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令

阿成

香   樟

仿佛凝固了。冬天在你的

阴影里做着巢穴，庸常的韧性

要持续三季：常青之树，不变的

肤色，哪怕是苍翠，也

会让人生厌。

春色里，你凝然不动，仿佛

一口枯井，面对风雨，无动于衷，

波澜不惊——每日往返，在陈旧的

树荫里绕行，细察之下，发掘

无声的力量——斑驳肢体中，神祇主宰

悄然的变化：老树新叶，一边

生长，一边凋零——隐忍的传递

让人看到你的新生，看不到

你的苍老……

另一种形式的涅槃——把凋落之美

在花季呈现：叶上之叶;叶下

由绿而黄，由黄而红，疑为秋色

猝然坠落——完成之后，即是另一个

春天：细密白花冠顶，若有若无间

幽香漫长，迷醉了一个人枯燥的路途

和倦怠的时光……

怀仙阁

迎送都在这里了。远行的人

驻守的人，都与日月星光一起

被时间湮灭。流水不回头，漩涡和波浪

是侧身翻滚的姿势，如硕大的

鱼之鳞片的闪现和消失

滔滔河水无语，俯身向

看不见的江海靠近……

败坏的世界——肉体会腐烂，木头、屋宇

和我们赖以生存的物质会腐烂，连这河边

岿然不动的石头也会腐烂，肉身入世的

李白、汪伦，早已灰飞烟灭，但一首诗和

一段情咏流于长河;万村非盛唐之村，桃潭也非

盛唐之潭，意念实体的注入改变了方志的

载录;此阁几番修缮，唐石上是宋砖，元柱上

是明梁，清檐上是现代的瓦片;我们登临、望

远、怀仙

不可与李汪同坐——怀念别人的人，永不会

走到

被怀念人的前面……

醉山野

在山中，也无法摆脱手掌的

牵制。带走一点水，带走一点

石头，带走更多的草本、木本和

低矮、高大的植物，无关山色，

一丛粽叶狗尾草，让我们在

栈道上站定，不禁发问：是阳光

还是阴影多一点，是流水还是

石头多一点？

九月的峡谷，游荡着黄叶和风，花岗岩的

窠臼里，盛着越来越少的玉，众草茫然，树枝

轻漾，涧水浮着无法恢复的天穹;在高

处，问游鱼从何而来，我们的悲伤在于

不知其往，不知其乐？卑微中，玻璃天桥

满足了我们渴望破碎的感觉，伪装的双腿

在高空踩出刺耳的声音：虚拟的响声，包含

一颗惊天动地的窃喜之心……

未亡人

在早晨的阳光和薄雾里，不断重复

逝者的举动：用劈柴点燃铁皮打制的

可移动的炉子，目视一壶水在火上由冷

变热，直至沸腾——一壶水反复煮着你

和他多年的生活。

梯子仍在，篱笆和其上的藤蔓仍在;再

没有人爬上桃树和柿树零乱的枝头;丝

瓜长到瓤的悬垂，用蓬松的枯竭，展示

衰亡;白猫爬上爬下，银白的爪子掀开

寂寞。

那件挂在铁丝上的雨衣，在阴晴不定的

天气里淋晒褪色，连同桌子上生锈的铁

锤、斧子，再没有触碰;五月花叶葳蕤，

园中果实累累，因无人釆摘，成就鸟雀

和风雨的盛宴。

——未亡人每天只做一件事：在原来的位

置，把冰冷的炉子点燃，目睹一壶水慢慢

变热，吐气，啸叫，沸腾，如此反复。

大   寒

寒冷需要抚慰——及物中，看到

它的断裂、洞穴和破绽。

没有意念中的冰雪，山河呈现

异样的景象：以水为界，之上的

枯竭，和之下的涌动。问詢路人，

山雀为什么在枝头集聚？它们的

飞鸣惊醒了沉睡的岩石。岸边，枯竭

展现酢浆草的清露，仿佛是晶莹对

大地宣誓什么;油菜、青菜的葱绿不言

而喻;躁动中，水草如鱼群升浮，乌黑的

脊背衬起野鸭的嬉闹，如一支剑的飞升;

大河上下，雾气腾腾，白鹭高歌猛进，顺着

碧水，从上游飞到下游，两只扇动的翅膀，如

切入严冬的两片银白的刀片……

负罪感

这个冬天你不止一次用

木棒击打鳙鱼的头部。

它跳动时你目睹对肉身的凌

迟唇边泛起细微的笑意。

看着杀鱼人利落地把刀子捅入鱼腹

并用手指勾出盘绕的肠子你保持了

身体惯常的姿势。

当失去肝肠的鱼儿用濒死的力气在提

袋中蹦跳时你无意中加上了内心沉默

的诅咒。

你最大的罪恶是用一把盐制止了鱼儿剩

余的呼吸反而收获了一种宁静安抚的轻松。

将   尽

深深的爱;

深深的厌倦。

因为爱，有时渴望走向

时光静谧的尽头;

因为厌倦，要在尘世

不断滞留延宕。

电闪雷鸣之后，是

明媚或深渊;你已不能理解

云中隐藏的深义——矛盾的

统一体，使我强烈地渴望

断裂或消失……

——没有现世或没有

明天的清晨多好啊！

高铁令

时空的拆分和聚合;

光芒和阵痛的异象。

相同或相似的，是一闪

而过的手。

一只鸟的飞越，大过一个

镇的轮廓，花的莲语，写下

时间的释义。

盛大和渺小的左道，开关

一致，才是你的赞美。

溪   涧

那时隐逸的，在秋天呈现。

葱绿转成轻黄，在通透中

坠落;涩重和逼仄，连同阴影，

了无踪迹，仿若正在行走的

中年。

水落石出，是命运吐出的金子;

无数银白中，我只取一枚。其上是

与蓝天碰撞的凛冽枝干，下部，

你把枯根露出来了——

惨烈中，只有那一汪清水

是活的，在沙砾中爬行，仿佛带着

什么使命。——那一汪清水，看似空无

一物，其实它带着闪电的游鱼。

謬   误

这么硬的背景，这么

软的事物，山石流水

在草木花叶中构成

转瞬即逝的源流。

一缕岚烟飞升，一群蝴蝶君临

树隙枝蔓流动的光影和凝视

我们踏访山水泉石的肌骨，关于

冲刷的，凿磨的，淘洗的秘密

在峡谷中回旋，漫流，跌宕

水的借口是自由落体，石的借口是

与生俱来，自然有多道工序

柔性切割无动于衷，岩石、崖壁

退无可退;一些石头被凿壁偷光，一些

石头沦为人间祸端，潭、臼、瀑、滩

呈现幽谷的哲学，溪流的悖论

草木、丛林、花果、虫鸟的统一体

聚成万山空寂、千古绝唱。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