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煮炊的母亲

2019-08-06 02:43徐祯霞
阳光 2019年8期
关键词:灶房烤火圆子

徐祯霞

太阳落山后,空气马上就冷下来了,母亲便收拾了门前的板凳,去柴场取柴火,准备生火。

生得一炉红红的炉火,我们这些孩子才有了主心骨,不吵不闹地守在温暖的炉火边,熬着冬日的漫漫长夜。

冬日的夜,总是漫长,五点多钟,天就黑下来了,待到十点或十一点左右睡觉,基本上要在火炉边待上五六个小时。

这样的夜晚,饱肚子也会坐成饿肚子,对于饭食的奢望,在我们长身体的年龄,总是最渴求的事。

母亲是最善解人意的,也是最心疼我们的,总想让我们吃饱吃好,健康成长,看着我们一点一点的长高长大,母亲的嘴角,溢出幸福的笑容。

勤劳的母亲,总会给灶间备上足够的柴火,以供晚间给我们煮炊。

母亲给我们夜里煮炊的习惯,是自我小时候就有的。

听哥哥姐姐说,在我们家田地承包到户后,有了足够吃的口粮时,母亲就开始夜夜给我们煮炊了,在母亲来说,没有必要再为了省下一顿两顿的口粮,而让我们饿着肚子,影响我们长身体,自那以后,她就天天夜里煮炊,用我們家乡的话说,就是做晚饭。

夏天,总是好点儿,天气暖和,人做事做活都不怵,冻不到手,也冻不到脚,可是,到了冬天,就不一样了,滴水成冰,手冷得都不敢往出伸,搁外面放一会儿,就冻得跟冰砣一样,在那样的夜晚,最享福的就是坐在红彤彤的炉火边上了。人一坐在火炉边上,就都不愿意起身,实在憋得招架不住了,才起个身,去到院子中的厕所,方便完,马上就又回到火炉旁。

其实母亲也是怕冷的,瘦人都怕冷。母亲身形瘦削,而且一直体寒,还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和各种劳伤,那些毛病都是在艰苦岁月里落下的,月子里没有好好休养,干重活,受湿受冷,落下了一身的恶疾。

冬天的夜晚,就算是这样的冷,就算母亲有着这样那样的不适,但是,母亲仍是一如既往天天在夜晚给我们煮炊,在寒气漫溢的冬夜,将一碗一碗热气腾腾的饭菜呈现在我们的面前,让我们过着严寒岁月里最幸福最馨香最暖心的温情生活。

年幼的我们,并不懂得母亲的苦与累,只要有人做给我们吃就行了。我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亲无微不至细心体贴的照顾和爱护,根本体谅不到母亲的手伸进冰凉透骨的水盆里有多冷。我们不能感受母亲给我们揉面擀面的辛苦,也不理解母亲站在冷气袭人的灶间给我们做饭时冻得瑟瑟发抖无处可躲也无处可藏的寒冷。

每天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母亲就会说,晚上想吃啥?我给你们做去!一听母亲如此说,我们便七嘴八舌地嚷开了。最后,母亲总是会采纳大多数人的意见,有时给我们做手擀面,有时搓麻食,有时摊煎饼,有时烙锅盔,有时搅糊汤,有时还给我们包元宵,元宵粉是用我们自己家地里产的高粱磨的粉做的,有点黑,但在物质贫乏的年月,我们依然觉得这是世间的美味。在她眼里,每一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每一个孩子都是她的掌上明珠,她都得不辞辛苦地让自己的儿女一个一个的都高兴。

为了做晚上的这一顿饭,母亲下午就要给灶间备好硬柴和引火柴,从屋后的泉水井里担回水,还要将蔬菜清洗干净、控干,放在竹篮子里,以备晚上做饭的时候用,只有准备工作做充分了,才能给我们做出馨香四溢可口的饭食。

母亲是个做事利索的人,说话间,她就起身了,去灶间生火切菜,炒菜,烧水……我们见母亲不停地跑来跑去,有时也会假模假样的问一声,妈,需要帮忙吗?母亲说,我一个人能行的,你们就烤火吧!我们一听此言,便心安理得地烤火了,心里还自我宽慰地想,不是我们不去给母亲帮忙,是母亲不让我们去帮忙的,她一个人可以,能忙得过来的,我们都去了,反倒人多碍事,其实这是我们想偷懒的自我开解的心理。

饭做好后,母亲又会一碗一碗地盛好,摆在灶沿儿上,让我们赶快来吃,我们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迅速地端了饭碗,取了筷子,又箭步走到了火炉边。母亲看着我们一个个狼吞虎咽的样子,就会问,好吃吗?我们连连说,好吃,好吃!这时,母亲才在火炉边最拐角的位置上坐下,慢慢地吃了起来。

吃完了饭,必定是要洗碗洗锅的,而这碗和锅,照例又是母亲来洗。我们吃完了饭,将碗放进母亲提前浸好水的锅里,又急急地窜回到火炉边。我们一个个都吃饱了,打着饱嗝,惬意地拍着肚皮,母亲又不声不响地去洗锅洗碗了,爱干净的母亲总会将锅碗瓢盆灶上灶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这一顿晚饭才宣告结束。

起先,家里没有电视机,冬天的夜晚,只是烤火、聊天、唱曲。后来,父亲给家里买了个收音机,冬日晚上无事的时候,我们就将收音机放在小桌子上,听收音机。后来,到我上了中学,家里有了电视,冬天的夜晚,看电视,便成了我们夜晚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

在一年一年的岁月更迭中,母亲明显地老了,头上有了花白的头发,脚步开始蹒跚,但母亲仍是日日劳作着,在田间、在地头、在院里在屋里、在灶边。多少年来,母亲深夜给我们煮炊的习惯一直没变,而她却慢慢地变得佝偻。

母亲老了,老得让我们心疼,老得让我们有些心酸。每每看到母亲蹒跚的身影,我就会歉疚地说,妈,晚上不用做饭了,大家饿了随便吃点儿零食就行了,没必要让您老这么辛苦。

母亲说,没事,没事的。晚上闲着也是闲着,你们看你们的电视,我又不爱看电视,只要你们吃得高兴就好。

说罢话,母亲便颤悠悠地去了灶房,这时的母亲的手已经有点儿颤抖了,用现在的医学术语说,就是迷尼尔官能性综合症,是一种神经系统的毛病,这个毛病主要影响手的功能和行动,而且不好治疗,或者说,就目前的医学手段来说,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这个病况,特别体现在拿碗拿筷子上,有些颤抖,夹个菜,筷子会在空中不停地抖动,夹不稳,端个碗,晃晃悠悠,一不小心,就会将汤汤水水洒了,母亲这毛病慢慢地越来越严重,有人说是气的,有人说是累的,不管如何,都是因为我们这些儿女所致,我们便提出不让她再给我们做饭了,母亲不但坚持白天做饭,还依然要给我们夜夜做晚饭。

冬日的夜,依然是清冷而漫长的,这时,家里的经济已经慢慢地好一些了,可以用木炭生火取暖,不用再围着火炉烧劈柴了,我们可以坐在屋子里烤着暖暖的木炭火了,但灶房里依然是冷的,没有取暖的设施,有时,我们心疼母亲,会给她端去一盆木炭火,但她为了节省木炭,又将炭火拿到房间里,倒到了我们的大火盆里,说她跑来跑去,顾不上烤火,放在那儿是浪费。其实哪能浪费呢,最起码,可以将屋子烘得暖和一点儿。

很多時候,我们的心中也会生出缕缕的愧疚,觉得母亲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在每天晚上那么辛苦地给我们做菜做饭,我们一个个年纪轻轻的,却坐享其成,也有着良心上的不安,可母亲却仍是要每晚给我们做饭,拖着瘦弱疲惫的身体,在灶房里昏暗的电灯下忙个不停。

母亲的固执,令我们无可奈何,母亲的手颤,也让我们无可奈何,眼看着母亲的手颤一天比一天严重,我们担忧着,却无计可施,请医生看了,吃了些西药,也吃了些中药,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母亲的手依然颤抖,母亲也依然在为我们深夜煮炊。

后来,我出嫁了,总觉得可以减轻母亲的负担了,总以为可以让母亲轻松了,我们都走了,家里就剩下母亲和父亲两个人,想吃就做,不想吃就不做。

可我回娘家的时候,母亲仍是沿袭着老习惯,仍是日日深夜为我及我的老公煮炊。

记得母亲最后一次为我煮炊,是在农历十月份,母亲的生日前。

母亲生日前,我回了娘家,在家里陪母亲小住了几天,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火盆边烤火,母亲说,你喜欢吃红薯圆子,我去给你炸点儿红薯圆子吃啊?我说,哎呀,妈,做那个太麻烦,不要做了吧,晚上吃不吃都行的。当时,我正怀着孕,母亲说,平时,你一个人,可以将就一点儿,怀孕了,就是一个人吃饭供养两个人呢,饭食营养可一定要跟上,要不然,肚子里的孩子会营养不良的。听母亲如此说,便懵懵懂懂地依了母亲。

母亲从红薯窑里掏出了半篮子红薯,洗净,放到锅里蒸,然后拿到火盆边,我跟母亲一起剥去红薯的外皮,将蒸熟的红薯捏细,然后掺上些面粉,搓成一个一个汤圆大小的圆子,全部搓完以后,母亲起身,将它拿到了灶房,我因为怀孕,闻不了油烟味,母亲便不让我去,她一个人去灶房里烧锅油炸红薯圆子。

一个多小时后,母亲捧来半篮子红薯圆子,酥黄酥黄,还冒着热气,这些黄灿灿的红薯圆子要多诱人有多诱人,我迫不急待地取了一个,放进嘴里,真好吃!母亲做的红薯圆子既香且甜,糯软可口,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幽香久久,令人回味。

见我一个接一个地吃着,母亲便又去了灶房,烧了一碗白菜豆腐汤,给我端来,说,吃些圆子,再喝点儿汤,省得上火。

见母亲为我这么辛苦,我的心里不禁酸酸的,望着母亲的花白的头发,我的眼角泛起了晶莹的泪花,我怕被母亲看见,忙低下头,装作喝汤。

而这一次,是母亲最后一次为我煮炊,一个月后,母亲脑血栓突发,离世,永远地离开了她牵肠挂肠魂牵梦萦的儿女。母亲离开的时候,是在深夜,她没有惊扰每一位儿女的睡眠,一个人静悄悄地走了,带着一身的劳累和疲惫,静静地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一想到那个冬日的寒夜,我就觉得浑身发冷,瑟瑟发抖。

我的母亲啊,您为了您的六个儿女,可谓操碎了心,您本瘦弱,可是您硬是拖着瘦弱单薄的身体劳碌辛苦了一辈子,直到生命的弦戛然而止,才心有不甘地撒手人寰。啊,母亲啊,我的母亲,在儿女跟前,您纵然再苦再累,再疲惫虚弱,您都静默无言,而我们作儿女的,又能回报母亲几许呢?

年年冬日深夜里,您为我们煮炊的身影,总在我的眼前,让我留恋和怀念,一想到那热气腾腾的饭菜,我的心便暖如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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