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自己的单程旅行

刘九州

学会正视那些旅途的荆棘，是残忍和痛苦的。不是每个入都能像梭罗那样，抛却尘世的生活与挣扎，走近瓦尔登湖与自然相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隔了近千年的空山新雨，随着这句诗向我袭来。雨后的风微凉，我不禁拢起衣襟。秋天了，它到底不如春风那般温柔撩人，不复“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那般细致体贴。

我坐在窗前，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雨声潺潺，打在青黑的砖瓦上，顺着向上飞翘的檐角，如断珠般往下坠去。水珠坠到屋檐下的枇杷树上，在碧绿的树叶上打了个旋，带着天空清新的味道，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王维雨后漫步于山谷之中，袖子宽宽绰绰，蓄了满怀的风。那风，大概就是这种天气的味道吧。

香味很特别，莫名地让我想起多年前伊豆的那位舞女。

爱情故事，多半是怅惘的。而舞女的故事，不是爱情故事，却也充满了惆怅。这是一场美丽的邂逅，像一汪清水，流过时清爽欢快，可惜不能回头，等到太阳升起，蒸腾起缕缕轻烟，徒增了怅然与忧愁。因为彼此都知道，它不会有结果，所以不道破，不挑明，留在彼此心中的，永远是对方最青春、最美好的模样。

初看《伊豆的舞女》，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坐在庭院里的枇杷树下。那时阳光微醺，催得我昏昏欲睡。我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读舞女的故事，越读越清醒，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从现实的梦境中推开，又将我拉进了发生在伊豆的那场梦里。可醒来后，我仍在庭院里的枇杷树下，空中有灰尘舞动。

那年，“我”不顾山路的泥泞，执意追上舞女。因为邂逅的愉悦，连山麓都让人闻到了爱恋的气息。“重叠的山峦，原始的森林，深邃的幽谷，一派秋色，实在让人目不暇接。”虽说景色优美，但突如其来的山雨使旅途变得不那么轻松。“可是，我的心房却在猛烈跳动。”

“我”顺着舞女的行迹，假装与她偶遇，同她一起旅行，这是多么率真可爱的行为。这时，山雨初歇，天始放晴。依稀记得，在爬山的过程中，舞女总跟在“我”的身后。隔了几步的距离。“我”回头等她，她也只是站在原地，等“我”先走。

整个旅程，都充满了友善和欢乐，看似不会离别，但离别从一开始就在暗中潜伏。茶馆的老太婆说让“我”下次再来，荣吉说他们等“我”，冬天一定要来。“一定来呀！”在飘雪的日子里，请“我”一定要来。

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是要离开。渡口，舞女只低垂着头，露出她雪白的颈线。她一言不发，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只得化成清泪，蓄于眼眶。离别时，她挥动着的那条白色手帕，似乎被风绞断。

于“我”，纵有千般不舍，舞女也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尾小鱼划过清水。除了淡淡的涟漪又能留下什么呢？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渡口的灯火熄灭了。

“你是不是遭到什么不幸了？”

“不。我刚同她离别了。”

开始的那场山雨笼罩了整个旅程。潜伏的离别吞噬了快乐的时光，留在记忆里的只有舞女羞涩和倔强不舍的眼神。真正越隔越远后，“我任凭泪如泉涌。我的头脑恍如变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来。后来什么都没有留下，顿时觉得舒畅了”。明白这次旅行只是人生中的一个小站点，明白舞女只是一叶小小的浮萍，明白自己还有更远的行程去奔赴。一切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一切的一切都融为了一体。”等“我”走后，舞女还会提着鼓，像一只美丽的小鹿，细细地走过山川河流。

梭罗说：“大多数人过着默默挣扎的生活。所谓听天由命就是要人们苦苦挣扎。”我们在生活的泥沼中苦苦挣扎。因为这样或那样不得已的理由和自己所爱的事物分离。我们伸出一只手，渴望得到路人的救助，或是抓住一根稻草。不管它是多么细弱，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很多时候，这根救命稻草是我们心灵深处最瞳憬的美好或是封存于脑海里的美好回忆，它给我们以精神力量的支撑，源源不断地向我们输送希望和勇气。

可是，希望的泡沫总有破灭的那一天，美好的回忆里也有晦涩的泪水。学会正视那些旅途的荆棘。是残忍和痛苦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梭罗那样，抛卻尘世的生活与挣扎，走近瓦尔登湖与自然相伴。对他来说。“智慧就是不做各种绝望的事情”。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就是在各种绝望的事情中寻找光明的出路，让人生充满阳光，变得更加美好。

其实，人生既不像《百年孤独》里描述的那般复杂难懂，也不像《活着》里描述的那么孤独绝望，它像《伊豆的舞女》里所讲述的那样，欢乐中带着忧伤，轻快里夹有沉重，走过的故事值得年轻时收藏，值得老了后回忆。

“对于人生，谁都是个一知半解的外行吧？”看他人的人生，走自己的旅程。路上，你遇到了谁，又错过了谁？谁曾经像小行星撞地球那般飞进了你的轨道？谁又是拂肩的绿叶将晨露泣于你的肩膀？什么成了阻挡你前进的障碍？是高峻险峭的山峰，还是渺无边际的海洋？你流下的眼泪是由于与爱的人分离，还是因为被困难狠狠打倒？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这是一场属于我们自己的单程旅行。没有回程的车票。车窗外有繁花似锦，列车驶向最终的站台。

编辑/谭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