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已经有烟

2019-07-30 18:03孙鹏飞
湖南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女友

孙鹏飞

陈彦森是从我这里出去的。窗户外面霓虹闪烁着,像火锅底料。他穿着宽松的短袖,行走在比绫罗绸缎还要光滑的霓虹光彩之间,更显得寂寞和形单影只。街口有个卖炸鱿鱼的,油香味隔了一条冷清的街飘过来。他没往那边走。另一边是岛城标志性的广场,他在报亭停下,买了盒烟。铁皮围成的亭子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色泽暗淡,主人同亭子一样的无精打采。看到陈彦森扔下两盒软中华的钱,只拿走了其中一盒,他一下子振作了,正待好心提醒,陈彦森说,另一盒你留着吧,我请。还颇为暧昧地冲人家挤了挤眼睛。

这之后他一个人沿着海边散步,海风散发着一股热烘烘的腥咸味道。他走累了,便长时间注视着开阔海面。密密麻麻的银鱼摇着尾巴蹿出,海面像天空一样的星罗棋布。

幽蓝的火苗像一圈密集的牙齿咬上了最后一根苍白的纸棍,吸了一大口,卷边冒出了一条松散的直往上升的黑烟。脚底下堆满了软中华的烟头,一个挨着一个。他手一抖,扔掉最后一个烟蒂,薄薄的嘴唇吐出一口混杂着酒气的烟雾。他咂咂薄嘴唇,似乎还在回味,意犹未尽。

攀上护栏,他往下翻时还回头望了一眼,但是身后什么也没有。海水是一锅沸水,叫嚣着一寸寸攀升,一寸寸降落。

他掉落下去。

尸体打捞上来时已经泡得发白,肿胀,他薄薄的嘴唇往外淌着咸咸的水,此外嘴里一点秘密都没有。过了许久,海浪撕裂下一块棱角分明的泛了黄的石头,随着巨大的钝响,岩石沉了底。我知道,扎满了海蛎子尸体的这块石头很快就会在一次次随波逐流中磨平棱角。

今晚,他来我办公室找我,进来时敲了门。我说请进,他才进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规矩。他来的时候提着黑皮的稍显冷酷的公文包,他把公文包放在我办公桌上,径自坐下,就坐我对面。我知道他在我们办公楼对面街区请客吃饭,已经连着请了三周,每天往来的都是生面孔。

“还活着呢。”我冲他说。

头顶有个独眼兀自旋转,撒下的光线都是血洇透了的暗红色。音响开到最大,咚咚咚直接擂在心脏上,擂得数不尽敞开着又白又胖半拉胸的年轻姑娘上气不接下气。陈彦森和他们工作室的几个编剧就在这一股股暗红色洗刷中忘我地手舞足蹈着。陈彦森举着一瓶红酒,时不时灌自己一口。他跟同样摇头晃脑的子淇说,我可是我们村,唯一一个蹦过迪的。他说话有点大舌头,都知道是喝大了,语气热乎乎的。子淇掩嘴笑,笑容没刹住,笑弯了腰。鞋跟高得整个脚掌立了起来,就见单薄的几个脚趾头伶仃地撑着,连累小腿像是打了结,终于崴了脚,顺带着把陈彦森拽倒了。

酒泼了一脸,放射状的红液蚯蚓一样,蜿蜒着往长头发里钻。他躺着想,实在是不用急着死的,导演、编剧都是猝死的,哪一个是自杀的。一个松了领带的男子好心把陈彦森拉了起来,陈彦森起来后单手反推了男子一把,弄得陌生男子有些莫名其妙,看神经病一样看着陈彦森,然后摇摇头走开了。男子走后,陈彦森摇摇晃晃进了厕所,他没喝这么尽兴过,头一次。踢开马桶盖,眼睛不往里面看,凭着感觉调整角度,他撒完尿小心翼翼地冲了厕所。他瞥了眼镜子,然后他扒开眼睛使劲看,肝火把眼睛烘得红肿,把鼻腔烧得生疼,头发、眉毛、胡须同样地烧过,同样的缺乏打理,是野火过后的一堆杂草。

知道他的女友昨晚嫁人了,但是他真的想不起女友的样子了。记得刚分手那阵,他发过一封道歉信给女友,女友问他恶心不恶心。他回,你才恶心呢,你这个文盲。

从厕所踉踉跄跄往舞池走。他个子不算高,走在人群中也并不起眼。他眼睛越过一个个晃动的肩膀喊,咱们解散吧。

花花绿绿衬衣的四个编剧没听见,仍旧在一心一意地手舞足蹈。陈彦森挨个说了一遍,咱们解散吧。他趴在人家耳朵边吹着气说的,弄得人心里痒痒的,说完还“吧唧”亲了人家一口。他工作室的四个编剧就这样失去了节奏,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之后他一个人出了门,往我这边走。他不知道他一出门所有人都哭了。他签约的那几个编剧都哭出了声,他们搂住脖子像刚输了球的孩子一样相互鼓舞着,一张嘴酒气能顶人一个跟头。外面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漂浮在这个城市中部的繁星。陈彦森吹着口哨边走边看,夜晚风很大,塑料袋子、白色饭盒也都在脚下急着赶路。闯红灯时有辆高头大马的越野车冲他长时间按喇叭。他退回斑马线,给人家鞠了一躬,笑眯眯看着车子过去,才吹着口哨接着闯下一个红灯。

“还活着呢。”他敲门进来时我说。

我和陳彦森同那四个编剧一样,都是一个镇子出来的。我过去也是他工作室的一员,跟过他两年。

“你这里有烟吗?”他把公文包放在我办公桌上,坐下后他问我。

水煮鱼、水煮肉、牛蛙、姜汁皮蛋、可乐鸡翅、螃蟹、西红柿汤,都是我们过去碰头时必点的。现在菜肴端上桌,陈彦森给我打电话,问我来不来。我说手头有事就不过去了。那会儿我应该察觉到他的反常,但是这次我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又出了问题。我见他最多是坐在显示器前面搓脸,披着大衣一坐就是一个晚上。那张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竟是越搓越瘦,活生生搓成了瘾君子的模样。

陈彦森,子淇,还有工作室的四个编剧都坐齐整了。两箱酒搬上桌,陈彦森一一起开。啤酒泡泡涌出瓶口,又一股股破灭。陈彦森举杯说这是最后一顿晚餐。

老大,你要不要这么伤感?编剧小四问他。小四尚未看出端倪,只当这又是生活中的一道坎——已经随着老大越过不少坎了,这次也一定可以越过去。

子淇还是有点搞不懂,为什么陈彦森放着钱不挣。明明写点商业片、写点广告就够上上下下胡吃海喝的,即使有更高的追求,有了钱再追求也不晚呀。不都说艺术跟钱不打架吗,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但是她没再问,用来应酬的这双高跟鞋让她累了,小腿酸了,脚掌疼痛欲裂。现在她脱了鞋子,她第一次觉得也许见陈彦森是用不着浓妆艳抹的。她捞了些肉夹进陈彦森碗里,又给他满上了酒。陈彦森低着头,入定了一般。该不会又睡着了吧?子淇细细看他,陈彦森眼里闪着不易察觉的泪花,子淇想给他擦了。

她扳住他的脸,又想起多年前在红色影视基地时,陈彦森找她借丝袜那会儿说过的话。本来陈彦森是跟组打磨剧本的,领导声称看不懂剧本,开会时当着那么多人把剧本扔给陈彦森,让他写成小故事。陈彦森把一支刚点上的烟在长桌上碾灭,问,都是字怎么看不懂,又问你们识字吗。那会儿陈彦森比现在匀称一些,没这样瘦,头发还长。子淇给陈彦森擦眼泪时想到个词,英雄气短,马瘦毛长。

剧本一直没过审核,再后来也就不用陈彦森写剧本了。拍骑马,替身受了伤,临时安排陈彦森顶包。一个下午拍完,陈彦森夹马鞍的兩条大腿内侧都磨烂了,走路撇得很开,像是刚从导演屋里出来的女演员。

吃盒饭时两人并肩挨着。过去从未说过话,唯一一次互动是子淇挨了大姐大耳光,躲在一丛丛帐篷后面啜泣。陈彦森刚好撒完尿提着裤子过去,把一张纸巾塞到子淇手里。子淇就见一个油脂麻花、披头散发的矮个子,流浪汉一般,煞有介事向她走来,说,这才刚开始呢,你哭啥。

弱者的天性就是抱团取暖,所以当陈彦森问子淇借丝袜,子淇当着一堆人面就掀起裙子,也不计较过程中是否走了光,一点点地将丝袜褪下来。丝袜交到陈彦森手里时还保留着体温。陈彦森说,总有一天。你等着。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子淇记到了现在。总有一天,你等着。

吃完最后的晚餐,陈彦森支付宝里的余额支付这半年的剧本尾款还绰绰有余,他分给签约的四个编剧。编剧欣喜,恐慌,为了不菲的收入欣喜,又为了接下来更无休止的折磨恐慌。但,欣喜还是大于恐慌。之后陈彦森带着他们一路去了迪厅。他觉得他的编剧都太累了,该歇歇了。

子淇年轻的几年在横店当群演,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磨,一日三餐全指着陪搞艺术的睡觉。嫁人之后日子好过些了,老公在市政府当个小职员,手里零散的钱总能及时地投资给她。她也成立了自己的影视公司,搞的几个网剧也红过,尤其是老公出事之后,那屈指可数的几个受到关注的网剧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了。

她下午来陈彦森的工作室时化了浓妆,一身奢侈品和浓郁的香水味,可是比七年前刚认识陈彦森那会儿老多了。叫作“岁月”的东西一旦生在了脸上,不但不会走,反而像浒苔、水葫芦,像蒲公英、爬山虎,繁衍无度,无休无止。

她坐下后又一次提起了第二季的网剧,就一个剧,弄好了名和利都能给陈彦森。她跷着腿,裙子太短,热辣辣的大腿根就正冲陈彦森裸着。她说,多少钱都可以谈。陈彦森说真的不是钱的事。这之后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淇问,你真的要一条道走到黑?

陈彦森说你看到了,就是这样。

子淇弄的网剧一共十五集,每一集四十分钟。起初找到彦森工作室,陈彦森想了半天说,钱就不收了,白送你。另外,不要署我的名字。

子淇一脸蒙,问,那署谁?

陈彦森说,就署你自己的名字,子淇。

现在看来,这一切他是早有预谋。

网剧播出后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制片方一尝到甜头便给了子淇压力,希望她赶快做好第二季。子淇坐到太阳下山,世界昏黄。她是看不到希望了,她的影视公司早该破产了,苟延残喘至今也算是一种胜利。而陈彦森呢,追求纯粹的艺术,在乎看不见的小众,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弱弱地迎着熔金般的光芒问,你是又受什么打击了吗?

其他的编剧的手指暂时离开键盘,都抬头看陈彦森。他们当然期待陈彦森的答案,毕竟这三周以来发生的事情都太反常了。

陈彦森拉住子淇的手,像纯粹的恋人那般。他说,最后一件事。

一张白纸黑字打印出来,摸上去还带着温度,泛起了浅浅的油墨味。在子淇影像公司的“法人”那里,陈彦森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式两份,另一份由子淇收起保管。这样所有事情就都解决了,子淇看他脸色惨白,问他是不是病了。就这样坐了许久,子淇见他到底没有回答,抬起他的脸看时,发现他竟然睡着了。子淇就这样不尴不尬坐着,由天色荔枝红坐到蜂窝煤黑。明明知道是要破产的,还愿意当公司的法人,子淇这次真的搞不懂他是要干吗。抽完最后一根烟,决定要走了,陈彦森突然拦下她说,好姐姐,一起吃最后的晚餐吧。

陈彦森吃最后的晚餐时能想到我,我当然欣慰。只是他一连三个礼拜呼朋引伴、花天酒地,谁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是要做中国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吗?他红肿着双眼来我这里问我有烟吗,他呆若木鸡坐着,浑身都是酒精浸泡发酵后的味道。我拿了盒没拆开的玉溪,我拍了拍烟盒,拍瓷实了才拍出一根烟。越过他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我递给他,想着要不要欠身给他点上。他鼓着一张瘦脸,鼓成了皮包骨头的气球,他问我厕所在哪,他捂上两只手时,胃里泛起的汁水已经涌上了第一股,味道是一下子刻进舌尖的,又酸又苦。我忙指给他看。

他捂住嘴往厕所跑,弯下腰吐。马桶里沾着斑斑点点,是我一个小时前的杰作。他吐舒服了之后,立着歇了会儿,马桶里泛出冷冰冰的菜味,倒又介意起自己的呕泄物,就又吐了。

四个编剧像是职业的游戏玩家,手指哪怕几秒钟不在键盘上,陈彦森准会破口大骂。他吹着口哨在房间转来转去,偶尔停下说,我养你们,不是要你们发呆的。刚开始说话还算比较委婉,他拍拍偷偷歇息的编剧的肩膀,说的是——发呆的话,让我来就好了。

编剧小四抬头问他,老大,这样会不会尺度太大。

小四在写有关新农村的一个本子,里面临摹的几个现实场景堪称深刻,写出来怕是要惹麻烦的。

说过一万次了。他说。

编剧小四一张无奈的脸只好重新面对屏幕,肥大的手指重新马蹄一般嘚嘚嘚奔跑起来。四个编剧的手指统统虚肿了,陈彦森看得见。要他们率性写的这些当然没有考虑投资方,没有考虑受众人群,没有考虑上头的审查。只要他们写心里的东西,写心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哪怕是最阴暗的那个角落,只要是真情实感,只要能称作艺术,他就愿意付几倍的价钱买断它。关于艺术,谁也欺骗不了他。

这个世纪不成,就等到下个世纪。他等得起。

远处传来巨大的声响,出了车祸。看见时,南来的大货车已经撞上了另一辆大货车,后来的轿车喘息着停下来,堵了路,不厌其烦地一直按喇叭。两辆大货车都有不同程度破损,两个车主先后跳下车,展开争吵,一个满脸是血,另一个一只手反手叉腰,那一只手正手叉腰,互不相让。常去的对面那家老旧的台球厅,摇摇欲坠的招牌终于应声落了地,如同陈彦森这张一顿一顿喘息着的嘴脸,同样缺少了真切的悲喜表情。他环顾工作室一圈说,你们看什么。他说,把你们从破逼镇子弄到这里来,要你们看这个的?他说,要看就看吧,出去看吧,我不管了。他说,他妈的车撞了车了,撞得厉害了,把人全部他妈的撞死了。

小四后来跟我说,他怀疑陈彦森有病,该提醒他去看看医生的。

陈彦森的气还没消,风韵大减的女人已经到了门口。她往里看了看,终于推门进来。子淇鞋跟高得整个脚掌立了起来,化了浓妆,带着一身浓郁的香水味。

我们都在一个市区工作,可是上一次见面还是去年夏天。那个热得呼吸都困难的夏天,我们约了夜晚海边烧烤。远处黑压压一片人头,移动起来像是睡着的一波一波热浪。他带着女友来的,两人坐在沙滩上讲话,偶尔他停下话头,凝视着女友。两人很喜欢接吻,不在乎人前人后,更不会在意我们这些单身狗。女友是个演员,举手投足附带着职业性的小小的虚荣。我给他俩拍了照,女友两条笔直白皙的长腿,长时间懒洋洋地搭在他的腿上。现在照片就摆在他家电视柜上。

他引着我看完了客厅、厨房、厕所,进卧室之前,我又立在电视柜前看相框里的合影,犹记得那年这对恋人是订过婚的。最后跟着进了他的书房。尽管我一直说真的不用这么麻烦,分分钟签了字就可以,可是他坚持要我完整地看一遍他的房子,他证明给我看他真的没有骗我。他为新婚装修的房子是全市最好的。他眼睛是红肿的,眼袋是黑的、沉的,最近睡眠一定很差。

书房四面都是书墙,看的书很多,比我这个专业作家都多。这样说严重不妥,因为他也曾是作家。我问他,这些书你都带走吗?他头发该剪了,遮住了眼睛,他一只手指顺顺头发,反问我带到哪里?我以为他是要留给我,就没有接着往下问。我劝他注意爱惜身体,钱是挣不完的。他笑笑说身体是躯壳,留着没用了。

他劝过我很多次,你现在经济基础也有了,实力也有了,该弄一些精品出来流芳百世了。别老想着挣钱,钱可是挣不完的。弄的几个可怜巴巴的网络小说是泡沫之上又浇了一层泡沫,喧嚣之后什么也留不下。现在看来,他是从来不看好我们这些俗人的。

两百多万的房子,一百万卖给我。他应该很缺钱。去年冬天他导演的作品,不仅没拿到一分钱,反被要求拿出三百五十万元买回自己的版权。女友也离开了他。

不光制片方很不理解——要求他删减到两个小时,他只删了十分钟。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影视行业待不下去,再接着回去当你的作家呗。有什么大不了呢。

我们办了交接手续,我没有当面给钱,我说的是晚上给他。我新书的版税还没有到账,要等到晚上。

他说,晚上我找你。

三周前,他的车卖给了我们另一个朋友,也是低价卖的,所以出门后他打车去了他的工作室。他打算把卖车的钱分给他签的四个编剧。那四个编剧原本从冰箱里取了冰镇可乐,在小沙发围成一圈歇着,一看老大来了,立马端正地坐回椅子上。四个编剧突然变成了职业的游戏玩家,手指敲在键盘上,“噼噼啪啪”,宛若鞭炮声炸裂而起,此起彼伏。

晚上他带着公文包来到我这里,关于他只删了十分钟,我问他为什么。他摇摇头说,妈的,剪什么剪,我又不当太监。我说写网络小说也是要控制一下字数,不给读者阅读压力的。我说道理一样,你应该有办法协调。他挤挤眼睛颇为神秘地跟我说,我有办法跟这个世界协调。我问他什么办法,他笑个不停,说你等着看吧,这两天给你找了点事情做。这会儿他完全把抽烟的事忘了,我签了张支票给他,我说一百万都在这里。他拍拍我的手背,他的手冰凉,像死人的手。他苦笑一下说,过去为写个本子,日夜颠倒着,一个礼拜咱俩加起来就睡了七个小时。他问我还记得吗。我当然记得。我俩一人一床被子,铺一半盖一半,一张桌子既吃饭、办公,也当床用。天空永远挂满了低垂的云,远近参天的高楼大厦永远用阴影笼罩着我们,住的两间屋子永远潮乎乎的。外卖业还不是这样发达,一天一顿饭我俩抓阄吃,饿得头晕眼花都是生扛着。这两年,我不断地跟这个残酷的世界妥协,终于用俗人的方式收缴到了名和利。可他一点没变。他说,挣的钱就值辆车值套房子了。他叹口气说,看来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后来我看着打捞上来的水肿的尸体,双眼紧闭着,用自己最后的倔强拒绝着这个世界最后一点阳光。他是我们一代人里游得最快的那个,就这样沉进漩涡。海浪撕裂下一块棱角分明的泛黄的石头,随着巨大的钝响,岩石沉了底。

这会儿我小心地问他,“你缺钱是吧?”

“我要缺钱我能到处请人吃饭吗?”他刚从厕所吐完出来,嘴角还蜿蜒着唾沫丝。从我办公桌抽了几张抽纸,他拭了拭薄薄的嘴唇,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我们那栋楼十一个剧组,一晚上七个剧组就破产了。为啥熬夜,一夜又一夜,就是怕还没写完,题材就禁播了。”

我问他:“你非要这么理想主义吗?”

“是。”他把公文包打开,里面都是他买断的剧本,不知他一口气垄断了多少好东西。他解释说:“这些东西眼下还是禁忌,你要耐心等待。”

“你要给我吗?”我一个激灵,“这么重要你要给我?”

我推回去,他不要。他拉着我的手说:“你给兄弟留个念想吧。”

“既然影视行业待不下去,再接着回去当你的作家呗。有什么大不了。”我终于说了出来。

“这钱你给我妈吧,谢谢你。”他把我的支票又还给我。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又感觉到了他脸上理想确凿的光芒。他坐了会儿,像是在打盹,这之后突然起身往外走,说要去买烟。长廊刚刚拖过,湿淋淋的,地面掺杂着下水道特有的那股腐蚀性的酸味。尽头硬塑料长椅上,保安一直在咳嗽,声音浑厚,年纪应该是不小了,还有个小男孩跟他坐在一起,小男孩一整晚都嚷嚷着发烧了,胳肢窝夹着温度计,所以行动僵硬像个木偶。陈彦森也行动僵硬,特别像行尸走肉。

我追上他,把已经拆开的玉溪塞进他的裤兜里。他看了看我,同我抱了抱,松开我时我感觉到不同了,他已经陷进漩涡里,并且拒绝我伸过去的手。他又说,谢谢你。转手把烟扔给了素昧平生的保安。保安起身跟他说谢谢,他说,坐着坐着,少他妈来这一套。他走了,他穿着宽松的短袖,行走在比绫罗绸缎还要光滑的霓虹光彩之间,更显得寂寞和形单影只。

其实那晚他已经有烟,不用去买。

屋子里困住了一首爵士乐。沙发、茶几、电视以及卧室里压在身下的一张双人床全都目瞪口呆,惊讶地立在清早的阳光中,光洁一新或者落满灰尘。他翻身起来,穿着小内裤进了洗手间。踢开马桶盖子撒尿时,看见被不断破坏的荡漾的蜡黄涟漪中一双倒映的血红的眼睛。他就任由内裤耷拉到脚脖子,扑住镜子,他眼睛卖力眨着,眨得太快像是从来没有睁开过。真是不可思议,自己衰老的样子,那张脸松弛而呆滞,怎么都看不出这个人还有点精气神。

他一直偏头痛,疼得不规律,镜子上还贴着他疼的时间表。他撕下看了看,将来这个东西是要拿诺贝尔医学奖的。现在,他把这个大奖团成一团扔进了马桶里。洗脸时忽然想起件事,卧室里掩着精致的灰色窗帘,百密一疏,裸露出晨晖跳跃的一角,床头柜上摆着空了的水杯和空了瓶的安眠药。

安眠药都可以是假的。昨晚是全部吞下了吧?他记着是全部吞下了,之后还躺着听了段爵士乐。

上帝多留了他一天。

他叼着烟倚在沙发靠垫上,茶几上烧着水,咕咕往外冒白气时,他投了一整包速冻水餃进去。水面瞬时恢复了平静。从电热水壶里倒出水饺颇费了点力气,白白胖胖填满了馅料的饺子掉到手背上,出现一个湿红、猥琐的印子。他蘸着小碟子里的醋、味极鲜、香油吃水饺时,给我打了通电话。

既然多一天,就多做一些事情吧。他问我,上午过来看房子吧?

知道我上午要过来,他立马动手收拾他的房子。我按门铃时,他正捧着一个相框发呆。女友坐在海滩上,两条笔直白皙的长腿,长时间懒洋洋地搭在他的腿上。仿佛是又回到了那个遍布着蒸汽,呼吸都很困难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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