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阔米什森林

2019-08-03 02:52蒋在
安徽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安德烈寿司母亲

蒋在

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不敢打开窗户。窗外有一棵大树。

树在光亮中透出来的缝隙连同树影,摇晃在百叶窗上,会灼痛隐藏在我心底的歉意和内疚。很多时候,在我毫无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它们就像风一样席卷而来,蒙蔽了我的呼吸。我看不清楚任何东西,最后只剩下那种极为短促的,我不熟悉的嗓音,很轻地叫着我的名字,环绕在每一个黄昏或者正午。

我和安德烈相遇在一个夏天。其实我清楚地记得,我认识安德烈的时候是冬天,但是我始终不愿意承认,我们的故事发生在寒冷的天气里。

碰见安德烈之前,我刚刚和R分手。R留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刻。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再记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从来都避免去喊或者去写他名字。倘若还能再见到他,也无法辨认出来。

他比我略高一点,有一些微微发胖。他每次来见我都像是小跑着来的,我能清晰地看见他衬衫上湿漉漉的汗渍,仿佛无论什么样的风,都无法将它再吹干。所以我对他所有的印象,永远都停留在一种潮湿的情景,浸泡在模糊的记忆里。

R的样子应该是那种你见了他第一眼,你都不会想象得出他父母长什么样子的人。他很有钱。至少在那个时候,他能够完全应付一个刚刚成熟起来,但仍然稚嫩的少女普通的日常开销。在那个十七岁刚出头的年龄还有什么可求的呢。R比我大至少七岁,他没有给我具体地透露过他真实的年龄。有时他告诉我是七岁,有时他又说有十岁。我从来不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的年龄。

R给我带来了无数我连做梦都想要拥有的东西,即使我从来没有向他开口要过。我不得不承认,在物质上他对我有一种我无法拒绝的魅惑力。在那个年龄,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嫁给他。这多少有点疯狂,嫁给一个我并不喜欢,但是却能让我后半生过得无忧无虑的人。他还能肩负起我白发苍苍的母亲,或许还有母亲的情人,后半生全部的生活。我的父亲也不用再去疲惫地经营他的饭店。他可以早早地回家摆弄他的钟表,那是我见过的他一生中的唯一兴趣。他在折腾他饭店的岁月里,他身体不停地发胖,脸上的皮肤也松松垮垮的。我可以把钱一把一把地装进最粗糙的塑料袋里,然后通通丢给他们。

我们认识没多久,就交往过密。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第一次,没有如我所了解的那样, 留下点什么印记。但是当时我却没有任何面红耳赤或者羞愧的表达。而他也没有问过我。在十七岁以前,我一直渴求和想象着,与我度过第一次夜晚的男人,可是那个夜晚让我很失望。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猜想这段经历,于R也不会有太多的记忆。没过多久,他就告诉我他要去斯阔米什了。我虽然不记得他的样子,但是我还记得他当时说话的语气。他说:“半年后,我把那边安顿好了,你就过来。我们在斯阔米什买一套房子,我们就住在那里,还可以把你父母给接过来。”

我看着他,我突然就知道我不会嫁给他,我不愿意过一种枯燥的生活。况且我总觉得,他精明的父亲一定会识破我的,识破我是一个渴望金钱的年轻女人,一个和其他年轻女人没有多大差别,甚至相貌还要逊色几分的年轻的廉价女人。

R走之后,他把他的车留给了我。那輛第一次带我去看夕阳的车。可是那时候我还不会开车。所以在他离开之前,我就把他的车给卖了。他好像问过我,为什么不爱他。他站在一个轻薄的女人面前,用了哀求的方式,如今想起来都为他感到羞愧。

R走后一年,在斯阔米什的叔父,突然跟我们家有了联系。那时候我父亲经营的度假饭庄,生意非常好,有如火如荼的那种趋势。父亲告诉叔父我想去斯阔米什,那时父亲有点财大气粗。叔父也满口赞成我去斯阔米什,并说和他们住在一起。这是我父亲唯一一次帮我,我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父亲新找的那个女人,从不让父亲拿一分钱给我们。父亲开口的时候,也是避开了那个女人的。可是最悲惨的是,我和我的母亲虽然相依为命,但是我们俩却并不能在一起相处。我每长大一岁,我就越能感觉到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无可适从。我急于逃离母亲,也就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去找我的叔父。我一直想象着能在斯阔米什碰见R。

那个时候,我反倒是极其愚蠢与天真,以为别人总会把眼睛放在我身上,或者至少放在我可怜的瘦小的屁股上。不论做什么事,我总是缩手缩脚,担心别人在背地里对我说三道四。

离开之前,我去了父亲开的饭店。父亲不在,我绕过服务员和热气腾腾的饭菜,找到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我告诉她我要走了,她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一直捣腾她养的金鱼,抓过旁边的鱼食。我站在鱼缸边,看见父亲从对面的街道穿过来,太阳光下的他,显示出一个中年男人形容枯槁的腐朽。不待他走进饭店,我通过另一道门匆忙离开。

叔父来接我之前,我住在一家廉价的汽车旅馆。他来接我的那天,我还特意打扮了一番。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叔父,我不知道他多少岁,长什么样子。而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

我一早起床就去公共浴室洗澡。厕所里没有什么人,倒是有一股散不开的湿气,扑面而来。那是前一天晚上,洗澡的人残留在厕所的味道。空了的洗发膏瓶子印着异国的字母,平静地躺在浴室的地上。虽然是被丢弃的,却没有丝毫让人伤感的成分在里面。我没有伸手去把它们捡起来,反而把地上的那些空了的洗发水瓶子,踢到了另一个隔间里去。

早上的街道几乎没什么人。我穿着裙子站在路边直打哆嗦。我低头望着我的鞋,试图弄清楚我穿的衣服是否合适。无论如何,我还是挑出了可以穿出门的裙子,这对我多少是一种安慰。我在脖子上挂上了一根从二手店买过来的项链。卖给我项链的老人说,这是在一个附近的海岛上发现的。其实我并不会相信。但是老人却收了适宜她讲的故事的价格,一串稀有的,古老的项链的价格。

她后来还说服我买了和那串项链相匹配的耳环。那对耳环不对称,左边的那只已经缺了一角。 最可笑的是,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我付了那么多钱,她起码会给我一个新的,漂亮的首饰盒。但是她却从另一个房间,扯出很多厕纸,反复地用厕纸,将耳环和项链包裹起来,最后将它们放到食品包装袋里,塞进我的手里,然后转过身去看一张撕破了的废报纸,留给我一个佝偻的落有几根白发的背。

午后。我们的交谈总是在午后。

那段时间,天气骤然冷了起来。那种天气像断断续续的链条,被卡在了自行车中间,总让人觉得这个天气,把秋天变得像河底深处的污泥,牢牢地抓住河中的物体,无法分离。向前走几步,我总是能够看得更远。我的脚的确如我描述的那样,被淤泥黏住了,因为光着脚,我喜欢光着脚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我在草丛上试着來回擦了几次。找不到具体的位置,又能感觉到它给我脚底造成的不舒适。泥巴嵌在我的指甲中,不管之后我用水洗过多少次,都无法洗净。

遇见安德烈·鲍德温,是我满十九岁的某个午后。那个时候,我刚刚开始去教堂做祷告。我每次都坐在教堂外的凳子上等他。教堂侧面有一片森林,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说是一片森林,相比森林,好像它又相对稀疏了一些。我一直不敢向森林的方向望去。但是它带给我的恐惧一点没有减少——乌鸦总是成群的从森林中飞出来,它们飞过树丛和天空,有一种从远而近的逼迫感,我无法忽略它们凄厉的叫声,也不得不在心里思考森林里的情形。常常是安德烈的到来,打散了我的注意力。

安德烈应该属于早期移民,但是他的身上依然保持着地中海的特点,虽然他完全失去了迷人的意大利口音。他的脸部骨架都是传统的意大利人的长相。头发的颜色很深,他的卷发是他身上唯一,存留的有一种艺术家感觉的忧伤和孤独的东西。我看书的时候,脑子里会突地闪出,他出现在文艺复兴时期,摆弄卷发的样子一定是十分忧伤的。

安德烈是当地的一个木匠,他帮别人在森林里面盖房子。即使那是违法的。他也给自己在森林里盖过房子,有几次,几个陌生人敲开了他的门,他的房子不再能够继续隐蔽(因为如果那些陌生人,向相关的部门说起盖房子这件事,他不仅会被驱逐,还会被送去坐牢)。他花了四个晚上的时间,把房子拆了,搬到了森林更深的地方,他甚至也不曾向我提起,那座房子的去向。总之那座小木屋,就凭空消失了。

很多年后,我回到那个教堂,沿着当初的路,向森林深处寻找,却再也没有了往昔任何踪迹。我怀疑过是否因时间的久远,混淆了记忆,怀疑那座木屋不曾存在过。但我向别的女人证实过,那座木屋是存在的。

我遇见安德烈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相反,我看着他的眼睛,却看到了比我对于钱,还要更加贪婪的深渊。

我常坐在他的屋子里,多此一举地给他缝补衣服。我只见过我的姥姥,使用那些针线,所以我也只能靠着记忆里姥姥缝补东西的样子,试着给他补衬衣。大概是因为以前看姥姥缝东西的时候,站得太远,根本就不知道针线怎样才会变得平整。

我每一次给安德烈补衣服,那个被我补的地方,会比没有补的时候更加显眼。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偷偷地把我给补的地方用剪刀拆了,才恍然大悟过来,我所做的一切是如此得多余。

在我们相识的半年中,我常站在旁边看他生火。那个时候我就断定,这辈子可能只有他,真的只有他,能够生火生得那样生动了。他专心地生火,我发现他在意的所有事情,也就不过是关于这些木头。无论如何,他也很难去关心这堆木头以外的世界。我也试着去引导他,和他谈论一些和文学有关的话题。但是,他对于人生没有任何看法。

多年以来,我慢慢意识到,安德烈缺少对外界事物感知的能力。他的生活简单得就像一个细菌的生命,一个简单的骨架的构造里面,只装着几个出乎意料的寻常的,简单地支撑这个生命体运作的组织。

他做各种木工活,休息的时候,就去森林里采蘑菇。回来以后,就煮食各种各样的蘑菇汤。我从来也不喝,我一吃蘑菇就会过敏。但是我每次都问他,我能不能吃那些蘑菇。他起先不作答,到最后他也只会说,你不能吃那些蘑菇。除此之外,无论我问他什么,他都会说不知道。他认得各种各样的蘑菇。每当他想要把辨认蘑菇的这种能力教给我,我就会变得恼羞成怒,坚决拒绝让那几个词语,从我嘴里说出口。

后来,时间久了,我在他自言自语的叨念里,自然也就认得一些蘑菇的名字。只不过我不想让他知道,他说过,这是他的一种遗憾,我不愿意说任何一种蘑菇的名字。

我每次在餐馆里洗完盘子,就会到教堂靠近森林的一块石头上。坐在那里,我等待着他。安德烈总是能够按时到达森林的那个入口,然后我们去他的木屋。他总在一个熄灭的火炉里重新生火,然后架起一个架子,在上面烤一些土豆以及面包。那些食物的颜色,极其符合一个木匠的身份。火光慢慢地照亮了整个木屋,我们围坐在火炉面前,他累的时候,会躺在我的腿上。

木屑经常从火中跳出来,我伸出手来挡住他的眼睛,火苗就会弹在我的手背上。我望着他,看着他的眼睛,我甚至看到了很多年以后,他的胡子,他向我提起的那个在森林里用木头做成的房子,还有那个新的女人。他也会向那个新的女人,提起我们这段感情。而且他将不会记得我的名字。虽然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想,但是我仿佛很早就清楚地预料到,他不会记得我的名字。

不记得是什么原因,我从来没有留下来过夜。我时常待到后半夜,安德烈送我到教堂那儿,然后我再若无其事地自己走回家,回到那个拥挤的居民楼里。有好几次回去时,我特别留心地发现,那个中国女人门口,没有再放任何鲜花。

只要我不去餐馆上班,我就整天地想,她是不是和情人吵架了,怎么没有人送花。我常踮着脚,从猫眼那里看她家的门,焦急地等待着那个越南的商人,端着花放在她的门口。我等了几个星期,也不见这样一个人。后来我也只能期待,哪怕是任何一个可能的男人,或是别的女人,从她门口走过,我甚至感觉到无法忍受的冷清。

晚上,我从猫眼那里看到她的灯常亮着。我意识到她也有可能,从猫眼那里看着我的门,看我是否晚上灯也亮着。之后,我就用一张从衣服上剪下来的布盖住了猫眼,不让光线穿出去,我也只在偷偷看她动静的时候掀开那道布。

我曾经告诉过安德烈,将来会给他在森林里买一块地,那是他一直梦想的土地。能够在森林里盖一个他想要的木屋,不再受到政府的控制和驱逐。每次说起木屋,他的眼睛里面就泛着光。可是我却对我说出的话,马上就后悔了。我当然知道我不会给他买什么土地,我们都知道这种可能性,根本就不会存在。可是我就说出了那样的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信的话。我没有一点想要取悦他的心思。看到他瘦弱的、裸露的身躯靠在沙发上,似乎在幻想着他的土地,我居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那种厌恶是我曾经有过的。

从第一天认识他开始,我就知道,我从他那里什么也拿不到。我也肆无忌惮地和安德烈谈起R,他也显出丝毫的不在意。其实这一点我当时还是非常失望的。我和安德烈还说,我们要找到R,向R去要更多的钱。他就说我们再用这个钱去买土地。

每次说起这件事,我开始会大笑,然后突然停止那样笑,以冷漠和恨意看着他,狠狠地看着他。他怎么可以跟着我一起,说着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钱,一点不觉得羞愧。

他经常骂我是一个疯了的女人。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觉得他说我疯了,是对我的一种赞美。一个男人,当他再也找不到任何形容词来描述一个女人的时候,也许他就会对所有人夸奖说,我不敢相信,她完全是一个疯子!至少在我的后半生,我再也没有听到谁说我是一个疯子。

安德烈也尝试过,停止我和他之间保持的这种暧昧而晦涩的关系,我在他眼睛里也许还是个孩子,稚拙而不谙世事。他也会用《圣经》上神说的,有关性的话题来教育我,说性是一种污秽的行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萌生出要去阻止我们的心思。这看起来很可笑。我完全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之后我们还是会疯狂地缠绕。我想他那时那么年轻力盛,是不会拒绝任何女人的。那之后,我问过他这是爱吗?他说不是。

我和安德烈·鲍德温在一起的第二年,他回了意大利,探望他的两个母亲,或者说是他的三个母亲。

他的母亲娶了一个女人,他的父亲也娶了一个女人。

那一年我留在了斯阔米什,帮一家出门远行的人照顾两只狗。他们家就住在离我不远的街区对面。我每次要在餐馆下了班之后,去喂那两只狗,还得陪着它们在那里过夜。

安德烈回去以后,偶尔会写上只言片语给我寄过来。邮局的人会把信送到我的门口。每次有人来敲门的时候,我都不敢开门,甚至连门都不敢靠近。住在斯阔米什的人,敲门都很响,就像他们很愤怒一样。

门把手附近,有一个小洞,我可以从那个缝里,看见送信人穿的鞋。那双鞋若是一双铮亮的皮鞋,我就会蹑手蹑脚的向后慢慢地退去,不敢弄出任何动静,靠在窗户口的墙边,双脚并拢,似乎只有那样,才不至于弄出声音来。若是那个人穿的是一双运动鞋,我就会打开门。那么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是依靠着这样没有任何依据的判断,来决定我是否应该开门的。

我也给安德烈写过几封信,说些他离开后我对他的思念,可是一直没有寄给他。邮局离我住的地方太远了。我不想走那么远的路,也不知道寄到意大利,需要贴几张邮票。任何询问,都会令我面红耳赤,我也倦于询问陌生人任何琐碎的问题。也许更重要的理由是,安德烈并不是一个善于懂得表达感情和接纳感情的人,所以信一直到现在,都留在我的抽屉里。

第一次去狗的主人家,有两个进出的门。女主人之前就告诉过我,从后面的门出入。后面的门,要经过一个短的楼梯才能上去。我拎的箱子,正好和楼梯的宽度差不多。我不得不背过身子,把行李架放在肩上往上推。结果箱子从楼梯上滑落下来。那个楼梯是木头的,仿佛都能感觉到震动了一样,我手足无措地放了手,往后退了几步。箱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主人家听到了声响,开门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十分意外。我尴尬地看着他们,又看看我的箱子,还笑了一笑。那种笑仿佛只会在年轻人的脸上才能看到,一种放荡不羁又卑微的笑容,通过玻璃的反光看到。后来的我再也没有了那种笑容。我没有去扶我的箱子,反而还想刻意和那个箱子保持距离,尽量表达出箱子与我无关。无论怎样,他们看到我是不该意外的,他们那天是知道我要过去的。

男主人穿着拖鞋下来,他没有帮我提箱子,而是随手提走了一个包。他没有抬头看我一眼。最后我和我的箱子,还是通过了那个阶梯。我站在他们家门口,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他们的家。屋子里布置得很温馨,靠近门的地方有一棵圣诞树,我以为那是给我准备的,因为圣诞节的时候,这个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心里面突然就暖和了。

我走了进去。女主人从地上抱起两条狗,她将头埋进狗的身体里。我听见她像是在啜泣。我在靠近她时回过头去,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说你别难过。她说我没有。她说得干净利落,毫无感情,倒让我明白了,我不过只是来他们家看狗的。

我替那两只狗给他们道别,也提起这两只狗,一定会非常想念他们的话。男主人反倒安慰我说,你不用担心,它们也不过只是两只动物罢了。

那个冬天,屋子里除了我还有那两只狗。

我坐在椅子上写作,两只狗在沙发上睡觉,打呼噜。我不是第一次听见狗打呼噜,但是听到的时候,还是不禁毛骨悚然。还不敢完全转头过去看它们,只敢歪斜着眼睛,看它们究竟是怎样才能打出这样的呼噜。

我最怕的是那一只公狗,它的年龄要大一些,再加上听说它早年受过虐待,走路特别得慢,自然性格看起来要更“温顺”。我却根本不敢把这个当作温顺,我觉得它出奇得猥琐。它抬起头看我的时候,不是一下子把头抬起来,它先缓慢地抬起它的眼睛看着我,再慢慢将整个脸对着我。我通常不敢看它。我觉得它在用它的眼神猥亵我。至今它的眼神都难以让我忘记。主人离开之前,曾反复嘱咐过我,它因为之前受过虐待,害怕黑暗,所以在我睡觉的时候,我一定要把它放进我的卧室里,和我在一个房间里待着。

我曾多次尝试要把它关在房门以外,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它晚上会对我做出什么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可是我没能把它关在外面。它蹲在我的房门口,像一个男人一样。它不动,也不叫,就坐在門口等着。那时候我觉得它十分狡猾,它一定是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所以它知道我最后一定会把它放进去的。

卧室的床很低。两只狗很轻易就可以跳上床。起先我对于它们俩,想要跳上床的举动,一直十分反感。它们在床下看着我,试图寻找任何时机,趁我不注意就跳上床来。我也就经常和它们整晚上僵持着。它们坐在地上,我坐在床上,丝毫不放松地看着它们的动静。这样的僵持让夜晚变得柔和起来,我也越来越习惯了,如果没有它们,我反而会觉得心里空空的。它们和我睡在一起,就变成一件非常自然的事了。

房子外面,就是火车站。晚上,只要我闭上眼,不一会儿就能够听到火车的鸣笛。我在黑夜里醒着,细细地听着一辆辆火车的声音,直到没了声响,我才转身睡去。那之前我就听说,其中一辆火车是开往美国的。如果扒上那辆火车,只要过两个星期,就可以到纽约。我就在黑暗里想着,扒上火车的种种情形,我是否该带上几件衣服,我的腿会不会在攀爬的时候,被车厢擦伤,以及我怎么才能找到合适的货舱,安全地待在那里。有时候,我会想得心惊肉跳难以安睡。

那时候,两周之后正好是圣诞节,如果我扒上了火车,我就可以在两周之后,在纽约看到巨大的圣诞树。

但是我最终还是告诉自己,我不能上那辆火车,至少不是现在。

我经常牵着狗,站在铁轨不远的地方,对着急速开过的列车,想象坐在列车上的人,正在吃什么东西。因为在国内时,从重庆坐火车回家,我都会吃橘子。我就想,火车上的人,他们是不是也在吃橘子呢?

那些天,外面下着纷飞的大雪,我从来没有在我的家乡看到这样大的雪。我幻想着,火车在新年那天进了站。我捧着热乎乎的红薯问我母亲吃不吃。然后我就将头埋进雪地里哭。

那些年,也是冬天,我父亲会踩着雪来看我。他也会给我带来寿司。

那些年,寿司店还没有在我们的城市里普遍开来。第一次见到寿司,是我爸爸在沃尔玛里买的冷冻的寿司。他拿回来的时候还有超市里的那种冷气。我还记得盛放寿司的那个盒子底部有着象征日本的颜色,有红的,白的,绿的,到处点缀。第一次吃寿司的时候,心里带着抵触和兴奋的情緒。那种对于来自异国他乡,且还来自于日本的食品。从小对于日本就有恐惧,想要切断一切可能和这个国家连上关系的东西。

第一次吃寿司,还不知道怎么去吃,因为寿司是冷的,所以爸爸就假设寿司是需要热的。端出来的时候,我仔细地看着寿司上的紫菜,因为热量过高,紫菜变得特别软,里面的米饭也就包不住了,寿司也就都全部几乎散架了。放进口中,米饭尽管是酸的,我还是逼迫自己咽下了两个,因为我知道现代人都在吃寿司。我自然地以为我也应该吃寿司。而且我之后到学校里,还可以骄傲地告诉别人,我每天都在吃寿司,这听起来该是有多么的洋气。可是我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我不会再吃这样难吃的东西。时隔半年,我也就忘记了米饭是酸的,让爸爸再买了寿司回来,又重复了以上的全部步骤。

那些遥远的大雪,那些白雪皑皑的世界,我的父亲不知道他的身影会被大雪埋没,以至于我再也看不见他。他会对我挥手,这是我唯一辨认他的方式。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将会是秋天里,这个城市的第一场雪。在这个场景下,光透过玻璃照进了屋子。我一向喜欢拉上窗帘,所以我不太看得见外面。但我知道这和十年前在斯阔米什时的天气一样。

那时候,阳光也是一样地照进了屋子,不一样的是,那是别人的屋子。我不会关百叶窗,所以光总是恣意地洒在想洒下的地方。

那样的好天气,我却经常用来睡觉。很多时候,我是故意在放任自己,把白天都睡过去。因为我感到的是我那年龄的人,都能感觉到的那种绝望。那也许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状态。很多人将绝望,与痛苦或是失去相连接起来。其实看似有关系的东西,毫无一点联系,但又偏偏是绝望到无处可逃。

然而到这里,我觉得似乎该停止了。我感觉到口渴,我以前觉得只有喝啤酒,才能卸下我的疲惫与劳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酒精这种东西,对我的麻醉已渐渐失去了它该有的效果。现在我的手边只剩下咖啡。

在我能写的时候,我就拼命地写,就好像明天没有这样的机会再写了一样。我怕我明天早上起床我就会忘了他们。

十年前,还有另外一个人。艾伦,他是安德烈的朋友。他除了也是木匠之外,还画一些奇怪的图纸。我从来没有看过。只见他拿着铅笔坐在角落里,画着各种不像艺术家会画出来的线条。

安德烈回家的那一年圣诞,我在镇上遇见了艾伦。我邀请艾伦和我一起吃饭。我一向在外面话不多,更别说在寿司店里了。我和艾伦来到我常和安德烈吃饭的那家店,以前和安德烈来的时候,我们很多时间都坐着,也不说话,头倾斜着看电视上的冰球比赛。就连端杯子喝水,也不看对方。时间长了,寿司店里的老板娘也认得我们,叫得出我们的名字。老板笑盈盈地喊着我们的名字,她好像看得穿我们似的,我们都不太爱理她。她有着海藻般的卷发,画着日本妇女保守的妆容。这个老板娘体态丰盈,不知道穿着干练的裙子还是只是短袖,因为她总坐在收银台面前,遮住了她的下半身,我就也从来不得知她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腿脚,我更无从推断她走过什么样的路。

她看到艾伦和我来吃饭的时候,竟然是喊了安德烈的名字。她的那种不假思索和习以为常让艾伦变得极其尴尬,吃饭的时候他也默不作声。我们都没有看当天的冰球比赛,那是第一次,冰球比赛变得和我无关了。

艾伦送我回去的那晚,他没有离开我住的公寓。他给我留下了一个在他邻居庭院捡到的石头。安德烈从意大利回来的时候,我对他说了那晚发生的一切。

因为艾伦反复威胁过我,他会告诉安德烈。安德烈早晚会发现他留下的石头。我曾经在屋子里不停地想将石头完全地藏起来。

安德烈没有再握住我的手,他变得异常的冷漠。好像他的手生硬地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永久地挡了开来。当听到他说“我爱你”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很多时候,人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拥抱,最后一次亲吻。

而那天,我清楚地知道,这将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自始至终,我没有哭出来。

一直到现在,每当我看着树林,就会想起他。

和安德烈分开的半年里,我常常一个人站在外面,站在他的楼下,看着他的窗户,想着他一定在埋头看一切有关木头的书。我经常想,那时候,也许他该剃胡子和修剪两边脸颊的碎发了吧。脑子里总出现他瘦弱的幻影,颤颤巍巍地从书桌前走到窗前来看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他的葬礼是在秋天。我记不清楚年份了。他的墓碑上一定是有的。在他死之前的几个月,我一直平静地生活着。我也偶尔会到他的窗前等他。他的窗前爬满了绿色的树藤。直到我再也看不清窗子里摆放的物体。

偶然有一天,我走到镇上,碰见了以前在餐馆吃寿司的老板娘,她说起了安德烈的死。

我并没有感到特别震惊,仿佛一切来得那么自然,仿佛我也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而这样的结果,却在这样偶然的相遇里来了。他那时常吸大麻,又好像没有节制。我不知道他的用量,只见他每次用一个老式的烟嘴,坐在床上,眼睛眯成一条缝,享受着大麻带给他的快感。

那個模样,我想也许就是他临死前的模样。在另一个镇上的一个叫海的人,总是给安德烈提供大麻。记得有一次安德烈说过,他想换一种比大麻更烈的东西。安德烈曾经在我的面前,吸完了像大麻一样的东西后,失去了理智,咬伤了我的手臂。

老板娘告诉我,他死于一场车祸。她没多说细节。关于大麻之类的话题,人们在这个镇上都避而不谈,但是大麻的交易又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每一次他们拿一个小盒子装上大麻,就递给另外一个人。我也总是避开看他们的眼睛或者看他们的手。

她说他的葬礼会在周六举行,然后她看着我。我的眼泪就在我看着远处的时候流了出来。她摸了摸我的肩膀,她说上帝保佑你,就走了,没有更多的话。我知道她不是上帝的信徒。

葬礼那天,我特地穿了黑色的长裙。我想到了很多,见到他们家人的情形。参加葬礼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少。秋天的雨稀稀拉拉地落在树梢和草地上。通往墓地的路上,一些草在雨里被人踩得东倒西歪,草的香气很浓地散发出来。我小心地走到他的灵柩前,放上了我喜欢的小雏菊。我没有勇气站在他的灵柩面前,我退到了人群的外面。

也就是那次葬礼上,我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们。

他的两个母亲相拥而泣,让我分不清到底哪一位是他的生母。从我站着的角度看过去,离她们并不远,我能清楚地听到她们相互安慰的声音,虽然如同蚊蝇一样飞迸。我站在那里,她们让我想起安德烈曾给我描述过的情形。

小时候,他在家里有一种无处藏身的感觉,他经常听到他的两个母亲,在家里毫不避讳的由于亲近发出的声音。他总是把自己藏起来,坐在黑暗的柜子里,躺在楼梯间的过道里,不停地咬自己的嘴和手指。后来他学会去想象森林,而忘记了他身边的世界。

我没有离开。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安德烈告别。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旁边有一位为安德烈读《圣经》的女人。

我怎么也无法想象安德烈的身体,他那可怜的瘦弱的身体,如何平静地躺在棺材里面。有人用伞遮住了他两个母亲的头,她们依然相互挽着对方的手,像是两个相互支撑的架子。牧师的声音在雨天里沾上了潮湿的气息。我站在人群外面,我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站在那里。脑子里全是餐具互相碰撞的声音,是那种一不小心,就可以完全摔碎的餐具。还有在人们离开之前,将餐具放入水池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其实并不刺耳,只是那种吃完了东西,抹干净嘴,起身准备离去的声音,尤其是在我看不见那些餐具,只能用耳朵听的时候,尤其让人感到悲伤。

那一刻,我看见安德烈站在我的面前,他赤裸着身体。他瘦削苍白。

安德烈死后不久,我接到了父亲那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说我父亲的饭店破产了。之后她不停地谩骂我和我的母亲,就如同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活在他们的生活里,并且消耗着他们一样。但是我们彼此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那段日子,斯阔米什的生活变得像死一般寂静。我每天晚上都坐车去另一个镇上的酒馆,一切的人和事都与我无关了。天经常下雨,深夜走在雨水打湿的路上,满身酒气地与迎面而来的人擦肩而过。总有人走到跟前来问我要不要打伞。我总是摇头拒绝别人的好意。艾伦的石头也在突然间就消失不见了。

一个人在深夜的街头走着,我经常会看见安德烈出现在雨里。他就像嵌在我皮肤里的瓦砾。我站在房檐下,任凭瓦上滴下来的雨水,冰冷地打在我的头上。我看着他。他不说话,瘦弱的身体在雨里晃动,留给我一个单薄的背影。雨夜时交错出现简短的遗体告别仪式。他有时候还会突然坐下来,坐在那个看不清他脸的酒馆里,用他木匠特有的手指在雨夜弹钢琴。

很早以前我曾问过他,等到他结婚了,他抱着别的女人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夜光透过百叶窗,我只能看见他的下巴。外面的雨点稀稀拉拉地打在树林里,有一种寂静是从风里穿过来的。能够让一颗心感觉到在寒冷的空气中晃荡。我抬起手,墙上的影子清晰地映出它的孱弱和瘦削。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到伤感,尽管我清楚地知道他不会想起我。也许就是在现在,我能够被他想起的时间,也许也不会太多。他没有任何动静。然后在我已经想着别的事情的时候,他就说,快睡吧。

他一直是沉默着的,就连雨夜这样的相遇。他单薄地沉默着。这让我对他对往事,统统失去了想象或者记忆。他也许已经见到了我的姥姥姥爷。

由于我父亲的饭店破产,我心里也再没有了留在这里的底气。加上安德烈的死,我已经没有留在斯阔什米的勇气和理由。

回国之前,我去花店买了一束郁金香,用透明的花瓶插着,放在了中国女人的门口。走之前,我用手摸了她门上的猫眼,她也许是看到了我的。

安德烈的死,促使我在十七岁离开家之后,第一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那一天,当飞机的机翼和飞机跑道,一起映入我的眼睛的时候,我突然就哭了起来。离开这块土地那么久,我从来没有这样百感交集,甚至是千疮百孔一样的感觉。

我回来了。无论是离去还是回来,对我来说都变得毫无目的可言。我拖着行李随人流走出陌生的机场,没有接机的人,跟我离开时一样。一个人茫然无绪,甚至惶恐地走在人群里,不会知道迎面而来的时间,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不同的是,这样的回来,是我极为不情愿的。

走了那么久,城市已失去了记忆中的模样。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一切都是陌生的,而有一样东西始终没有变。那就是我身体里的气息,与这条街上的气息,无论时间怎样变,城市怎样改变,我嘴里、鼻子里的气息,和这个城市的味道一模一样。当我的双脚踏入这块土地,我知道了,我属于这里。我的脚无论踩到哪里,都有一种落地生根的感觉。

下了车,沿着我并不熟悉的路,走走停停。我的母亲没有来接我,哪怕是站在街上或家门口。她不会想到我忘记了这座城市。在她的记忆里,她的女儿是无所不能的。她能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是因为对我有任何钦佩。她只是疲倦于去过问她自己以外的事情。从小到大,她没有担心过我做的任何事情,她甚至说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对的。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过我讲话,她甚至对我的声音都未曾想要熟悉过。上小学时,她牵着我的手,走过上学必经的巷子,仅只是那样一次,她很快就放开了我的手,向远方指去说道,你向前走就到了。

她从来都是不闻不问。有一次我摔进了泥沟里,连内裤都是湿泥,她只说脱下来,洗了。

她也不说是谁给我洗了。好像她多说一个字,就会耗费她过多的精力一样。

那时候,老师每天要求听写,我只好将学过的词语,学着老师听写时的读法,缓慢地边读边用复读机录下来,然后趴在地上认真地写着。她推开门来,看到我趴在地上,没有说一句话。我看着她,我坐直了身板,看着她将门掩上,又继续趴在地上听写。

从前那些破烂的建筑,沿着这条窄巷一路过去,尚未被政府拆掉。走在这块不知道到底要延伸多远的坚硬的水泥地,我显得步履蹒跚。那座小石桥,小时候上学必经过的石桥下,臭水依然汩汩地流着。那种臭味让我产生一种我从来不曾离开过的错觉。其实那里已经没有了桥,对于臭水沟上面遮挡物的记忆,仍然停留在我离开的那一年。

也许根本就不是一座桥,而是上面加盖的东西,让我误以为是桥。另一头是封死了的墙面。油毛毡遮盖了阳光,使得那面红色的砖墙,长年处于阴暗之中。

而我每次回家,都要经过它,然后进入狭窄的巷子。两边依然是水泥砖墙,顶上都加盖了油毛毡,同样挡了阳光,透出一股阴湿的臭气。从巷子里钻出来,我以为还会进入另一个陌生又狭窄的巷子。可是一走出去,前面是一栋看起来非常冷漠的楼盘。车站和以前的粉面店都没了。曾经的我走在路上,会突然站在那里想不起自己是谁。现在那种陌生的茫然感重又回来了。我抬起手来,想挥一挥,就像小时候站在这里跟同学告别一样,想象那些楼房和窗口还在。

我看到一个晃动的身体,笨重地像是从装修工地里提起来,硬塞进了时间里。她穿着质地十分糟糕的睡衣,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人站着在看她。她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盆,手僵持在空中,头轻轻地歪斜过来。

我的母亲和我,就这样重逢了。

似乎没有惊喜也没有沮丧。我们就那样僵硬地站着。她看我的目光很闪烁。她突然对我说,你回来了。

这个浑浊的声音从她的口腔里发出,穿越了遥远的距离以及遥远的时间。我感觉我的身子晃动了一下,鼻子和眼睛都酸酸的。我将目光移到她身后的住宅。童年的时光都被围困在这高深难以翻越的围墙之间,对于外面世界,以及自然的认知,都来自于这片小小的土地。

那么多年了,葡萄的藤蔓还顺沿着高墙,以一种向上的生命姿态蜿蜒盘旋着。矮小的太阳花在晨光初露之时,以饱满的精力开出色彩各异的花朵,仿佛不知会在余晖落尽之时将要凋萎一般。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才会拼尽全力地开放。

我们家屋檐下的瓜藤,像施了我母亲都不知道的肥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房屋各方延展。我常常坐在石阶上,仔细地看着这一切,包括与它们之间相衬托的、古老而深幽的艺术浮雕。那么多年以后,我还能坐在这个石阶上,看着我母亲打理眼前的一切。那么多年了,这个女人还是一点没变。

母亲在和我父亲离婚之后,有过很多我不知道的男人。似乎对她来说,缄默不语是对我的一种尊重。她从来不让我见她的任何一个男人。

每一次她买菜回来,都张着嘴巴呼气。尽管有无数的作家,曾写过类似于走路的时候,别张开你的嘴巴之类的小说(奥尔罕·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的自传小说中就曾描述过这样的场景),但是我的母亲已经忘记了。年幼时,母亲和我讨论过各种各样的小说。

现在她堕落到完全忘记了。她当着我和她情人的面,大声地咳嗽,大声地打喷嚏。有时是在炒菜的油锅前,锅里的油冒烟的时候,突然就大声地打出一个伤筋动骨的喷嚏。这个时候,我会觉得她真的老了,老得有点自暴自弃。那个喷嚏的声音像一辆快要散架的单车,被人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踹了一脚。

我无法将多年前,无论春夏秋冬总要围一块纱巾在脖颈上的女人,与眼前拼命打喷嚏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我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会在和他们中午吃饭时起身离去。他们俩吃完饭之后,同时都张着嘴嗑瓜子。母亲把脚搭在他的腿上,大脚拇指从袜子破洞里探出来,指甲很长,现出坚硬的白膜。

我看着她,她浑然不觉。她的确老了。他们一起看着电视剧,这是她年轻时最不屑一顾的。可是现在他们还大声地说剧情,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比电视剧更无趣。

母亲和她的情人都已经退休了。家里日常的生活支出和来源,都依靠母亲前半生的积蓄。就我所知道的,他们当时已经用得所剩无几。母亲从来没有想过要打听我在外面的生活。也从来没有过问我发生过什么事情。她一直想要说服我,嫁给当地的一个有游轮的渔民。有一艘自己的船,夏天的时候,那个渔民就会扬起帆,将他养的鱼一网打尽。重要的是,这样就可以满足母亲和她的情人,在看电视剧时聊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关于钱的想象。人人都想做一场日进斗金的白日梦。他们不知道,就算是一个有两艘大船的渔民,也满足不了他们做的那些梦。

我答应母亲,我会去海边看他。

浩瀚、气势磅礴的大海,浑浊而没有边界。一些沙粒钻入我的脚丫子里,细细滑滑的,让我总是停下来。

我看见了一艘船向我驶来。

是的,一艘大船。那个男人脸色黝黑地站在游轮的最前端。他穿着夏天的衬衣,他尽量不想表现出一个渔民的样子。因为他的笑,让人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他是一個渔民。

我静静地看着它由远而近地驶来。

我知道,从此我将由近及远地离开。离开那片大海,那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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