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酒杯

2019-08-03 02:52储劲松
安徽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杨梅

储劲松

肥   白

昨夜梦见飞雪连天,连地,连树,连草,连屋上瓦窗前竹。有人系着红围脖,在雪地里朝我招手,桃花面白雪肌,倾身巧笑,身后是几树雪里红梅。长恨人生少佳梦,更恨佳梦易醒,醒来时两手空空两眼迷离。佳梦如佳期,可遇而不可再遇。今夜街市空旷,微雨里有雪意,一溜路灯肥白,如周昉所绘簪花仕女。夜行人的身影,那么胖大。

想起髫龄时过年,大舅家黑咕隆咚的厨房四壁,贴着一圈洇红滴绿的年画。最可喜者,是一男一女两个穿红肚兜的俏娃儿,与一尾红鲤嬉戏,谓之连年有鱼。其中有俗世的欢喜,有穷人的指望,有人间至朴至美至真的情味。又有一富家小姐,簪宝钗曳绿裙,美目娇娇流盼,在后花园中凌波微步,拈花而笑。小丫鬟碎步相随,古灵精怪,兰花指指向幽亭深处。似是《西厢记》,又似是《长生殿》。其时童真未化,只顾舔嘴咂面,咂舅妈熬的六谷米,汤色既肥且白,煞是美味。

今日思来,男娃女娃小姐丫鬟还有那一尾呶嘴翘尾的鲤鱼,肥美得令人倍觉心安。

东坡的字极肥美,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女极肥美,王勃的《滕王阁序》极肥美,明清文武官员补服上绣的仙鹤麒麟极肥美,外婆家芜湾自然村落田埂上的莲花极肥美,圈中的牛羊极肥美,妈妈的脸从前是满月一轮。寒冬瘦如猫骨,想到的食物、文章、字画、人物、走兽飞禽,无一不丰肥美艳。自以为所谓盛世之况,比如文景、贞观、开元、仁宣、康乾,家有余粮,锅里有肉,日子有光,内心饱满,行止言语有滋味,丰肥二字足以概之。

年少时的雪真肥厚,也真白。

雪把屋侧的千竿毛竹压得弯了腰,得低着头钻来钻去。纸糊的窗户映着雪,屋内一团虚虚的白气,油灯的灯芯可以稍稍压低一些。鱼鳞瓦咔咔喳喳,让人以为是结冰凌,以为是麦子在呼吸,以为是父母双亲在窃窃私语。李白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没见过;俄罗斯的雪算是极大的了,下过后如城墙,下的时候倒也未必有凉席大。积雪倒确实大过棉被,绵亘百里千里,山中河流峰峦尽作白头仙翁,猪圈草屋上的雪,如一块巨大的奶油蛋糕,使人看了嘴角流涎。雪地里的萝卜姿色胜雪,妈妈切肥肉条七八截与萝卜同煨,咕咕嘟嘟香而辣,暖而有生意,正可杀肚中无数馋虫。想来馋虫是地中土蚕,既白且肥。天寒白屋暖,灯下的字写得七弯八扭,也很胖。

露从今夜白

花露烧令人绵软,绵若柳絮软如白云,我就飘在那一团团白上。

花露烧,花间晨露,名字太古清绝,有朝暾之气。包装品相端雅,木栅盒子有旧味,五斤装青花瓷梅瓶古拙沉静,其上连理枝纹轮囷盘虬,蓝白二色旷美如同乡间碧落。酒也好,琥珀之色 肥之味一如绍兴太雕,口感甜糯香醇,浅饮薄醉,我喝得太多,回酒店的路上,大脚胡乱踏碎合肥月。

露是米酒,烧是白酒,花是混合的意思,花露燒就是米酒兑着白酒。比之宋词,花露烧亦刚亦柔,兼具婉约与豪放二风。花露烧并非新创,南通至江南诸多地方民间旧有之,品质有优劣,我喝到的则是改进后的精品。

恰好行囊中有一册朱彝尊的《食宪鸿秘》,其中说到清代名酒,江北有高邮五加皮酒、木瓜酒;江南有镇江百花酒、苏州状元红、扬州陈苦酵、坊间三白酒、南浔竹叶青,此外还有瓮头春、琥珀光、香雪、妃醉、蜜淋漓和花露白。

喝花露烧遇到花露白,也是奇缘。

朱彝尊提到的花露白与花露烧有没有关系?或者,花露白是花露烧的前世,花露烧是花露白的今生?不得而知,当求教于专家。

《食宪鸿秘》所说的酒,名字均清奇艳美,有些流传了下来,有些已成传说只供想象。朱彝尊还说,这些酒“俱用火酒促脚,非常饮物也。”火酒即白酒,清人梁章钜《归田琐记》:“陶文毅公饮量食量并洪,尝言火酒或可醉人,黄酒自可无量。”由此推之,朱彝尊提到的酒,都是花酒。

吾乡岳西旧有八角烧,八角钱一斤,因此得名。用山芋干酿造,为村夫野老止渴杀馋之物,上不得大台面,也早已失传。

花露烧,露从今夜白,花自明朝开。

碧涧羹

行走中原七日,淤土之下,尽是石锛龟甲《尚书》《春秋》,沿淮胜迹足以餍眼惊心,只是饮食多生冷,苦了南人娇弱的肠胃。且走且停到了鹿邑,竟然有自助餐可吃,菜品灿若明霞热气腾腾,且风味与吾乡菜肴并无差别,卷袖舒体而大嚼,肠肥脑满,有三军过后尽开颜之乐。

最喜北人的馒头与辣糊汤。

北地盛产小麦,面粉之优远为南方所不及,风物所钟,北人面食极白极香极筋道,花样又繁富,食之令人不念大米不起乡愁。最可称奇的,是古宛丘淮阳有空心面,粗细与普通面条无异,中通外直如莲茎,高汤渗入腠理,尤其鲜美。

辣糊汤又名糊辣汤,据传是河南人的发明,为中原三大名吃之一,以逍遥镇最为正宗。其汤融淮水、海带丝、面筋、腐竹、千张丝、土豆、冬瓜、萱草花、香芹或芫荽、姜末、葱花、胡椒、花生米、淀粉之类于一锅,既香且糊又辣,如夏秋之季的淮渎之水,气势浩荡苍茫,有容乃大。

吃着馒头烩面韭菜盒子喝着辣糊汤,吸溜吸溜吸吸溜溜,风扫残云,未到逍遥镇也逍遥,成仙之一法门。

安庆也有辣糊汤,昔年求学,母校食堂早餐偶尔有售,一毛钱得一大瓷缸,外加肥硕包子馒头两三只,足以疗饥,街头摊点也随处可见辣糊汤之名。南北菜肴风格滋味差别极大,往往南橘北枳,唯辣糊汤一品几无参差,物既美好,价又极廉,为平民所喜。

吾乡岳西无辣糊汤,做汤讲究清透本色,很少勾芡,汤中荤素如丘山历历然。譬如芹菜汤,取溪边初生水芹之嫩叶,坐锅加油烧热,以葱花炝锅,加芹叶姜末稍微翻炒,注入清水,添油盐烧开即可,视之青碧可怜。

宋人林洪《山家清供》有碧涧羹一条:芹,楚葵也,又名水英。有二种:荻芹取根,赤芹取叶与茎,俱可食。二月三月作羹时采之,洗净,入汤焯过,取出,以苦酒研芥子,入盐少许,与茴香渍之,可作菹。惟瀹而羹之者,既清而馨,犹碧涧然,故杜甫有“香芹碧涧羹”之句。或者谓芹,微草也,杜甫何取之焉而诵咏不暇?不思野人持此,犹欲以献于君者乎?

古人斯文风雅,仅从命名芹菜汤为碧涧羹即可知,羹名碧涧,一如市井乞儿一朝超列仙班,如蛹化蝶,再也找不到比这更信更达更雅更妙的词。

辣糊汤雄浑如大江大河,碧涧羹灵秀若小池小溪。

野人献芹,或者野人献曝,固然鄙陋,其美意却也如楚葵暖阳,丹心可昭日月。我以辣糊汤和碧涧羹为天下一流美食,以为海错山珍莫过如此,家中若来尊客,也当效仿古之野人,洗手烹调而献之。似可谓之山人献羹。

尤   物

在余姚喝杨梅酒,一众人大呼小叫,露腹一倾三百杯,嘴角衣领指掌之间红艳流滴,痛快是痛快了,可惜唐突了风月。杨梅酒是酒中尤物,玉液金浆淋漓可爱,琥珀之色端重华贵,当如品夜光葡萄酒,月下举杯轻摇之,浅荡之,眼迷离看之,沾唇欲湿,才可以渐入佳境。

正餐前上杨梅汤,清新怡目酸爽开胃,饮之口舌生津暑气全消。

以为杨梅酒是大家闺秀,容止若思,杨梅汤是邻家小儿女,一味调皮。浙江自古多杨梅,翠叶苍枝离离红果连山连市,余姚则是杨梅的原产故乡。此前,曾在河姆渡遗址博物馆见到杨梅花粉,距今迢遥七千年,也见到一双新石器时代古人类的完整头骨,一男一女。在余姚吃杨梅酒饮杨梅汤,如在龙宫闻龙涎香,在西王母宴上吃蟠桃,得其所哉。

吾乡岳西地处江淮间,有青梅,素无杨梅,街中水果店所售杨梅,经辗转捣腾多已败坏,颜色暗黑不堪,味更不佳,如腐水,如烂西瓜。吃杨梅首要的是图个新鲜。白居易《荔枝图序》说,荔枝若离了本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杨梅娇嫩,亦如荔枝。

乡人老四,江湖人,混迹南方数十年,后寄居温州。其人貌似粗鄙而心诚如石,肝胆披沥有古人风。相识许多年,年年岁岁六七月杨梅成熟时,老四必起一个绝早,在乡间亲督农家上树采摘楊梅数十筐,然后开着空调长驱一千余里归乡,分送诸旧识。朝发夕至,吃到时,杨梅犹然和烟带露,似仍未睡醒,随筐而来的杨梅青玉枝可作插花。此中高谊,不亚于唐明皇为杨妃邮传岭南荔枝。

杨梅果肉丰腴绵软,吃起来甘液迸流,杨万里说其玉肌半醉,陆游谓其骊珠,我以为如绛雪,食之可以忘忧,但觉人间十分美好。

东方朔《林邑记》:林邑山杨梅,其大如杯碗,青时极酸,既红味如崖蜜,以酝酒,号梅香酎。非贵人重客,不得饮之。

东方朔惯好大言,鬼话胡话连篇,吾乡所谓扯白,读其《海内十洲记》可知一二。其人博学多识,其言则多虚夸,不得已而信之,也得打个大大的折扣。世上确实有林邑,为古国名,后改名占城,在今越南中部,汉时归属象林郡,林邑即象林之邑的简称。只是杨梅大如杯碗,很难令人信服。

从前未吃过杨梅,读《三国演义》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一节,以为青梅就是杨梅,也以为望梅止渴典故里的梅子是杨梅。长居山野,少时少人教导,连山中常见鸟兽草木之名也大多不识,何况他乡风物。

杨梅有五十余种,有白杨梅,果实颜色乳白,杭州人和扬州人称之为圣僧,至今不知何意。苏东坡诗《闻辩才法师复归上天竺以诗戏问》有“此语竟非是,且食白杨梅”之句,当是语藏机锋,如赵州和尚“吃茶去”。

六月三十日的雨兼致友人

六月三十日下午三时许,雨从天边来。夏雨足可称豪,如怀素的狂草,如张大千的泼墨山水,如西周之世先民燔柴禋天的狂野舞蹈,挟一团混沌之气,扫尘氛,驱炎魔,破孤闷,布烟云,开人心灵洞府。

心之洞府不可塞,一塞即成顽石,即冥顽不灵,即一无可观。当如太湖石,瘦、漏、透、皱;当如吴楚的古山川,峻岳与幽壑同生,草树与云霞相蔚。人生世间,居大不易,得时时有一场雨洗涤腑脏,得有云烟荡开壅闭的心门,得有襟怀可寄,有幽梦可托,有斯人可念。

雨打窗玻,衙前河畔草色青青,一川流水汤汤东去,一只在女贞树下避雨的竹鸡,还不忘找虫吃。这样的日子是生活的缝隙,适宜喝咖啡品下午茶,适宜写诗填词读《金瓶梅》,也适宜发呆。我以为,人每一天都需有时间发呆。

窗外的石榴,像女神的酒杯。

闲云记

山庄名闲云,好大一片境界。一团野的闲云,一团胖的虚白,可以牵来作梦枕,或者作飞升的羽衣。

云是鹤家乡,可惜我不是闲云,也做不了野鹤,连闲人也算不上。云无心而出岫,我是有意来偷闲,顺便吹一吹山里的凉风。闲云山庄海拔一千二百米,城中燠热如炉火,此处清凉多雨有秋意,得穿长袖衬衫套马夹,得喝三杯两盏烧酒,得裹紧棉被睡觉。

山庄坐落鹞落坪,鹞鹰起起落落的地方,宜看草树云霞,宜读书写文章,宜投迹归此地。留连此间,想起宋人邵雍写给吕诲的诗:林间谈笑须归我,天下安危宜系公。

山庄字画琳琅,多是主人手迹,端雅有古风。

夜阑,卧听檐下雨帘密织,庄前溪流奔走,山中有松语,草间有虫嘶,得浮生片刻大自在。手边有《板桥自叙帖》:少长,虽长大,貌寝陋,人咸易之。又好大言,自负太过,漫骂无择,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酷嗜山水,又好色,尤喜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然自筹老且丑,此辈利吾金币来耳。

且读且笑,板桥郑燮其人和他的字画文章,闲云其姿,野鹤其神,潇竹其骨,端的风流放逸,端的襟怀坦荡,可谓得大自在者,是张岱一流人物。

人生天地间,如树长深林鱼游泽薮,所求不过无扰,不过自在,不过快活。诸神在奥林匹斯山跳舞唱歌,庄子《逍遥游》北冥之鱼水击三千里,李太白长安市上酒家眠,贾宝玉与众姐妹结社大观园,群小儿撒尿和泥巴,螽斯刮锉而歌,都是自在,都是快活。

今世有人注解《论语》,两个字,快活。

真是高人。

出伏记

伏,包围圈也,炎帝炎魔炎鬼炎卒四面埋伏也。今日出伏,内心窃喜一如曹孟德过华容道军次江陵。

晨起与小儿沿城郊查冲溪早跑,见山中草树流水已然有了沉静之气和姿媚之态。连日夜间或者午后必下一场暴雨,天气初肃,晨昏水风微凉,得数夜安逸好梦。乡谚说“一日一暴,田埂都长稻”,查冲的稻子满田满畈,人家门前的米枣葫芦枣、木瓜南瓜丝瓜冬瓜、石榴板栗辣椒茄子也连枝连树。远眺双峰寨,其上烟云暗渡数涧齐飞,疑是列仙之陬。

近来读了一些宋人的闲逸文章,一如笔砚纸墨、棋琴书画、茗饮衣食、灌园浇菜之类。黄山谷所谓“从来名家着笔,谑浪小碎,皆有趣味”,以为宋人风雅出于晋而青于晋,晋人是避世的,宋人是入世的。两晋人言语行事高调哗众太过,表演性远大于实际用处,今日所谓博取眼球。宋人一洗其清空玄虚,坐实于一砚一琴一箪一瓢,加之皇帝老儿摇旗呼喊于前,王公大臣推波助澜于后,两宋风习,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马驰率风,羊致清和,其文章字画自然是光风霁月。两宋是很温和的,是很文艺的,也是很懂得生活情趣的。

秋风渐起,颇思黄酒和无肠公子,午间读高似孙《蟹略》。其《郭索传》说螃蟹:“性耿介不受扰触,外甚刚果,若奋矛甲,中实柔脆,殊无他肠”,又说蟹“有稜韵,有风豪,几于直而温,宽而栗,亦一代之雄,天下之奇乎”,读之抚掌莞尔。先辈礼文字重文章,以为经天纬地之事,也偶有游戏之作,好给名物作传,纸笔墨砚之属都有传记,虽是戏言,依然是庄重典雅的好文章。“直而温,宽而栗”,语出《尚书》,是舜帝庭训之语,用来状写螃蟹,持螯将军真有脸面。

昨日过诗乡宿松,与诸师友游于古松兹侯国石莲洞,忽然想起毕茂世说过的一句话,“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矣!”因而问起宿松八十万亩浩荡水面鱼虾螃蟹如何如何。在莲花佛国思及湖鲜,也是罪过。

戊戌年四月廿四日的云

环城路十一号,下二楼过街,入巷道左拐,湿润的水风一定会热切地包抄过来。看见一河水,水上一块天,水天之间空空荡荡,像一张无辜的宣纸。其间的距离,步子大些是九十八步,小些一百零九步,即使闭着眼睛也不可能走错。路边的家具店,叉腿坐在店门口留着一绺山羊胡子的温州店主,穿碎花布裙的爱笑的老板娘,脚下地砖的裂纹,以及台阶的高度与级数,都熟稔如家中物件,因而从来都是心无旁骛,何况是波澜不惊的中年。

忽然看见堆积在天边的云,七八个巨大的新米饭团一样白玉米饼一样的云,贴在天锅的边沿,安静如在睡眠中。眼前哗啦一白,心里陡然一空,皖河水汜的狮子峰把头和臀部埋得更低。

这两个比喻实在有些俗,肚子一饿人就会俗。如果我腹中塞满了饭菜,尤其是刚刚读了一首汉乐府,我或许会这样比喻:像白木的舟子,仙姝的素裙,汉高帝与诸侯盟誓时所刑的马。

天空本无一物,只有蓝墨水一般的蓝,或者浮尘的苍灰。戊戌年四月廿四日夏雨之后,几朵云卧在那里,绵软,肥硕,宽袍大袖,如林中高士,如女子仰面枕在恋人的腿上呢喃情话,如草屋数间夜雪潇潇下,如诗酒已散红颜已去江湖归白发。

还有一朵,温驯地坐在那里,嘴、耳朵、腰以及娇憨纯绵的神态,都像我多年前养的那只名叫欢欢的小狗。它已经失散很多年,它是我前世的情人。

曾经做过一个梦,被百千妖魔鬼怪追杀,情急之下,两脚一踮飘飘飞升,手中有几根白线,另一头牵着几匹白云。然后,天帝敕封我为牧云使者。

四十三年

喝了杯中的酒,倏然增寿一岁。日子似乎是地主老财一枚枚一块块积藏在地窖中的铜板,在这一天以緍为单位一下子挥霍掉。又似是一篇思索了一二十年的文章,终于水到渠成,胸臆间素净痛快如秋山秋水。

痛快,痛快。痛快!痛容易,快难。金圣叹临刑时对刽子手说,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他是既痛又快。

痛快难得,痛快千金不换,也换不来。

十八岁时写《无语流年》,三十岁时写《三十年的重量》,而今提笔苦苦思忖,半日找不到好题目。忽然想起辛弃疾《永遇乐》里的句子,索性以《四十三年》为题,既是写实,也是取词牌的吉祥寓意。寓意,如意。

送我玉如意,报之以酒囊。兄弟情深,不可辜负,且共欢此饮,且嘴角淋漓让别人当傻子看。人间万般都可以不经意,唯有情与义,不可以不留意,也不可以不经意。

清早沿门前的河堤散步,阳光暖暖如棉被,地上的白霜芒锷渐收,河弯里的薄冰软成一条绣缎一匹丝绸,种菜的人精耕细作……人间车水马龙热闹如斯,把一个人的前尘往事稀释成黑白电影里断断续续的镜头,把一个人冷落在水之湄,也显现在水之湄。陆续收到兄弟姐妹的祝福和酒约,心之琴弦颤一下,又颤一下。数十年时间,生命的手册上,有的人来了有的人去了,留下来的都是知己,是管鲍之交,是俞钟的“高山流水”,是炉与炭。

情义二字,比冬阳更暖,比霜冰更洁白,最值留恋和珍惜。

生命是进了木材加工厂的树段,电锯飞转中,木屑纷纷然。想起明朝李邦直说过的一句话:“周瑜二十四经略中原,今吾四十,但多睡善饭,贤愚相远如此。”这不正是说我的么,不由得一个人笑出声来。年纪四十有余,半生无壮举,无勋业,无事迹,无不朽文章,也无多少可供晚境时坐在山墙根下曝背闲话大加夸示的谈资,但多睡善饭。

多睡善饭也好,体健心也安,行止规矩,不怕人拦路索债,不怕竞选州长时有六七岁娃儿上台扯衣襟叫爸爸,也不怕半夜有厉鬼来敲门。雪夜读书,门扉敞开,来的无论土匪豪杰,无论楼下的小黄猫楼上的小黄狗,一样呼儿拿钱去,沽酒砍肉。

四十余岁,在古代已是垂暮老货,今人谓之油腻中年。

记得袁枚自称老物,张岱自况老魅,桓温之妻骂桓温老奴,怀素笑颜真卿老贼。我不喜油腻二字,这两个字有熏人目鼻的肥肉气、鱼腥气、屠户气,一言以蔽之,腌臜气。以为无论老货、老物、老魅还是老奴、老贼,或嗔或痴或癫,都有趣味,都远胜油污肥腻。

何况,活得虽然碌碌无所作为,却自以为渐渐修得半颗清风明月之心,腹中存了几册前贤诗书,另写有几卷实诚文章,也不完全是苟且于世上。

中年是幽潭之水,不以波澜取胜,妙在简静;中年是数十年浊醪,不取十二分浓烈,贵在醇和。于是这样想。自嘲罢了,也算得精神胜利法的一种。人活在世上,是很需要精神胜利法的,一如阿Q虽然背上插了木头牌子被绑上了刑场砍掉那一颗愚昧的头颅,脸上却挂着得胜的笑容。我自得胜,即是完胜,他人如何看,不关我一分钱的事。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率尔操觚初学作文时,真是胆大。昆仑可以写,天柱可以写,四渎可以写,人情世故也可以写,还自以为写得汤汤淼淼浩浩荡荡。如今二十多年一眨眼过去了,深知昆仑天柱四渎人情都难写,也深感人世百事都可以视作天上浮云。

其实写与不写,山水仍旧是山水,我也只是我,也只是一个人坐在书籍如山的火柴盒子里发呆、发痴、发笑。只有一点文心痴痴不改,日日夜夜写写抹抹,千言万语滔滔不绝,可谓老贼虽老,而贼心不死。

这些天讀《小仓山房尺牍》,展卷随意看来,满眼琼花玉树冰雪文章,所谓锦心绣口藻思芊绵,所谓体气清妙自然宫商,不忍心一口气读完,怕读完了无所事事。无所事事最易生事,不如无事。又见苏子评自己的文章:“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我虽不能至,心痒痒沸沸神往之。不如浮一白,然后蒙头睡去,做千秋大梦。梦里写得一篇好文章,乐得下巴不是下巴,嘴巴不是嘴巴。

文章误我,文章也娱我。

前人说,唯佳人不可唐突,唯美酒不可辜负。于我,文章不可唐突更不可辜负。前人又说,绘画的最高境界,是“如虫蛀木,自然成文”,我以为文章亦如是。

好文章是高天上流云,是万壑间松烟,是一段活泼泼的唐宋传奇,是白头宫娥闲说天宝遗事贵妃如何如何明皇如何如何,是清宵酒醒一个人对着墙壁和影子自说自话。

有人从远方寄来一条上好的黑皮带,赶紧系上。肋骨虽然依旧瘦硬,腰腹却渐渐鼓鼓便便了,得勒一勒,给文章和诗书留一些余地。

责任编辑   飞   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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