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张行

2019-08-08 18:10尤丹娜
南风窗 2019年16期
关键词:小人物吉他流行音乐

尤丹娜

采访张行约在了北京的一家club,张行和朋友们将这里作为筹备新电影的办公地点。穿过修饰繁复的走廊到达一片相对开阔的场地,再过几日,这里将召开电影《爱无国界》的新闻发布会,张行作为总制片人,将与剧组一起在巨大的LED屏幕前挑选新鲜的面孔,有年轻的演员将借此从茫茫人群中脱颖而出,走到聚光灯下,开始他们的艺术人生。

在一部电影中倾力投资、谋划、提携新人—最后,有机会主要负责音乐的部分,是张行送给自己与音乐交缠半生的小礼物。

张行是谁?

如果你问一个20世纪90年代后出生的年轻人,他或许会面露茫然。但如果问起他们的父母,这些蹚过80年代河流的中年人一定会露出满是回忆的微笑,想起他们青春里真诚的旋律与隐秘的心事。

1984年,张行的第一张磁带专辑《成功的路不止一条》发行,在两个月内销售了350万盒。上海的各大书店音像柜台,一箱箱印着张行肖像的磁带送过来,包装盒上的封箱浆糊都还没有干,就被抢购一空。在人均收入还不足百元的窘迫时代,这样的销量即使放在今天恐怕也很少有人能够企及。

更持久的影响是销量数字背后真正走入千家万户的歌声。很多买不起磁带的人聚集在一起用收录机集体听歌,大街小巷,人人都会哼上一首《一条路》《迟到》或《小秘密》。在那个音乐形式刚刚丰富起来的岁月,张行让流行音乐真正地走进千家万户,镌刻在无数年轻的生命里。

“人的一生可以没有其他的佐料,但音乐一定要有。”他不无遗憾地表示尚在铺设的场馆无法为我们的谈话添上一首适宜调动情绪的轻柔背景音乐,又近乎雀跃地聊起BBQ时应该听什么歌曲、西餐厅里又应该放什么旋律。

音乐是重要的。对张行来说,它应该出现在访谈里、宴席间,也理应是勾连着人生的标点,填满每一个无味的俗常罅隙。

魂牵梦萦

作为人生佐料的音乐应该是什么样的?

对1962年出生的张行来说,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样板戏与京剧占据了他对音乐的所有理解。這些克制又激昂的旋律一度令他以为音乐是冷静、硬朗的代名词,直到第一次听到以邓丽君为代表的港台流行音乐,张行觉得自己被“击中”了。这些歌曲大量运用大陆未曾流行的电声乐器,旋律也柔软低回,仿佛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口,让张行发现音乐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美妙。彼时,这些港台音乐没有原声带发行,歌曲全部都是翻录,音质粗粝,好多歌词因为唱腔和表达的陌生化更是只能猜想:“秋虫在呢喃”“,呢喃”是什么?“魂牵梦萦,萦绕心头”,“萦”是“赢”,还是“引路”的“引”?因为时代表达的局限,这“听音组词”的猜测也充满了生硬的意味。

港台流行音乐大量运用大陆未曾流行的电声乐器,旋律也柔软低回,仿佛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口,让张行发现音乐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美妙。

音乐形式是全新的,旋律是陌生的,歌词是模糊的—但向往是真实的。咬不准怎样书写的“魂牵梦萦”从字面意义上一跃而下,占据了少年张行全部的心神。他开始用所有的业余时间学习和弹奏这种新鲜的音乐。彼时,吉他被称为“黄色乐器”,自然也不会有名正言顺的教习,他就在路边、公园与同好们切磋琴技,偷师学艺。新颖的发声方式也无处进行专业修炼,那就用儿时唱京戏的童子功撑起一遍又一遍的收听与模仿。在工厂的工作中不小心伤了一节手指,张行的第一反应甚至都不是疼痛和残缺,而是是否还能弹吉他唱歌。

为邓丽君等的新派港台流行歌魂牵梦萦的张行没有想到,他自己也有机会成为“梦”的一部分。

1984年,张行在上海市第一届青年吉他大奖赛中获奖。走在路上,开始有人能够认出他。同年的国庆35周年晚会,上海市文化局局长亲自来到张行家中邀请他到晚会上表演。在一众字正腔圆的“正统”歌唱家中间,张行一个人弹着吉他独唱了两首歌曲,不是人们听惯了的集体叙事,是轻柔的《一条路》和《小秘密》。

这一次,全上海的人都知道这个弹着吉他唱歌的小伙子是张行了。吉他也不再是“黄色乐器”,因为张行走红而被正名的吉他成为诸多家长替孩子报名兴趣班的首选。而更多的人开始抄下他翻唱的歌词当作情书,学着他的样子拿起吉他笨拙地弹唱《一条路》《小秘密》或《迟到》,送给现实里令他们魂牵梦萦的心上人。

从飘忽的旋律和猜想的文字里,感情依旧真挚地从歌声里流淌出来,温暖“小人物”们的心。张行与他的歌声一起,成了令人难忘的时代记忆。

小人物的“一条路”

让80年代闪闪发光的时代歌手张行来评价自己,他不假思索地说是“小人物”。

“小人物的倾诉”本是乐评人对原唱刘文正歌曲的评价,张行以此来概括自己,除了对翻唱歌曲本身的理解,亦是对一生遭逢的总结—小人物总要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在浮沉间体会时代给予的甜美或心酸。

张行的爆红,除了自己对吉他与音乐的热爱追逐,更是搭乘了独一无二的时代契机。改革开放初期,个性化追求刚刚崭露头角,人们久被桎梏的精神世界倏然松懈,又无处安放。歌词直指内心、旋律细腻动人的港台歌曲成了表白感情的出口,这些版权尚不明晰的新新音乐被拿来翻唱,张行的嗓音清澈、感情真挚,在一众翻唱作品中自然脱颖而出,备受喜爱。演唱之外,精湛的吉他演奏技巧与时尚、前卫的穿衣风格更是影响了一众青年男女,可谓是“中国偶像第一人”。

但风光总是暗中标好了价格。1985年,多家媒体曝出张行与多名女青年交往的经历。彼时正值对“流氓罪”的严打,风头正盛的张行自然成了众矢之的。1986年6月,经法院不公开审理,张行被以“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从人生的巅峰到低谷,不过须臾之间。待到三年后出狱,港台歌星开始席卷大陆,翻唱歌手的地位岌岌可危。张行发布的全新翻唱专辑《太阳雨》销量依旧喜人,但与曾经的巨大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

中国流行音乐是逐渐成长的少年,情窦初开的朦胧岁月已经悄然流逝。一种声音的风靡既然需要天时地利,前行的时间齿轮亦可轻易将其碾去。

用自己唱过的一首歌来概括自己走过的路,张行意料之中地选择了《一条路》。

《一条路》是张行传唱度最高的一首歌,也仿佛是他人生道路起伏的谶语。在这首曾风靡全国的歌曲最早的版本里,张行用清亮的少年音唱“走过春天,走过四季,走过我自己”。那时一切尚未崭露锋芒,歌唱里的动人来自莽撞的天真。

中国流行音乐是逐渐成长的少年,情窦初开的朦胧岁月已经悄然流逝。一种声音的风靡既然需要天时地利,前行的时间齿轮亦可轻易将其碾去。

如今,翻唱时代与“流氓罪”都早已成为时代符号飘然远去。张行依旧会不时受邀到各大晚会、综艺节目中亮相,唱起这首《一条路》或另一首成名曲《迟到》来。但心境比起年少时“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肆意弹唱已大不同。这条“小人物”的人生道路,有猝不及防的鲜花掌声,也有措手不及的当头一棒,有一步登高的天梯,也有真正“迟到”的正名和错失的机遇。

半生坎坷,大起大落之间,张行将自己活成了那条歌里的路,“小人物”在时代的褶皱中落叶无迹,却也真实地路过冷暖跌宕,扛过人间风雨。

没有终点

对于和张行一样一同走过80年代、曾沉醉于他声音的歌迷来说,张行和他的歌曲是一条记忆线索。他们被张行倾诉式的歌声和歌词中的深意打动,度过懵懂的青春,走过半生。而现在,他们听起张行的歌曲,就仿佛找到了一条回归旧日的路,站在时间的这头,能够看到痴迷这首歌时年轻的自己在哪里读书工作,又在哪里遇见谁、爱上谁。

自己的歌唱成为他人的人生坐标,是张行最为珍重的事。岁月是可以随着音乐的记忆永存的,没有人能永远年轻和热忱,但来自旧日的旋律或许可以让时间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从此刻一路闪回到喇叭裤、双卡录音机的时代。音符是最易得的时光机,带着人们回到自己的故梦里。

虽然对往日辉煌珍视并感激,但张行与中国流行音乐,都不再是只会被洪流裹挟的愣头青了。如今,《一条路》等歌曲带来的现象级风靡早已不在,粉丝经济将音乐分割成互不打扰的小圈子,从前是“爱歌”,如今是“爱人”,再没有哪首歌曲能得到如此广泛的传唱,俘获一代人的记忆。

传播的形式变了,音乐的内容也在改变。现在的音乐已经不是当年“魂牵梦萦”的含蓄,动辄“死了都要爱”的激情表白令习惯了婉转表达的张行感到很不适应,但他并不是固执己见的时代“卫道士”。“一种音乐,只要有市场,有人喜欢,就有存在的意义。”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音乐词汇,它可以是“恰似你的温柔”,就也可以是“不淋漓尽致不痛快”。对于张行来说,音乐自然还是要做的,但时代在改变,音乐也不再仅仅是抱着吉他的吟唱,它可以被艺术、电影或综艺承载,也可以是粉丝打榜、商业推广或许多别的什么—但无论怎样,它都是人生的坐标,在时间、空间组建的坐标系上标记着来路,散发着特定时代的独有光芒。

但坐标是小节,不是终点。

在今年的大热综艺《向往的生活》里,老狼弹着吉他唱起了《迟到》。QQ音乐的评论区里,有很多人闻声而来,在张行版本的《迟到》下面表达对其歌声的惊艳,更多的年轻人因为美妙的旋律而回溯80年代,借着新兴的综艺温习旧时光里凝固的清澈声音。

但歌声里的张行,已经在向新的挑战出发了。对过往黄金时代最好的追忆,就是过好当下的生活,迎接全新的际遇。

采訪结束后,张行送我们到门外,他的身后是尚在修葺着的未来,面前则是30度高温的北京—这不再是他随意在路边弹琴的旧时沪上了,这是新的征程,同样地,也不会是终点。

但还好,渡尽劫波,音乐还在。人生海海,有音乐星星点点,就不再是一片荒原。

对话张行:去听他的歌吧

从声音开始认识一位歌者,你或许会溯源回到他的人生经历、创作时代、家庭关系甚至八卦新闻,试图在庞杂的信息里更贴近他的内核。但张行说,去听他的歌吧,只听他的歌。回到音乐里去,音乐是所有疑问的解答。

音乐是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热爱音乐的人会生活得更生动具体。如果你想更深地了解一个人,就去听他的歌、听他喜欢的音乐。

南风窗:最开始是怎样选择翻唱谁的歌曲?

张行:其实并没有选择要翻唱“谁的歌曲”,而是哪一首更好听。要符合自己的音域,更要符合自己的情怀与感悟。那时候可能有些“少年老成”,除了旋律以外,还会着重选择一些歌词比较有情怀的。比如《一条路》,对于人生的比喻很精巧;《人生的车站》,人生会经过无数的车站,有时聚有时离,所以要豁达。这些情怀我们有,现在的年轻人也会有。好听、好词、好情怀,能打动人的心、能产生共鸣,就是好音乐,就是有生命力、值得反复吟唱的音乐。

南风窗:80年代的音乐文化有怎样的精神内核?

张行:我认为这个内核是丰富的,很难用简单的词汇概括,每个走过80年代的人体会到的也都是不同的侧面。如果一定要下定义的话,我认为80年代的音乐精神是积极向上的。它的人生观、价值观既是神采飞扬的,又是平凡朴素的。这种精神内核并不特立独行,但会有很久的生命力—就像到了今天,年轻人喜欢摇滚、说唱,但依然觉得邓丽君动听。

南风窗:你认为自己为中国的流行音乐作出了什么贡献?

张行:贡献谈不上,但确实起到了三个推动作用。首先是推动发展了吉他事业,为吉他正名,也让它真正以乐器的身份走入“大雅之堂”;其次是推动音像市场走上原声带的道路,有了原声带,歌迷才能够清晰、准确地听懂歌词,理解感情;最后是推动了中国乐队的成熟,有更多的人用吉他、鼓这一类的乐器组建乐队,丰富音乐的创作形式。

南风窗:音乐有什么用?

张行:音乐是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热爱音乐的人会生活得更生动具体。如果你想更深地了解一个人,就去听他的歌、听他喜欢的音乐,那或许是比其他交际更好理解他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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