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在多雨的暮春

2019-08-11 07:37缪克构
江南诗 2019年6期
关键词:睡莲黑马突围

听 泉

衷肠似已诉尽,但

仍需写一首诗,安妥困顿的中年

因为,二泉里的月亮如此阔大

需要足够的力气将她拥入怀中

才能在长流的细水中

注入火车绵长的铁轨

仍需谱一首曲,收治四散的惊魂

让它们回来,坐在树叶上弹跳

与怦怦跳动的韶华共振

与悲怆,不平,倔强,一起流淌

带动一整个太湖的波澜,起伏

所以,我拉起了雨帘

听泉。在江南的雨季

在一池待放的睡莲中,听泉。

与这必然到来的春色一样

泉声,是大自然赋予命运的一件着装

在泉庭上独坐

把吴地小山歌,丝竹乐和滩簧

招至门下,然后,以祖传的铁手

催开琵琶的羞涩与野性

幽暗,如同幽暗本身,早已昭然

而亮光,如同亮光本身,发出长叹

在低处的山林里压住韵脚

把它绑紧,只为它留下绝壁上的缝隙

用露水养活,用月色为它撒上

一个旧时代的风声

在颤弓,顿弓和抖弓中

切分,延留。把一个个文字

晒在刚刚吐露的蛛丝上

在大滑音,小滑音,上下滑音中

抠揉,压揉。在滞意中顿挫

而又弹开无垠的漪澜

把自己击成重伤,然后

在重伤中疗伤。短弓

依旧短,而连弓不常用,用

就绵延成一座群山。可以感受到一种急促

因连弓而促成的急促,甚至是

一种湍流,却又大滑,小滑,上下滑

迟滞,凝重地打音

一种涩,枯在井底

又婉转地寻到暗眼

却又顿住,颤一颤,切分,延留

蛛丝上的字已晾干,细看时

是一个个小的泉眼

在月光里洗得发白,

又发暗。悲怆从四面涌来

把孤高的身影抬起,当他再次落下

琴声已进入辽阔的坡面

分明形成了对流

并且不再有浪花翻卷

其实,何曾有浪花?

翻卷的只是夜里的孟浪

因乏力而一再退潮

潮声却是安静的

据说,音乐最美的旋律是无喜无悲

而人生最壮阔的情怀是悲欣交集

我大悲过吗?我喜欲狂过吗?

泉声进入缓和的音域,而雨声

开始绵密而急切

在江南,在多雨的暮春

听泉。睡莲兀自醒着

一池的睡莲,离开放还需时日

火 车

火车,已失去了火车的名字

虽然,站点还在

当一列火车慢下来

它的名字叫动车

而当它飞快地奔驰

它被命名为高铁

跟一个孩子讲述绿皮火车

需要一本书的厚度

但他仍向往磁悬浮

和它从不靠站的速度

高铁在半夜留下的风

在空旷的城市轻轻叹息

相见,别离,和漫长的思念

已经来不及发生

因为耳语过于冗长

甜言蜜语化为指尖上快速的分行

家书上的别字

已被留言上的乡音修正

河山依旧,一路从窗外扑来

似曾相识的燕子,不是归人

我少年时经过一整个昼夜

从甲板上下来的身影

那一定只存在于真实的梦中

教科書上,那个不通火车的故乡

后来因为过快的车速

脱轨了。列车慢了下来

在那个出轨的地方

有人用快的仕途,相信我们所不相信的事物

而失去双腿的女孩,即使再快

也要用漫长的一生

才能走过零点零一秒的时间

有人经过那座桥梁

仍会发抖

他的抖音在朋友圈里扩大百倍

又在一夜之间沉入海底

列车终究还会快起来

人心聚拢,又离散

在万家灯火中穿越事发地点

作为旅途,人们喜欢慢船

慢是有难度的

即使是三峡,即便在古代

也不喜欢一个过于缓慢的人

何况要赶几百里地

与佯装的古人喝一场酒

至于是左岸,还是右岸

是茅台镇还是牛栏山,这且不管

高谈阔论的诗人们

已经在宴席散去前完成了吟咏

在列车停留的五分钟里

一首首诗在公众号里浮起,又沉下

当下的经验被处理得面目全非

谁,或者什么,能逃脱高速运行的列车裹挟?

是那些经过的高山,峡谷,还是隧道?

是更多相似的城镇,乡村,还是田野?

还是语言的风暴燃起的片刻激情?

常常希望坐火车去更远的远方

期待那时候的快,就是慢

而本应该更慢的人心

却坐上了一辆快车

故乡和他乡的区别

已分外模糊

黑 马

一匹黑马,在黑夜中奔跑

它这么匆忙,却闻不到喘气之声

马尾甩动一轮白金色的光芒

并把它全部地覆盖

有可能,这是一匹白马

但在黑夜中奔跑的,只能是黑马

它甚至不是在奔跑

它只是四蹄踏在一个球状之物上

日行千里,却依然在原地踏步

(“立马滚蛋”,我在霍去病的墓前

曾被告知“马踏飞燕”的另一种戏说)

黑马确实在奔跑

铁蹄,终究会发出巨响

惊雷总归会炸响

我的心跳也是日行千里,但也仍在胸膛跳动

一匹马被黑夜染黑

它不可能不是黑马

它跑进白昼仍是黑马,在我失明的眼中

即使我有双瞳,它仍是黑马

在我的世界里,我只认识黑马

白马非马,如海马非马

白金色的光芒并不能把一匹黑马洗白

甚至不能照见它的真身

马尾把白金色的光芒抚慰

白金色的光芒把黑马养大

养大为一匹梦里的马

黑马甚至就是梦的本身

以马为梦,大于以梦为马

黑马不可能跑远

它跑了那么久远

却不能圈下一块土地

长夜赋予它屎壳郎的使命

黑马只能奔跑

它领受的命运

赋予它从命运的内部突围

它在球状的闪电上突围

它在等比缩小的地球上突围

它甚至在灼热的太阳上突围

在刚刚被命名的星球上突围

黑夜遞给它无数的球体

甚至包括我的眼球

它无法停下来了

在球状的物体上,苍穹是圆的

宇宙是圆的

它们与马蹄下的滚动之物同一圆心

黑马,是宇宙中的一个黑点

黑点是黑色的

黑马只能是黑色的

黑马在奔跑。谁看见黑点在奔跑?

黑马依然在奔跑

诗人简介:缪克构,1974年出生于温州。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任文汇报社副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盐的家族》《独自开放》《时光的炼金术》,以及长篇小说《漂流瓶》《少年海》、散文集《黄鱼的叫喊》等十几种,编有五卷本《辛笛集》。曾获上海文学奖、第十二届上海长江韬奋奖、第六届上海十大文化新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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