲与爱情的双重煎熬:对于留连于妓女,他心存愧疚却又每每屈服于欲望;对于即将求婚共度一生的爱人,他却一直在躲闪和怀疑,因为虽然知道自己能够与莉迪亚实现肉体上的激情结合,却无法真正走近她内心的神秘世界。这种极为内省化的写作,正预示了其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创作走向。

除了叙事视角的富于变化,《虹》的叙事结构也是别具匠心的。叙事结构是小说艺术形态建构手段的主体,它的主要功能是聚合形象体系的纵向秩序。《虹》在创作中放弃了传统谋篇布局的写作方式,转而借鉴复调音乐多声部的艺术手法,将小说以三代女性各自情感纠葛为核心分解为三个板块,拥有各自相对完整的架构。

三个故事板块采用了实验性的叙事话语,主要依靠心理时间和空间进行搭建,放弃了传统的开端、冲突,经由高潮,最终抵达结局的结构方式,小说时空建构自由丰富。三代人的情感故事被给予了跳跃式描述,忽而齐头并进,忽而错乱纠缠,以对位性和开放性成功穿越了传统小说的结构模式,形成了精彩的多轨时空网络,叙事空间得以充分扩张,开放式结尾则更加发人深省,艺术效果极为精彩。

作为一位诗人气质浓郁的小说家,劳伦斯为了更深入细致地表现人的内心体验,在《虹》里大量运用了象征和隐喻的叙事手法,力求展示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多彩和细微变化,宣泄生命中复杂而丰沛的情感,扩展和深化文本的诗意内涵,激发读者的联想与更深向度的人生思考。其中,居于作品核心位置,负载着统摄全篇、涵盖作者创作意念的总体性意象象征就是“虹”。

除了以“虹”作为小说标题,作家还先后三次对彩虹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述。前两次彩虹都出现在小说主要人物历经心灵与情感的激情碰撞、抗争与博弈之后的相对平静时期,第三次则出现在故事的结尾,大病初愈的厄秀拉决定回归自我,与旧生活决裂,下定决心的她抬头看到了一抹彩虹悬挂苍穹。此时的虹是联结人与自然的阶梯,更是维系人与自然、男性与女性丰富关联的纽带。代表着人类苦心诣旨追寻的真理,也彰显着厄秀拉对未来之路的坚定信心。作为新时代觉醒女性的代表,厄秀拉获得了良好的教育,视野开阔,思想独立,具有强烈的叛逆精神。身为女性,追寻理想的路途注定更多艰辛和挫折,她在困惑和茫然中苦苦寻觅,不屈不挠,历经坎坷终不放弃,最终迎来了绚丽的生命之虹。大病之后的厄秀拉凝望着天上的彩虹,憧憬着美好的新世界,寄托着对未来的希望和祝愿。

连接大地和天空的虹,也连接着布朗文一家三代人的成长和心路历程,它不仅是贯穿始终的重要叙述线索,更蕴含了深厚的文化内涵:既预示着死亡和毁灭,也代表着觉醒和重生;既表征着两性之间灵肉合一的完美和谐,也预示着人类的未来与理想。作为小说的总体象征,它的运用充分揭示了作品的深刻意义和作家的思想精髓,成功统摄了其他意象,标志着作家创作风格的成熟。

综上可见,《虹》在创作主题、叙事视角、叙事结构、叙事手法等方面都做出了新的探索和尝试,获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就,不仅使小说的媒介作用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也对后世作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面对现代社会发展困境,劳伦斯所开具的唤醒原始本能,摆脱社会规范束缚,回归完美本真人性的设想或许只是一种“乌托邦”,甚至带有很大的片面性,但作家对人类文明的不断反省和深思,对人类命运的积极关注和探究都令人钦佩,他的作品也因此具备了丰富意蕴和深刻内涵,葆有强大的生命力和持久的美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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