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板

2019-08-12 05:37秦一飞
北京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班主蝴蝶

秦一飞

苏老板不姓苏,也不是戏班主的亲生闺女。她是戏班主从一个闹瘟病的荒村子里捡来的,没人知道她到底姓什么,也没人知道她的根底。

戏班里吹唢呐的马六有时候会嚼舌根子:“你说小芸儿哪?哎哟我跟你说,前儿老班主在的时候哇,我跟着他赶路,过了一个村子——那怕人的哟,别说人影了,连声鸡叫都没有。我跟老班主拐过一棵歪脖子槐树,就看见小芸儿穿着个破袄子坐在碾台上,眼珠子黑幽幽的,就不眨眼地看着老班主。老班主胆子也真大,也不怕是撞见了狐仙小鬼,问了两句话看小丫头也不应,揣摩着若是个傻丫头,也怪可怜见,就领回来了。哪里晓得这丫头嗓子脆,长开了这小模样又中看得紧,老班主喜欢得了不得,就收了做闺女,跟着姓苏,小名儿叫芸华。”

彼时那个小丫头还不能被人叫作苏老板,冠了这个号的是苏老班主。他的真名估摸着自己也不记得了,不过还有艺名,叫苏谢月,唱旦角儿。苏谢月模样堪得风流俊俏这四字评,白天在脂粉堆里能混一身的风流债,夜里在戏台上拾掇出十分的容貌来亮个嗓子,底下客人连眼珠子都不转。而那个后来才被别人以老板而称的丫头还没练出日后的一身风华,只跟着苏谢月练那些咿咿呀呀唱念做打。

世道乱得很,亏得苏谢月手头有些银钱,在胡同里赁了一处青砖院落,按季交租。芸华喜欢收租日,爹爹会差师哥师姐去胡同口张麻子那儿买半斤蜜饯作待客的礼数,杏脯儿、糖卷果儿,都是引小孩咬指头的好东西。收租子的太爷牙还剩半口,说话都咝咝漏风,抱着账本儿完了账就走,这些果子便大多进了芸华的肚。

有一天不太一般,苏谢月照样差人办好了蜜饯茶水等着太爷登门,迎来的却是个绿眼睛的洋人。苏谢月一怔之后立即向那洋人和他身后的洋服先生打了个躬,那洋服先生说老板多礼了,这间院子的主人施密特先生日里回了北京,听说老板是个“艺术家”,特地来看看老板和高足是何等的人物。

苏谢月口里谦逊着岂敢,请两位先生上座。苏芸华躲在一根梁柱后面,看着那洋服先生同苏谢月算了账结了款,更眼巴巴地看着洋人手边那盘芝麻糕。那洋人勾手让她过来,慢条斯理地脱了手套,递给她一块糕点。

“还不快给先生磕头!”苏谢月喝道,苏芸华吓得双膝一软,半块没咬住的糕滚在尘土里。那洋人叽里咕噜了一句什么,洋服先生说,施密特先生赞这位高足礼貌懂事哪,喔,是令爱,那怪不得。

从此苏芸华就不再喜欢收租日了,也沒再见过那个洋人,但是他似乎永远在旁人的舌头上打滚儿。有一次玉蝴蝶带她去买胭脂的时候,还有一群脏兮兮的小男孩在她们身后跟着,嘻嘻哈哈地喊:

“戏子又带着钱和捡来的丫头给洋鬼子送去啰!”

玉蝴蝶露出凄凉脸色,扯了芸华的手掉头就走,边走边发狠说,小芸儿别理他们,扯谎的崽子要下拔舌地狱的,坏婆子教兔崽子扯谎说坏话,我呸!他们配么?

苏芸华不太明白玉蝴蝶说的什么,所以她回头好奇地看着那些跑跳的男孩子,有个男孩对她做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

“锣也响,鼓也响,大风吹倒了老白杨,没人要的骡马戏子养,养大了的崽子没老娘!”

苏谢月死在芸华十六岁那年。

芸华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成了戏班子的台柱。那时候谢月已觉得身子有点不爽利,索性退了让闺女代他走场子。京城的老爷太太们还惋惜了一阵子那个眼波媚人的名角苏谢月,但新上来的那个叫苏芸华的丫头嗓门也媚也娇,约摸再大些长开了也及得苏谢月那般中看,听着看着,台上的伶人将眉眼挑出些风情来,谁在乎是谁呢。

苏芸华在台上把水袖扬起来,遮住了台下苏谢月弯着的眼。有听戏的老票友跟苏谢月打听台上那个孩子,苏谢月摆出怡然的神色掀开茶杯盖儿,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俊俏眉眼,薄薄嘴唇勾出个笑来。旁边有看热闹的伙计笑呵呵搭腔:

“这位爷怕是没见过我们小老板,这可是我们戏班主的眼珠子哪。”

苏谢月长久不上台,苏老板这个称呼也易了主。芸华在戏台上声音脆圆如黄莺儿,谢月嗓子却有些哑了,沙沙的像树上的叶子。彼时年纪尚幼的苏老板便天天从街角许郎中那里买冰糖、陈皮,寻了上好的秋梨用小铜锅慢慢煮了,用瓷盅儿盛了端到苏谢月眼前。苏谢月半卧在竹躺椅上拿小勺搅和着梨汁,苏芸华乖乖坐在他膝边的小凳子上,葱管一般的手指涂了丹蔻,闲闲描画着养父衣襟上的花纹。

这一切终止在苏谢月咳出的一口血。彼时将将入夏,石榴凤仙锦重重地落了一地。苏谢月脸色白得像是戏妆的铅粉,芸华撤了在戏楼的牌子来陪他,搬了竹椅到太阳地里让老班主享享初夏的日光,没等父女俩说几句话,他就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一口痰落到青石板上,青白的痰里一缕紫血,扎眼得很。苏芸华吓得呆了,苏谢月咳了良久才向她扯出个疲惫的笑,拍拍她的头以示安慰。小姑娘跑去请大夫的时候惊动了戏班子里的所有人,有意思的是,这还是她第一次发觉养父上了些年纪。

街角的许郎中说,这怕是痨病。

老天可没长什么眼睛。

后来的日子没有什么出乎意料,她罢笛管歇喉唇一门心思扑到苏谢月身上,戏班子里的其他人也虔心祷祝着什么时候老班主身子康健再来一个刀马旦的踢枪。直到后来那一口狭长的薄棺材从里屋抬出来,阴沉天空下撒了一把黄白的纸钱。

后来苏芸华就被所有人叫作苏老板了,毕竟再也没有了什么歧义。苏谢月入土不多久她就重新在戏楼挂了牌子唱曲儿,这么一大戏班的人,还是要养的,管他什么礼法呢。小姑娘在台上软着嗓子婉转地思恋戏里的情郎,下了台眼角带着未褪的油彩笑倚在桌旁陪盏,眉眼盈盈的,说不出的真心假意。

开场时真真假假的情意在戏台子上肆意生长,散场了台下也只剩一些人走茶凉。

她的路还长。

北京城这几年颇不平静,又是段总理又是冯大帅,比戏台子还热闹。苏老板今天不唱,换上粗布衫子坐在街口的茶摊上,抬头就能看见有点朽了的柱子上头贴了张黄纸,上面写了“莫谈国事”。

她浮着茶水不说话。

“苏老板,听说前天后街上的事儿了没有?”茶摊蔡婆子提了大铜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您净见些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不过人前拿乔,拿我当个耍头。”苏老板不唱的時候,嗓音有点寡淡,“蔡奶奶年纪大了,且听芸华一句,甭掺和那些事儿,前儿后街我可没敢去,怕给人一个走火就毙了,那多冤枉。”

“哎,哎,那当然——”蔡婆子讪笑着,退到一边,收拾着今天的茶叶末子,两分钱一包,是给那些黄包车夫和泥瓦匠解乏的。苏老板看着那些细小的泡沫在杯子里浮沉,有一点恶心,就像前天后街那摊血沫子,个头小,却让人心悸。

那句话七分真三分假,枪决那天她是没在现场,可人散之后她一个人偷摸着来到那里化了点纸钱。她下了戏台之后也听过别人津津乐道那天处死乱党的流言,可还用听么,她可早就见过其中一个吃枪子的人。

那个少年吃了几天牢饭,潇洒倜傥的模样去了七八。牢头听过她的戏卖她个面子,让她隔着铁栏杆说几句话。苏老板看着狱中少年青白带伤的脸,垂了垂眉头。

“周家少爷,您这是何苦呢。”

少年干涩地扯动带着血痕的嘴角,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来,没回答她。

苏老板是认识周明瑾的,但也仅限于认识。头年冬月周二老爷过寿,女婿裴文傲聘了苏老板的一场戏来讨丈人欢喜。青衣在戏台上扬起水袖,嗓音娇美,唱的是一出《寄扇》:

“叫奴家揉开云髻,折损宫腰;睡昏昏似妃葬坡平,血淋淋似妾堕楼高。怕旁人呼号,舍着俺软丢答的魂灵没人招。银镜里朱霞残照,鸳枕上红泪春潮。恨在心苗,愁在眉梢,洗了胭脂,涴了鲛绡……”

苏老板昆曲出身,一嗓子《桃花扇》绝不含糊,大约看着周家先太爷是南京旧户,裴五爷奉承精到,点了《桃花扇》的剧目。底下叫好声一阵接一阵,苏老板将眼角挑出秦淮艳姬风情万种的模样,眼风儿撞见底下小少爷死板板的一张脸,还有愤恨冷厉的眼睛。

“可是苏某嗓子不亮?身段不灵?”周二老爷的筵席之外,苏老板学着养父的男人礼仪,对不知名讳的周家小少爷打了个躬,她可不知道这个小少爷为什么不去开宴,不过在外面遇见,大约可以多拿几枚赏钱。

“你懂得什么,”少年蔑然,“你们唱戏只晓得戏,哪里知道戏的故事和道理……国运怎么了,你们管么?”

“故事略晓得,”苏老板含笑道,“只是此地不宜谈国事。”

这句看似高深莫测的“此地不宜谈国事”,成了周明瑾时常找来隆庆戏楼的由头,但她大约让小少爷失望了,一个戏子,哪里懂得什么主义和什么先进,偶尔不耐烦了,随口唱上两句《骂筵》,这小少爷也不晓得是孤独还是无聊,就听这唱戏的几句话几折戏,就急急地拿她当知音了。

“堂堂列公,半边南朝,望你峥嵘。出身希贵宠,创业选声容,后庭花又添几种。把俺胡撮弄,对寒风雪海冰山,苦陪觞咏……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干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

这可荒唐。苏老板摇着头看着身边的票友打麻将牌,一个哼哼着戏提起这桩事来:“芸儿,看你这儿那个小少爷好些日子没来啦。”

“上学呢吧,听什么戏。”苏老板呷了一口菊花茶。

“哎哎,这可不是,”女人熟练地码着牌,“芸儿还不知道?那周家小少爷犯了事儿给抓啦,听说还是二老爷供出来的呢——这叫什么来着?对,大义灭亲。”

“二老爷?”苏老板讶然,“连自己的儿子都舍得?”

“嗨嗨嗨,”打牌的女人摇了摇手指,颇神秘,“小少爷是没了的大老爷那一房的,侄子能有多亲?还有这小孽种祸可闯大发了——带着其他学生游街喊话还堵了大总统府上——这还像话么这是!二老爷这告上去,不但免了周家的祸事,还一下子得了不少赏钱——都是明晃晃的银圆哪,三娃子说足坠得他手疼!这好打算!”

“书读的这么多,有什么用呢。”苏老板轻轻说。

“可不,有什么用呢!这周——芸儿,这小少爷叫什么来着?”

“明瑾,”苏老板喝了口茶,“叫周明瑾。”

时间追着日头飞跑,她唱过的戏他说过的话都汇在监牢外的一声叹息上。苏老板接过周明瑾隔着铁栏杆递来的一块黄铜怀表,晃了晃链子:“这是赏我的?”

“你先拿着,以后怎么都行,”少年皱皱眉头,“就是别留给那些刽子……苏姐姐。”

最后的语气带了点哀求,苏老板没狠下心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你想过会有这一天吗?”

“想过,”学生样子的小少爷轻轻说,“但不会更糟了。”

“芸儿,”戏班子里的张君玉狐疑地扫了两眼苏老板的手和衣襟口袋,“前儿还看你把玩一块怀表呢……怎么今儿就没了?”

“昨儿个当了。”苏老板持了小槌试了试鼓面,“最近这世道可真不容易,处处需要用钱打点,昨天得的大洋今儿一早就孝敬巡警了……”

“你不是说那是别人送的……”张君玉有点张口结舌,“小芸儿你这……别人知道了多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苏老板打量着鼓身上黄铜乳钉旁剥落的红漆,“戏子无义哪。”

张君玉犹疑着,却没有再开口。这时候玉蝴蝶走过端了盆洗衣服的脏水倒在地下,苏老板登上门槛以免弄湿鞋子,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这句话却是三分真七分假,那怀表确实已不在她手上,但也不在当铺里。前天她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上素净的衣服,叫了黄包车去了周家的大院,眼角的油彩洗了三遍才看不出形迹,倒因为擦拭而微微泛红,像哭过一样。

周家太太因为她这副样子倒没怎么疑心她,苏老板扯谎说是周明瑾学校的校工,说周同学是一个有品格有学识的好孩子,怎么遭了这么一个孽。末了掏出那块怀表来,说,周太太这可是令郎的东西?他朋友替他收拾衣服时掉出来的,托我送过来。

对面的妇人怔怔的,不哭也不道谢,就这么瞧着她。苏老板坏心眼一起就想说,其实我是他在外面的相好,有许多话他都愿意跟我说呢,看看这个女人什么反应。

但是苏老板没有说。窗外下着淅沥的小雨,她和周家太太隔着一盞昏黄的油灯对视着,一室静默。苏老板打量着天花板上的电灯,不明白为什么只点了油灯,等得不耐烦了,将那只手伸到周太太面前,晃了晃怀表链子。

那个失子的妇人全身一抖,终于流下两行泪来。苏老板偏了偏头,听着女人语无伦次哭声嘶哑的道谢与哀号,最后悄悄退出来,管家送她到宅门外,替她叫了一辆黄包车。苏老板等周家大门的灯光看不见了才让车夫改道回戏班,快到的时候就看见玉蝴蝶提着灯笼举着伞站在门外,笑着说芸儿回来啦。

“下着雨呢,出来做什么?”苏老板的眉头皱起又展开,“快进去,让小四儿泡壶热茶来。”

苏老板直到三十岁的时候,才离开更了名的北平城。

那时候连街上拾煤核的光屁股娃儿都知道,东洋鬼子成天在山海关外头晃悠,刺刀锃亮锃亮。有钱的老爷太太都收拾了家当往南跑,苏老板眼见着听戏的客人越来越少,手底下又有这一班人马张口等食,她筹了筹路费,便打了走的心思。

翻皇历选了个宜出行忌刀兵的好日子,她挎着一个装满黄纸香烛的竹篮去了西山的坟岗,身边只带了玉蝴蝶。玉蝴蝶的眼角也开始有皱纹了,但她下厨做的糖醋鲤鱼芝麻糕依然那么地道,看着戏班里孩子闹哄哄争抢的时候也带着一样的笑。

她寻着埋了苏谢月的那个土坟头,摆出四碟菜,一碗饭,化了些香烛纸钱,默默跪了一会儿,不哭也不说话,就这么下山了。大院儿里戏班子已经收拾好了箱子,找了马队准备走。苏老板将篮子放在一边,自己启开箱子最后一次检查要带的衣裳头面。玉蝴蝶看她一眼,恭恭敬敬地将苏谢月的灵位摆在头驾板车上,拜了三拜,嘴里念叨着老班主生是活佛老是菩萨,保咱的姑娘小子们一路平平安安不遇邪祟,老班主看着,咱们就啥都不怕了。

身后跟过苏谢月的老人儿哗啦啦跪了一片,苏老板背影抖了抖,还是不说话,一对翎子翻来覆去足检了八遍。玉蝴蝶绕到她身前,掏出一块帕子来揩拭苏老板眼角的泪,知道她也听见了人心里念叨的声音,飞到天上就没了回响。

车夫扬起鞭子,瘦马长嘶一声,车轮吱嘎地响。

后来苏老板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还会把眉眼轻轻地垂下来。出了城就是黄沙万里,枯草已黄,张君玉声音轻轻地在耳边问:“班主,你当真已打量好了前头?路还长着哪。”

路那么长,所以她走得那么匆忙。

苏老板到了武汉之后,习惯了穿旗袍。她自小儿练戏身子骨软,穿了碧青的旗袍衬出如柳的身段,襟子上让玉蝴蝶用水绿丝线挑绣了双燕绕梁,她摆出雍容的姿态,倒像个贵妇。

武汉比搬空了的北平要富庶得多,他们这样的人也很少再被轻贱地唤作“戏子”。这座城市有时与北平相似,有时却又完全不一样。苏老板今天不唱,把头面摘了又洗了妆,启开一坛米酒的泥封,给台下闲坐的张君玉满上。

“领班好兴致,今儿不唱?”张君玉挑眉笑道。

“今儿是《红鬃烈马》,”苏老板下巴向那里扬了扬,“没有我的事儿,暂歇一歇嗓子,明天柳七爷包了场子要听《游龙戏凤》,有得累。”

“领班,”张君玉放轻了嗓子,“你是真打算就在这里待着啦?”

“老京城又回不去,那些鬼子你又不是不晓得,”苏老板敲着桌子,嗓音有点寡淡,“往东到上海,十里洋场,听说那里洋人多得很。爹在的时候没少受洋鬼子的气,如今我也不去讨不痛快。再往西吧,可不就入蜀了,穷山恶水的,有什么好。”

“说得也是。”两个杯子一碰。

“不过,”苏老板轻轻说,“到底不是自己家里,待着多少不踏实。”

“嗨。”张君玉又笑,有点自嘲,“也让祖师爷看看,咱们这是又走上他们四海为家的老路喽。”

张君玉笑着笑着拖了嗓子就唱:“这流水溪堪羡,落红英千千片。抹云烟,绿树浓,青峰远。仍是春风旧境不曾变,没个人儿将咱系恋——”

苏老板足尖点地打着拍子,也不管旁边的客人投来怎样难看的眼风,有点心不在焉地哼哼起《游龙戏凤》的曲调来:

“月儿弯弯照天下,问起军爷你哪有家……”

张君玉接的行云流水:“凤姐不必盘问咱,为军的住在这天底下……”

正唱得开心时戏楼里进来几个军官模样的人,脸上带有一种虚伪的亲热,大约是应酬。张君玉瞟了一眼苏老板:“领班,实打实的军爷可来了。”

语毕便起身泡一壶新茶,这是招待客人的本分。苏老板闲闲望着厅堂那头,打着拍子,笑容有点诡。

月儿弯弯照天下,问起军爷你哪有家?

四海为家。

苏老板意识到老天大约不会保护他们这些伶人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晚了一年。

三个月前南京沦陷,武汉岌岌可危,苏老板打听了几天局势,就又打了走的心思。只是这次的避难远不如上次从容,一堆子人带着那些旗仗头面更是不便,苏老板只得把戏班拆了分头走,相约重庆会面,也许出于一点说不出的小私心,她挑了张君玉与玉蝴蝶同行。

一路黄土,一路白骨。

山城远得看不见,身边卖儿卖女的凄惨叫声也止不住。玉蝴蝶心软,听不得这个,几次三番向苏老板表示想去搭把手。苏老板之前还未留意到她的暗示,明白了就叹了一声,和她一起照料了一个在路边分娩的孕妇。

这个才刚当娘的妮子,眼睛很大,颧骨高突,一张脸早就饿成了骷髅,深陷进青黑眼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苍穹。没有褥子,没有红糖水,几个人有什么办法,只能眼见着那女人抽了几口气,挣扎几下,就没了动静。玉蝴蝶还在掐她的人中,苏老板将那个血糊糊的孩子用包袱布擦了擦,喂了两口水,觉得有些不祥。

苏老板的直觉很准,这个不招老天待见的孩子在当天夜里就咽了气,连哭都没哭出几声。苏老板用那个沾了血的包袱布把婴孩裹了几裹,埋在路边。玉蝴蝶眼睛还有点红,苏老板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问:“看见了?”

玉蝴蝶点点头。

“要记得,”苏老板的声音依旧寡淡,“可不是有我爹那样的善心,就能和这混蛋的老天斗的。”

“老班主的善德都记在阴库里呢,”张君玉低声说,“就算真没有阎罗大王……那就我们记着。”

“有没有,什么相干?”苏老板拿出一件短褂充当新的包袱布,“这几天要走快点,路上遇见干净的井啊塘啊就赶紧去喝点水,你看你们两个,嗓子还要不要了?”

她死在三十四岁那年的初秋。

三十四岁的苏老板仍有妩媚的眼光,身段依旧软成了春柳的模样,一道烟似的眉毛挑上去笑起来,还是有万种的风情在眼波里晃。只是天上的那些飞机似乎不计较你是不是四九城里的名角儿,无常来割人头的时候,也管不着你是不是有这样一副好皮相。

从玉蝴蝶的角度看来,苏芸华最后一次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如常。

玉蝴蝶其实想不明白,东洋人的岛才那么大点儿,地图上一只手就能捂得严实,哪来这么多要人命的铁皮飞机。这个东西飞得这么高,在离老天爷这么近的地方害人性命,不怕遭天谴吗?

彼时小路上尘土飞扬,残肢血污比比皆是,号哭之声震响山林。天上飞的铁皮大鸟似乎怕多走了几个活人,在炸弹之外还有机枪的子弹,打在地上吱吱地响。张君玉一把把离得最近的玉蝴蝶按在地上,看见苏老板仍吓傻了一般站在那里,只得一边跑一边吼着:

“领班趴下!你还站着干什——”

苏老板在一刹那居然觉得奇怪,弹片在脸上身上划出深长伤口时为什么不觉得痛,可惜大概是幻觉。在短暂的反应时间过后那疼痛变本加厉地回来,左脸上眉梢到唇角的伤口,血污中颜色偏淡的颧骨,左脸被温热猩红的东西捂了个严实。她哆嗦着伸出被削去一块皮肉的手去碰张君玉,摸到一摊温热的东西之后,没有胆子再把手伸长一寸。

她到死也不知道张君玉到底如何了,只有玉蝴蝶忙忙地把衣服撕成布条来裹她的伤口。玉蝴蝶的手可能有点抖,碰在她伤口上,很疼,但她发不出声音。

要是这回没死,以后该怎么上妆唱戏?

苏老板在神志清明的最后一刻,脑子里竟是这样一个荒谬的念头。

她从后半夜开始发烧,一下接一下地打着寒战,似乎在梦里经了一场大雪。脸上身上伤口形迹可怖,顺着裹伤的布料流着淡黄的脓液。玉蝴蝶抱着她和其他伤者一起躲进路边一个废弃的小屋里,无法可想,只得用布条沾了水一遍遍擦拭着苏老板滚烫的额头,干涩的嘴唇,抱着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泪水涟涟,落在她衣上。

大约天怜,苏老板在生命的最后,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看见北方的一个荒村,空气中有尸体腐臭的味道。面容熟悉的小女孩儿坐在碾台上听乌鸦叫,用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望着她:“你是谁呀?”

苏老板怔怔地望她半晌,突然笑了起來,走上前去把女孩从碾台上抱下来,摸了摸她的头:“还说我是谁,跟着姊姊走,以后你就有家啦。”

周遭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雪,场景在风里扭曲变幻,过去或未来在她们身边飞成漫天的雪片。茫茫的天空里是张君玉拖着嗓子唱飞绵作雪落红成霰,墙根儿一闪的人影是玉蝴蝶端着热乎乎的疙瘩汤快步走过,树叶儿底下藏着的是马六吆喝着搬煤的小工,敞开的院门里是苏谢月踩着京胡吱呀的调子踱出来,脸不白腰不弯,笑骂了一声野丫头,今天的功课做完了么,野到哪里去玩儿了!

“爹爹!”苏芸华叫了一声。

“是啊,是爹爹。”苏老板望着前方说。

新生了的苏芸华从她臂弯中跳出来扑进苏谢月怀里,而她身后垂死的苏老板微笑着望向自己头也不回的背影。身边的老槐树在头顶碎成了大片的雪花,仿佛那场空幻的雪,把枯黄的叶子和飘零的岁月一并带走了。

她的手一寸一寸冷下去,高烧昏沉的双眼微微睁大了。玉蝴蝶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有一滴眼泪正落在苏老板眼角,又顺着她细长眉眼流了下去,只剩一道模糊的水痕。

苏老板没了最后一丝动静的时候,天空爆出一丝幽淡的光,渐渐地泛出了鱼肚白,草丛里有什么小动物在动,迎接这新一个早上。

玉蝴蝶捂住眼睛,哀哀地哭出声来。

天亮了。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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