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村村为什么可以这么无聊?

2019-07-19 09:09任大刚
南都周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村村流水线富士康

任大刚

王村村的身份是“企划经理”。四年前,他决定成为一个无聊的人。最近他在一档讲演中汇报了四年来,从古典主义无聊进化到现代无聊的种种成就,众多看客饶有趣味。无聊与有趣总是如影随形,他以一种无聊的方式,过上了有趣的生活。

无聊是一种资格

但王村村没有告诉我们,他以“无聊”为生的经济收益到底如何。生而为一个成年人,如果没有父母或他人资助,须得外出工作养家糊口。无聊本身并不能带来金钱上的收益。纵深来看,无聊是一种资格。

当绝大多数人为了吃饱肚子,奋战于田野草原河湖森林,他们并没有时间去感受无聊,否则生命将受到威胁。也就说,绝大多数的人,如果不工作,立刻就会忍饥挨饿,因而工作的目的是很明确的,是有意义的。他不需要去思考意义问题,活着就是意义本身。

极小部分上流社会的人士从繁重的劳作中脱离出来,衣食无忧,他们立刻就会面临意义的追问。如果发现意义残缺,无聊感就会陡然上升。

一个很好的例证和对照是,《红楼梦》里,刘姥姥从无一言半语言及生活的无聊,而只有努力活着的无奈;小小年纪的林黛玉已能发出感慨“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敏感于生命的冷酷无常,因而与其说她死于疾病,倒不如说死于生命的无意义感。从这层意义上讲,无聊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能够感受无聊的,必定是有闲暇的人。人有闲暇,才会去思考玄远的意义问题,才会去追问生命之所依傍。

无聊是现代人的专利

当一个社会完成工业化,绝大多数人像古代贵族一样,衣食无忧,无聊就成了现代人的专利。

诚如王村村所言,无聊与两个决定性因素有关:时间与意义。要度过无聊非常耗时间,而且其过程往往毫无意义,譬如花费六个小时数一碗米到底有多少粒。

米兰·昆德拉把无聊分为三种:消极无聊,比如打完一个呵欠之后的情绪;积极无聊,沉迷于某种爱好,比如通宵达旦打游戏;反抗性无聊,当一个年轻人纯是为了一声巨响,打碎橱窗玻璃时。

王村村收割种在家中浴缸里的水稻。摄影一黄思琪

为了對抗这种“在某事物中自己感到无聊”,王村村的办法是让自己一直“忙”下去,不要停止,譬如请一次客,需要亲自种菜,亲自打制铁锅和菜刀,亲自钻木取火。这种行为艺术的隐喻是,用尽可能多的时间填满在现代社会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其目的是主动地消磨时间,类似于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积极无聊。

把无聊作为一种社会性精神世界的表征,是19世纪后半期,西方社会进入工业化时代的必然。

数千年的人类社会,人都是可以看着后辈呱呱坠地到结婚生子,看着禾苗发芽到成熟,看着牛羊出生到最后被屠宰,看着撒网和收网,也就是说,一个人是忙碌的,但是他可以整个地参与生命的开始与再启或终结,如果时间与生命是一体两面,那么他的整个劳作,灌注了全部的生命意涵。

但是在工业化时代,整个社会至少半数以上的人被卷入到庞大的生产体系中,除了休息吃饭,个人的几乎全部时间,都被统一管理起来,而且在整个流水线的生产组织中,绝大多数人并不能参与到整个的作业,而只是负责其中的一小部分,甚至在疏于管理的体系内,他的工作其实是可有可无的。这其实是双重的切割,—方面,一个人每天至少有八小时是被切割出去;另一方面,在八小时之内,你也只是整个生产组织里一个小小的螺丝钉,是完成一小块切割下来的事物。

不惟如此,哪怕一个家庭的子女,其教养过程也是流水线式的,他们的相当部分时间,并不跟父母在一起,而是被各种机构有条不紊地轮番塑造、切割,然后组合成一个合格的成品。

那么,除了养家糊口,工作还有别的意义吗?坦率地说,毫无意义,所以很多人处在矛盾之中,一面怨气冲天,一面又欢欣鼓舞地走进工厂和写字楼。

管理学家提供的解决办法,是赋予工作以意义,最显著的是建立企业文化。企业文化总是回避企业的最大使命是利润最大化这一利益诉求,而是把它与社会责任或国家使命相勾连。这样,你在一个庞大的生产组织里从事微不足道的工作,不仅仅只是为了养家糊口,而且是在为社会为国家做巨大贡献。通过意义构建,零碎的个体被整合进一个大的有机体,从而看起来生机盎然的样子。

随着工厂自动化程度的提升和第三产业的兴起,工业化国家从事流水线工作的工人大大减少,更多的人参与到与人打交道的工作中,工作的重复感降低,也有利于无聊感的缓释。

在晚近的移动互联网时代,在海德格尔的火车站呆上几个小时已经不那么无聊,任何人都可以掏出手机,把没有看完的电影或文章看完,平时没时间看完的冗长电视剧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看完。实在无可看,也可以在“社交软件”上,社交一番。

技术时代造成的无聊,最终靠技术缓解。

中国式无聊

中国作为后发国家,整体而言,可以说工业化刚刚完成不久,但是无聊作为—种显著的社会情绪,已经弥漫于各个方面、各个层面。

无聊大多来自于重复。全球最大的流水线属于富士康,而流水线却又是重复的代名词,因而富士康不幸成为无聊的重灾区。司汤达说:“无聊攫取了一切,甚至自杀的欲望。”但司汤达低估了无聊的危害。

自2010年1月23日富士康员工第一跳起,至2010年11月5日,富士康发生14起跳楼事件,轰动一时,它可视为无聊情绪的极端表现。

试想,祖祖辈辈从未有过如此严格管理的流水线生存状态,直接将那些青工的多面性压缩到比纸片还要薄,因此约瑟夫·布罗茨基说:无聊是这个时代的最强音,将教会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课……即你是非常渺小的。个人生存的意义除了每个月的工资,就是连续不断的加班,而且个体之间虽然生活在一起,但是被分配进完全隔绝的空间之内,孤独感得不到缓释,人的焦虑、无助和未来感的丧失,使生存和生活失去意义。

比较集中发生跳楼事件后,富士康开始改进管理制度,对员工予以必要的关爱,恶性事件虽仍有发生,但有所缓解。

相比之下,在今天,王村村式的无聊无疑是人畜无害的,他让有趣与无聊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他让自己逃避难以忍受的无聊,从而使生活必须变得有趣起来。但是无聊的另一面,却已经与酗酒、抽烟、滥交、绝望、仇恨、暴力、自杀、冒险等等刺激性行为相联系。尤其是,互联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翻篇,网络时尚的速度远比传统的线下时尚要快速得多,在一个以时尚为原则的世界里,刺激更多,也让人感受到更多的无聊。

无聊的王村村,映照出这个时代精神生活的面相。工业时代诚然要比农耕时代具有更大的进步性,但是它的进步性更多体现于对肉体的心满意足,而于人的精神世界却疏于看护照料。(本文原载“冰川思享库”,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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