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面有没有火

2019-08-07 02:05普玄
长江文艺 2019年6期
关键词:火盆小妹妹妹妹

普玄

将一个缓慢而温暖的中午变得急促而寒冷的消息来自东南方。正弯腰在火盆前拨火的李大男接到电话,电话来自身后东南方的省城。女人漂亮是个资本,弯着腰的大姐正洋洋得意这么想,身后东南方的消息如寒风一样刮过来。电话是省城正在读研究生的小妹妹打来的。

李大男腾出一只手接电话,说话的却是妹妹的女导师。女导师告诉她,她小妹妹怀孕了,要她赶到省城帮忙处理,尽快打掉。她听清了,但是感觉不对,她以为是个诈骗电话。她妹妹正在读研,男朋友都没有,怎么可能怀孕呢?屋子里刚刚升起炭火,上面架着铁水壶,壶里面烧着姜汤,墙壁上映着斑驳的红。她把电话重新拨过去,电话里传来小妹妹的声音。小妹妹在电话里一起一伏地抽咽,女导师还在边上训她。

李大男想问小妹妹几个问题。没听说她有男朋友怎么就怀孕了?就算谈了男朋友,怎么就怀孕了?还有,谈了男朋友怀了孕,两个人悄悄处理啊,怎么就让女导师知道了?

小妹妹在电话里面哭泣着,旁边训她的女导师又抢过电话。女导师操着经常训练英语口语的普通话对李大男连珠箭般发射。

你妹妹怀的是一个已婚男人的孩子。

那个男人现在找不到了,手机停机了,姓名是真是假不知道。

那个男人消失了,你妹妹也不去悄悄处理掉,现在,肚子都鼓起来了。

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女导师说,她不懂事,你这个当大姐的应该懂事。如果再不处理,捅到学院管政工的领导那里,我就保不了她了。

李大男扭转身子朝门口跑。

二楼的走廊上挂着风干鸡和腊鱼腊肠,过年的气氛夹着冷风从大门灌进来。李大男从二楼沿着楼梯边往下跑边在心里佩服小妹妹的女导师。她只用几句话把事情的紧迫性全部说清了。简单明了,像村里早先的妇联主任。

李大男下了楼,从门口朝乡道上跑的时候想起一件事,儿子没有带上。她站在乡道边的菜地角喘气,邻居已经领着她八岁的儿子追上来了。

邻居边追边喊,李大男,出了什么事这么慌里慌张?

大姐名字叫李大男。依次排下去,二姐叫李二男,正在省城读研究生肚子里怀了孩子的小妹叫李小男。

不过二姐和小妹后来在上学过程中都把名字改了,分别叫李二兰,李小兰,只有大姐没改。大姐没有回应邻居的话,没结婚肚子却大了,这种事怎么能说出口呢?

搭上通往县城的客车,李大男感觉到不该带儿子。儿子已经八岁,懂事儿了,儿子到省城去看小姨没结婚却大了肚子,终究不是个事。李大男在客车上给两个妹妹都称为大姐夫的男人打电话。四周都是人。快过年了,进城打年货的同乡熟人多,都和李大男打招呼,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和大姐夫说小妹妹怀孕的事呢?李大男在电话里支支吾吾。

大姐夫在电话里面问大姐,昨天刚刚回村子里准备過年的事,今天怎么忽然又朝省城里跑。大姐夫是县城里的一个中学老师,李大男准备把儿子放在大姐夫那里。李大男在电话里面让大姐夫朝县城长途客车站赶。大姐夫还要再问,李大男不高兴地把电话挂了。

问什么问?把孩子放在你这里帮忙带几天就是了,李大男赶到县城以后,对守候在长途客车站的大姐夫说。

大姐夫如空中落下的雪粒般点点头。天气这么冷,雪早就该下了,却一直落不下来。

会不会带孩子就看你这一回,李大男对大姐夫说。

大姐夫在冷风中吐着白气作保证。

带不好孩子想让我嫁给你,没门,李大男说。

大姐夫准备再问李大男急慌慌到省城干什么,客车要启动了,李大男跳上车。

车开动的时候李大男想起来家里的火盆还没有熄。

家里面还有没有火?李大男望着客车外面想。

我在高大而威严的知名大学大门口停住。比马路还宽阔的大门前有六个保安,三个在左边,三个在右边。我不知道从左边进还是右边进。我看见零星的雪花从天空中往下飘落。我看见校门口有很多学生进进出出。我有点害怕。

我今年二十八岁。我只读了初中二年级就离开了学校。我在省城和南方的深圳东莞都打过工,我在河南信阳结婚,我在丈夫坐牢后和他离婚,带着八岁的儿子回老家,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男人打我的拳头,不怕小偷混混儿,不怕警察,我只怕学校,怕有文化的人。

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母亲死了,我就不想读书了。那一年我七岁,二妹妹五岁,在眼前这个大学读研究生的小妹妹那一年只有一岁。我不想读书了,想在家里帮父亲劳动、带两个妹妹,父亲不同意。父亲说小女孩子不读书怎么行?我读到小学毕业的时候父亲又娶了一个老婆,我又不想读书了。我上初中是父亲用棍子赶去的。我学不进英语,我考英语除了填空,其余都是零分,快上初三的时候,我怎么都不读了。

我弄不明白我的小妹妹是从哪里来的天才。她上小学上初中一直是全班第一名。我最怕的英语,我二妹最怕的数学,对我小妹妹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她高中一下子越过我们县,直接考上了全市重点高中。我小妹妹上全市重点高中的时候我们既没有妈又没有爹了。我爹在我小妹妹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被汽车撞死了。我小妹妹在这个时候还能学习这么好只能说她是个奇才。

送小妹妹上高中的当然是我。那一年我虽然只有二十一岁,但已经是一岁孩子的妈妈了。我站在全市重点高中大门口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哗哗往外流。我说妹妹呀妹妹呀,我怎么一下子看不见了。我说妹妹呀妹妹呀,天下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学校呀。我说妹妹妹妹,我怎么这么害怕呀。

三年后我小妹妹考到省城读大学,送她那天轮到我二妹妹哭。我二妹妹今年二十六了,目前在南方深圳的一家歌厅伴舞。她从小喜欢舞蹈,但是我们乡镇的中学里却没有舞蹈课,她上到高一后辍学。送我小妹妹上大学那天,太阳很大气温很高,我却感到出奇地冷。我站在那所大学门口。我以为我在梦中。四周都是花坛,鲜花盛开;四周都是大学老师和大学生。我觉得我简直无法立足。我二妹妹哭得像一个泪人,她太高兴太激动了,她没想到我们家里会有人上这么好的大学。

我二妹妹哭着抱住我说,姐姐我心里好害怕呀。

我说不怕不怕。这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地方,有什么害怕的?但是我自己和二妹妹一样,也怕得发抖。

小妹妹用手机消息告诉我她正在上课。那我就先不进大学门,我刚好想一想。我想了一路,脑壳都想疼了,都没有想明白她为什么会怀一个已婚男人的孩子。

雪花拖拖拉拉地往下飘。我头上偶尔一粒雪籽偶尔一粒雪花。我在零零星星的雪花和雪籽中莫名其妙地走到街边的一所医院前面。我在医院门前呆站了一气又走,走了一会儿,雪籽雪花像石子一样落在额前,我一抬头,又回到那所医院面前。

我总在医院前面转悠什么?

医院门口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招聘启事。快过年了,在城里打工的人都陆陆续续回老家了,城里很多用工单位都缺人。我站在牌子前面发呆,脑壳里面还在想小妹妹的事儿,牌子边上一个老头过来搭讪。

大姐,找工作吗?包吃包住。

我找什么工作?我是来处理事情的。我侧身走。

我没有想到那个老头儿追上来,说,有一个工作,虽然不好听,但是却能挣钱。

什么工作?多少钱?

我怎么会问工作多少钱呢?我这么问完全是下意识的。我多年在外面打工,形成了习惯。

肛肠科里,给人洗屁股,老头儿说。

我扭头就走。今天怎么这么不顺?小妹妹大了肚子还没处理,现在又碰上一个要找人洗屁股的。

老头儿追上来,喊着说,大姐,考虑考虑呀。

女人漂亮是个资本,看看我小妹妹,那就是漂亮,她站在学校大门口接我,她完全和背后的大学融为一体,在她身上,能看见这所大学的影子。

我在庄严威武的大学门口仍然害怕。从左边进还是从右边进?左边右边都能进。我松了一口气。

我准备了一肚子话。我在客车上想了一路,我设计了很多问题,但是见到小妹妹之后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我想我应该训她,应该责备她。一个堂堂的知名大学研究生,为什么和一个已婚男人来往?怎么会怀一个已婚男人的孩子?

还有,那个男人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他凭什么和一个女学生来往?凭什么搞大了女学生肚子不见了?我要找到他,我要找他算账。我才不怕他!我李大男什么没见过。我和流氓混混儿结过婚,监狱牢房都见过了我什么没见过?

我跟着小妹妹往大学校园里走。这所大学真是大,整整一座珞珈山。我跟着小妹妹往山坡上走,跟着她去食堂打晚饭。我准备了一肚子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吃了饭回去,小妹妹说。

我的事不要你管,她說。

那么,他是谁?

我说了,我的事不要你管,小妹妹站在宿舍前面的树林边上说。

我有点怕她。自从她考上研究生之后我就有点怕她。我们村在她之前出过两个大学生,一个考上江苏的船舶学院,毕业后分在南京当干部;一个考上省城的师范大学,现在在我们县当教育局长,但是这两个我们从小敬佩的人当年都没有考上研究生,那说明我小妹妹比他们两个人还厉害。

你,那你怎么办?我望着她肚子说。她穿着印着白格子的黑棉袄,现在还看不出她肚子显形了。

你的导师说……我半天说不出话。我在大学里面太紧张了。我在村里县里,那可是有名的泼辣人物。

你有完没完?小妹妹瞪着我说。

晚上没有车回去了,我说。

我们在大学校园的树林里走了很长时间,没有再说话。我想起家里面那盆火没有熄,门也没有关。我几次掏出手机,又放下了。

医院三楼里人来人往。快到过年了,还有那么多人做肛肠手术。楼道里人满为患,小病房八个人,大病房有三十多个人,都还住不下,走廊道里只有加床。

李大男站在走廊道里和女包工头说话。肛肠科一共四层楼,负责洗屁股的有两个女包工头,每个人负责两层,每一层有接近两百个病人。

洗屁股在这里叫“洗瓦”。为什么叫“洗瓦”?女包工头也不知道,在女包工头来之前都叫“洗瓦”。给男人洗叫“男瓦”,给女人洗叫“女瓦”。

洗一个“瓦”二十块,女包工头对李大男说,一个人一天可以洗二十到三十个人,一天挣五百块没有问题。

做肛肠手术,最痛苦的是第一周,第一周最痛苦的事情是上厕所。人吃五谷杂粮,人要吃喝拉撒,得这种病正常。病人在第一周,解完大手后要用温水洗,这个活儿在医院所有的活路中,最脏最贱最累,当然也最挣钱。

大部分是“男瓦”,女包工头对李大男说,男人容易得痔疮,你结过婚了吧,没事儿,这儿是医院,医院里只有医生和病人之分,没有男女之分,我就天天洗“男瓦”。

李大男有点犹豫。她儿子虽然有八岁了,但是她还是不想给别的男人洗“瓦”。

她不想接这个活儿。

最关键的是时间。

这个活儿最忙在什么时候?最忙在凌晨。可以说从早上两三点钟到早饭后这一段时间,一直忙个不停,女包工头说,你也知道成年人的习惯,都是这一段时间上厕所。

把你手上的病人安排得恰到好处,错峰上厕所,才忙得过来,这是一个人的水平,女包工头继续说。

在哪里住?

还谈什么住?女包工头说,你想想,病人都在病房里,在走廊的病床上,我们哪里离得开半步?顶多一个加床空着的时候夜里睡一下,连加床都住满的时候我们有躺椅,在躺椅上睡。

李大男想找一个地方住,住下来才有时间解决小妹妹的事儿,但是这里既没有地方住,也没有时间,那不行。她走下楼准备离开的时候,女包工头追上来了。

我给你每个人加两块,一个“瓦”二十二,女包工头拦住她说,我这是给你让步了,主要是快过年了,招人不好招,平常时这个活儿俏得很,一个月挣一万多,想挣的人多的是。

李大男想要时间。

她的电话响了,小妹妹的女导师要见她。事情逼到门口了,没有时间了。

李大男迎着零零星星的雪花朝女导师指定的地方走。校园太大了,里面居然住了六万多人,比一个县城人还多。有街道,有交警,有宾馆酒店,有商店邮局。女导师的办公室要穿过两条马路,翻过一个山坡。

李大男穿过第一条马路的时候给邻居打电话。她实在忍不住了。家里面火盆没有熄,门都没有关她就跑出来了。

家里面有没有火?她问。

李大男,邻居说,有你这么忘事儿的吗?火不熄你就朝省城跑?

邻居是李大男的叔伯堂弟。李大男爹死后,爹后来娶的老婆也到外地打工去了。李大男一家现在只剩四个女人,都在外地,家里盖的二层楼长期空着,由堂弟照顾。一层楼放着堂弟家里的粮食和杂物农具,二楼平时空着,每逢年节李大男都要组织几个女人回家。

李大男开始爬校园内的小山坡的时候给两个妹妹都喊大姐夫的男人打电话,问儿子的情况。儿子自然被照顾得很好。李大男现在在县城中学附近的一个餐馆打工,当服务员和杂务工,大姐夫是学校老师,偶尔在餐馆吃饭,一来二去熟了,大姐夫就追求李大男。大姐夫是心地善良,大姐夫长得一表人才,大姐夫比李大男还小一岁,最关键的,大姐夫还没有结过婚。这么好的条件到哪儿去找呢?人们都不明白,大姐夫找来找去,拖到二十七岁,最后却找到李大男这么一个拖着八岁孩子的离婚女。

但是大姐夫追求了一年,李大男却始终没有松口答应。

女导师个子不高,普通话里永远有一股英语训练的味道。女导师对李大男家里的情况很清楚,见到李大男后就说个不停。她让李大男住下来,处理好妹妹的事情再走。

我对你家里也很同情,女导师说,如果不是同情,我不会这么护着你妹妹。

现在国家政策变了,在校研究生是可以结婚的,但是,你妹妹这是给已婚男人怀孕啊,即使参加工作了,这种情况也不允许,何况还是学生?

李大男连连认错。她说她保证做好妹妹工作,她说她今天晚上就住下来,她说希望女导师帮妹妹保密,不让学院领导知道这件事。

女导师是怎么知道的呢?

现在的学生和我们那个时候不大一样了,女导师感慨说,李大男啊,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你妹妹也不是原来那个妹妹了。

她怎么会不是原来那个妹妹了呢?

女导师开始语速很快地说话。

她给李大男说现在的学生变化。她开始举例子。她说李小兰们这一届还有一个女生,也是家里面贫穷,一上学就在外面给别人做家教。按说做家教也是应该鼓励的事儿,但是搞得不想学习了,就变味了。这个女生最后给一个老板家里做家教,干脆住到老板的另外一套房子里,和那个老板同居了。

我只能劝说和谈心,女导师说,我还能怎么样呢?

我跟在小妹妹后面走。我们沿着珞珈山,朝上面树林深处走的时候,我看见一只鸟落进她的脖子里面。我往前紧走两步,我准备喊住她。一只鸟落进脖子里了,怎么还只顾往前走呢?

我没有惊动她。我想我看错了,是我眼睛看花了。我连续工作了十五六个小时,我从早上三点开始在医院“洗瓦”,一直忙到下午两三点才喘口气,接着晚饭期间又是忙,晚饭之后,我跑到校园里见我小妹妹的时候,累得头昏眼花了。

我已经在那个医院肛肠科打工了,我给女包工头提的条件,就是每天晚饭后能出来。我小妹妹每天晚饭后都要沿着这座山朝树林深处走,她走到不能走的时候,就站在树林里发呆。

这座山太漂亮了。它弯弯曲曲,连连绵绵,六万多老师和学生藏在里面,既热闹又幽静。山上有樟树枫树桂树和松树,在冬天里仍然青青幽幽。

时间很紧张了。小妹妹的女导师说她怀孕怕有四个月了,四个月就该显怀了,四个月如果做手术就只能引产了。

我这是第三天跟着她走了。第一天她没有发现我,第二天她发现我了,稍稍愣了一下,没有理我。我跟着她走了三天,我知道时间很紧张了。

雪为何迟迟不下来?

我们在零零星星的雪花中往山上走,拐过一个弯的时候,我又看见一只鸟落进她的脖子里。我揉揉眼睛。我看见小妹妹在拐弯的时候身子摇晃了一下。

她的身子为什么会摇晃?她想用左手撑住摇晃的身子,她停住想了一下,她似乎要确认一下,刚才摇晃的是不是自己,她随后换成右手把自己撑住。

我现在相信了女导师的话,小妹妹怀孕有四个月了。

我當年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就是这样,我总想用一样东西把自己撑住,但是总也找不到那样东西。我怀孕四个月的时候,丈夫因为偷盗被抓了,他是一个吃喝嫖赌的浪荡子。我们全家,从父亲到两个妹妹,都不想让我要这个孩子。我那个时候每天走路摇晃。我挺着肚子在看守所和监狱来回多次,和那个男人办离婚。我那时候身子就像她这样摇晃,我也是这样用手撑住自己。

又一只鸟落进小妹妹脖子里,我冲上去,抖开她的白格子衣领,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干什么?小妹妹问我。

我不知道我刚才在干什么。

你怎么还不走?她问。她怕我不明白,又问一句,你怎么还不回家?

我在这里找到工作了,我说。

她并没有问我在哪里找到了工作,找到了什么工作,她明白我留下来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那个男人是谁?那个坏男人是谁?那个坏人找不到了吗?我一口气往下问。

早点回来,带个男朋友回来烤火,李大男说。

李大男不明白二妹妹为什么不着急,女孩子二十六岁了,不找男人怎么行?

她着急。早饭之后开始换药。病人换药的时候也是最忙碌的时候,再有面子再有身份的人,一得了肛肠病什么都没有了,都得排着队,一个一个在换药处候着,一个一个趴在床上撅着瓦等着换药师用巨大的钳子夹着药朝私处塞,都得在疼痛叫喊中完成一个一个流程。李大男在这么忙的时候还分心了。还在望外面的天空,还在想家里的火盆。

她觉得自己老了,像老妈子一样老,一样啰嗦。

她才二十六岁啊。

李大男第一回感觉到自己老是在小妹妹上研究生的时候,小妹妹上高中上大学她都送了,上研究生她没送。小妹妹从省城就读的大学考上珞珈山这个大学读研究生,学校换了,城市却没有换,似乎用不着送。不是,她很想送,但是她送不动了。

她害怕学校,害怕有知识有文化的地方,也害怕自己又激动地哭。

她不想再哭了。她肚子里怀着孩子,从河南信阳和男人离了婚,又回到老家县城打工,该哭的都哭完了,她不想再哭了。

上午过去了,中午过去了,下午过去了。李大男似乎是一秒一秒地数着在过。她要熬到晚饭后,只有在那个时间小妹妹有空自己也有空。她一有空就看外面的天空,雪花仿佛冻在空中,天气阴沉,城市乌冬冬的,整个城市似乎都在等着一场雪下来。

天空在静止,城市似乎也在静止,但是李大男知道,有一件事不会静止,那就是小妹妹的肚子。家里面有没有火?火盆已经熄了。都回来过年,家里面有火盆。

小妹妹一直不开口同意做手术。怎么办?

雪开始下的时候,她就同意了,李大男这么想。

李大男望着外面说,快下雪吧。

快下吧。

老天爷,快下雪吧。

两个妹妹都喊大姐夫的这个男人真是好脾气。堂弟邻居已经告诉我了,火盆熄了,我还是不放心。为了让我放心,大姐夫带着我儿子专门从县城赶到我们家里去看火盆。他确定火已经熄了,并且用手机给我拍了视频和照片。他刚返回县城,我又觉得不对劲。

家里面有没有火?

没有火,我确定没有火,大姐夫说。

天有点暗了。冬天就是这样,刚吃过晚饭天就暗了。我和小妹妹在她宿舍前面的树林里转。树林前面有一个荷花池,荷花池前面是网球场,网球场边上是露天电影院和篮球场 。这所大学的设计者真是了不起,山坡上全是树林,山凹里面全是建筑房屋,相互映照。

一开始是小妹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我和大姐夫通电话的时候,拐向另一条小路说话,她跟在我后面。

大姐夫刚刚挂断电话,我又拨过去。

家里面有没有火?

没有火,我确定没有火!大姐夫说。

我拿着电话久久不说话,也不挂断,天空暗下来,天空上还是零零星星的雪片和雪籽,天空上面的雪还是僵持着不往下落。

大姐夫是个好脾气。他由着我。天下有这样的男人真是怪事。

你要是不放心我再回去给你看一趟?大姐夫在电话里面征求我意见。

我想让他再回去一趟。我明明知道家里火盆已经熄了,但是火盆熄了我又发慌。

你干什么你?用手撑着身子的小妹妹在我旁边听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

有你这么折磨人的吗?她对着我吼,她吼人的时候像一只小公鸡。

我的两个妹妹都向着这个大姐夫。她们很早就背地里甚至公开场合喊他大姐夫。她们不明白大姐夫这么好的条件,苦苦追求我一年,我怎么还没有态度。

你李大男除了还有点漂亮,还有什么呢?她们说。

对,女人漂亮是个资本。

我有點冷。

我看着小妹妹。她还是那么瘦,胳膊像一只藕杆那么粗细。她穿着方格子棉袄,下身一条皮裤,脚上是球鞋。我问她冷不冷,她摇摇头。她说她一点都不冷,全身热烘烘的。

我又给大姐夫打电话。

家里面有没有火。

当然是没有火了,火已经熄了,几个人都看过,验证过,火确定熄了。

没有火怎么行?

大姐夫在电话那边不知所措。他不明白我怎么了。他不明白我到底是让他回去熄火还是让他回去升火。他这才意识到我可能在省城里遇上了什么事儿。

你是让我回去升火吗?他问。

你听不听得明白话?你会不会听话?我在电话里吼他。

这个男人是好脾气,他由着我耍赖。他说现在听我的,我让他回去熄火他就熄火,我让他回去升火他就升火。他问我在省城里碰到什么事了。我让他闭嘴,他就闭了嘴。

我只是觉得冷。

我想问问前面缓缓行走的小妹妹为什么不冷。我看着她在前面走。她在前面走了几步之后扭头等我,她不自觉地用手撑住身子的时候,我一下子明白了。

我站在那里突然大哭起来。

小妹妹扭头看我。

我望着天空嚎啕大哭。路边偶尔有几个吃过晚饭的学生经过,他们好奇地看看我,又好奇地看看我周围,看看山坡,又看看树林和乌冬冬的天空。

天空开始下雪了。

前面网球场和露天电影院的场坪上,雪片像一只一只鸟一样飞在空中,漫天漫地的鸟终于飞来了。

李大男扶着露天电影院场边的栏杆,边哭边呕吐。空中的雪片鸟一样都朝她头上飞。李大男白天在肛肠科洗了一天“瓦”,一洗一盆血水,一洗一盆黄水和臭水,她早就要呕吐了,现在她终于对着场坪和漫天的雪花吐出来了。

你把孩子生下来吧,李大男吐完之后对小妹妹说。

你说什么?小妹妹似乎不相信她的话。

你把孩子生下来,我给你养,她说。

你能不能休学半年?或者请半年病假?李大男直起身子,对着空中的雪花计算着小妹妹生孩子所需要的时间。

漫天的雪花落下来了。落下来就落下来了。她们从山凹处的露天电影院广场往外走。雪片鸟一样追着她们往外走。下雪天谁不觉得冷?下雪天谁都觉得冷。但是不完全对。李大男知道,身边这个单瘦的胳膊像藕杆一样的小女人就不知道冷。一个肚子里有四个月孩子的女人不会知道冷。

李大男当年肚子里有四个月孩子的时候也不知道冷。一个嫁到异乡女人怀着四个月孩子的时候男人坐牢了,她怎么会不冷?李大男一开始也冷。当时她挺着肚子在麦地上看白茫茫一片硬雪,听风吹雪孔的声音。她边走边想自己该怎么办。要不要孩子,要不要男人,要不要回到娘家。她想不明白,她的身体却替她想明白了。

她躺在床上。她的身体里有一只火盆。她走在风雪中,那只火盆也跟着她。她不冷。她燥热得不行。她走路,吃饭,睡觉和发呆,她的身体一直热烘烘的。

她看得见那只火盆。夜里尤其看得清楚。一只火盆卧在她肚子里,飘着红红的火苗。她一直盯着那只火盆看。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她知道那只火盆不能拿走。她如果拿走那只火盆,她会一直发冷,在寒冷中冻死。

李大男在前面放开步子走。她要去医院了。她要告诉女包工头,她不再给那些人“洗瓦”了。她现在才明白,她之所以愿意到医院里找一份零工打,不是挣钱,也不是想找个地方住,她心里想的是小妹妹。如果小妹妹做手术,她得有个地方,有个环境照顾小妹妹。现在小妹妹不用做手术了,她也不需要这份工作了。快过年了。

李大男在风雪中突然停住脚步,她的电话响了。电话是大姐夫打来的,她望着手机上跳动的电话号码,又望着后面追过来的小妹妹,突然来了主意。

我不会嫁给你的,李大男接了电话后劈头说一句。

你是一个好男人,我配不上你,她说。

李大男不顾大姐夫在电话那头儿的劝止和哀求,只顾往下说。她们走出了电影院,来到一个空阔的十字交叉路口。交叉路口平时有交警站岗,现在却一个人也没有。路边是花坛和修剪的矮树,安静地迎着空中的雪花。

李大男说出她的方案。她想让小妹妹嫁给大姐夫。女导师有一句话提醒了她,现在的研究生可以结婚。结了婚就可以把孩子生下来。

李大男站在十字路口和大姐夫通电话。她的想法遭到了大姐夫的激烈反对。大姐夫直到现在才明白李大男匆匆赶到省城的原因。李大男反复劝他,他都坚决不同意。说到最后,大姐夫说累了,反反复复只剩下一句话。

李大男说,我妹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

我爱的是你,大姐夫说。

我妹妹有知识有文化,我是一个粗人,李大男说。

我爱的是你,大姐夫说。

我妹妹心地善良,对人好,李大男又说。

我爱的是你,大姐夫说。

李大男围着十字路口走动,她晃来晃去,都摆不脱身上鸟群一样的雪片。她没发觉自己又在流泪,泪水顺着脸流了一脖子。她边流泪边教训大姐夫,说他死脑筋,不开窍,大姐夫就是死脑筋不开窍。

李大男背着身子接电话。她想先做好大姐夫工作再回头做小妹妹工作,谁知道刚开头就遇阻力。她围着十字路口声嘶力竭苦口婆心的时候,小妹妹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使劲捶着自己的肚子,嚎啕着边哭边说,李大男,去死吧,你去死吧。

我小妹妹坐在雪地上捶打自己的肚子。她坐在雪地上哭。雪片齐刷刷地朝她头上飞。她边哭边和我说话,她终于开口了。

李大男,你告诉我,一个男人怎么说消失了就消失了?她说。

谁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她哭着说。

你让他来,他的种子,他说让我打掉我就打掉好不好?她哭得呼吸不畅,坚持着说。

开口了就好。

我扶她起来。给她捶背拍胸。我拉着她在越来越密集的风雪中朝前面走。

我听她说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中年已婚,那个男人在学校里上那种休息日才开的国学课,那个男人在课堂上和她相识。那个男人说他做地产,那个男人说他的地产难做。那个男人说他的地产欠了提前预售的买房户的几个亿资金,那个男人说他害怕得天天掉头发,天天想自杀。那个男人给她讲地产商和官员的关系,那个男人说他恨不得退回來做一个什么都不想的学生。

那个男人突然消失了。

雪片继续往下落,小妹妹在层层叠叠下落的雪片中向我连续发问。他不明白一个大男人为什么突然会消失。他被抓走了吗?他被集资买房的人们打死了吗?他被讨账公司追到外地了吗?

不知道。

一个男人消失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年我自己的男人消失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女人,她的男人消失了,她只有发冷。当年我男人消失了之后,我一开始到处找不到他。他被抓到牢里面去了,公安局通知到他们村里,通知到他父母和全家,他们全都知道了,我这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却不知道。我四处找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我在找他的时候天越来越冷,我的身子也越来越冷。

雪怎么下这么猛?

我又给我二妹妹和阿姨打电话。催她们回来过年,催她们家来烤火。一个男人消失了怎么办?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二妹妹原来谈了一个男朋友,那个男朋友和她在一个城市,都是外地去深圳打工的人,后来他们分手了,那个男人去了另外的城市,在她面前消失了,她就不再谈男朋友了。我每年过年催她回来,她都不想回来。她讨厌每年回来我逼她相亲,她讨厌村里人关心的言语和问询的目光,她希望到一个没有男人的地方去,世上却找不到这样的地方。我阿姨在我爹这个男人消失后,也不再回家过年。她在温州打工,过年的时候外地打工的人都走了,她却不走。她认为她没有脸回家过年。我们姊妹三个都不是她生的,我父亲死了,她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过年的时候她没有家回。她没有脸回娘家,她娘家父母已经死了,也没有家了,她当然也没有脸回第一次嫁人的那个家,那里也没有家了,她只剩我们这个地方,我爹却死了。

那一年我阿姨不回来,她认为我们家已经和她没关系,她认为她没脸再回我们这个村子,她认为她天生是一个克男人的灾星,她过年只配待在外地。那一年我打电话催不回她,就跑到温州去接她,我在春运的人山人海中挤上火车赶到温州,拉上她往回赶,我们拎着大包小包,挤火车挤汽车,终于在大年三十赶回村子。

家里面两个妹妹升了一盆子火在等我们。

雪下大了,要过年了。

一大群一大群鸟一样的雪片落在我们身上。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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