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

2019-08-12 15:25张正隆
党的生活(黑龙江) 2019年7期

张正隆

第十八章从绥宁到下江

开辟新游击区

八道河子位于宁安县东南部,周围重峦叠嶂,中间一块小平原,只西北一个山口通往卧龙河和60多公里外的宁安县城,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建在小平原上的屯子原有几十户人家,1933年夏天满洲省委吉东局在这里建立起“红地盘”后,又从汪清县动员过来几十户人家,其中大都是朝鲜(族)农民。村里的党支部、反日会、妇女会、儿童团等组织一应俱全,还有一支50多人的农民自卫队。平日里生产劳动、军事训练、站岗放哨、拥军支前、读书识字、学唱革命歌曲、召开联欢会,每天热火朝天,各种抗日武装和外地群众来到这里,眼前无不豁然一亮:这年头,这世界,还有这样一方天地呀!

1934年9月初,千余日伪军进攻八道河子根据地。农民自卫队队长姜信泰将队伍埋伏在东西两面山上,卡住山口。敌人进来后,被两侧火力一阵夹击,丢下几具尸体退出山口。歇息片刻,敌人先是发起炮击,又向制高点开展进攻。爆炸声在山谷间轰鸣,自卫队员趴在岩石、大树后,居高临下向爬上来的敌人射击。

八道河子保卫战注定是悲壮的——别说是一支地方农民武装,就是正儿八经的抗联主力,也要尽力避免这种拉开架势的阵地防御战。他们之所以勇敢顽强、奋不顾身,是因为他们要保卫家乡、保护家人。

屯子在火海中化作灰烬和残垣断壁,没来得及逃走和舍不得离开家园的40多名村民被敌人杀害,有些孩子是被敌人扔到火里活活烧死的。

“埋葬了亲人的尸骨,在一片焦土上再搭起马架子,挖了地窨子。正是秋收季节,他们把收获的粮食藏在山里,把行动不便的老人、妇女、孩子和体弱者送走,投亲靠友。他们知道这里还会经历血与火,理应三十六计走为上,却未走,也未改变战术,仍是死顶硬扛。10月中旬,红地盘八道河子被抹掉了,自卫队也受到严重损失。”“第五军在编成之后,便感觉到部队太集中了。应该在游击活动上有计划地把全军的兵力分布一下,并根据一、二年来活动的经验,哪个部队向新的区活动,则得到开展和避免损失。哪个部队死守一域,则受到困难和损失。因此那时吉东特委向五军坚决提议,要把军队的主力离开宁安,向新的区域发展,这一意见得到五军同志的同意。”上述文字摘自1936年6月22日《中共吉东特委关于抗联第五军问题的报告》,于是就有了这年春天的兵分三路之举:一路留守宁安,两路向东西两翼出击。

宁安地区大规模的归屯并户是从1935年8月开始的。在五军的活动空间日益受到挤压的同时,日寇“治标”的军事“讨伐”也由短期变成长期,且不断加大力度。一些游击战术运用不当的山林队,虽然有的也很有战斗力,如西北山八大队,也在“讨伐”中基本垮掉了。

根据吉东特委的提议,五军一师以额穆县为中心,转向五常、苇河、舒兰、敦化等县活动,试图打通一军、三军的联系渠道。二师以穆棱为中心,向东宁、密山、勃利一带伸张,与四军、三军取得联络,并准备组建二军、五军联合指挥部,以便青纱帐起来后尽可能多地开辟新游击区,在冬季反“讨伐”中处于比较有利的地位。

3月,二师先遣部队的两个团在师长傅显明的率领下从穆棱东进,在密山县黄泥河子陷入敌围。战斗中,傅显明及多名战士牺牲。继任师长王光宇和政治部主任刘曙华率队继续前进,一路不断与日伪军交战。5月20日,袭击中东路列车,击毙日军十余人。25日,又在三道河子颠覆、袭击列车,消灭六名日军,其中少佐、上尉各一人。

2月中旬,一师从敦化、额穆地区转至宁安莲花泡一带休整,准备向五常、舒兰进击,此间遭敌袭击。这就是前面提到的莲花泡战斗。此时,由于敌人对中东路道南的统治更加严谨,西进五常等地已不可能,一师遂向道北转进。先在宁安上马莲河袭击敌防所,又在穆棱八面通小五站袭击军列、小金山金矿局,两场战斗斩获甚丰。到林口县后,在黑老婆沟袭击日军38联队,然后直取刁翎。

五军军部的直属部队和留守部队在宁安地区攻部落、袭警署,将两个连的伪军缴械,策应、掩护一师、二师主力北进,之后也陆续北移。

1937年3月,除留守部队外,五军主力先后集结在以刁翎为根据地的牡丹江下游地区,相继开辟了依兰、富锦、宝清等游击区。

在此期间最著名的战斗,是在水平站附近伏击军列。

9月10日,二军、五军联合部队接到牡丹江市地下党组织的情报:两日内将有特别货车一列,从牡丹江驶往绥芬河,兵力不详。五军政治部主任张中华,二军二师副师长兼四团团长侯国忠,估计日军的护车部队不会超过百人,遂决定进行伏击。

山林队“黑山队”熟悉地形,由其为向导,12日天亮前赶到代马沟东三公里左右的水平站附近。这里地势险峻,铁道北侧是砬子,南侧是深沟。当晚9时许,军列自西向东进入毁坏路段,车头颠簸一下之后,即向南侧倾覆,并将前边大半车厢拖翻到沟里。随着一声巨响,接着就是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听得出前边倾覆的车厢里是日军,后边的车厢里是伪军和军马。伏击部队集中火力射击鬼子,同时高呼“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惊魂未定的鬼子趴在路基上和车厢后拼命抵抗,一度发生肉搏战,最终鬼子被压制在沟里。战至半夜时分,敌人的抵抗逐渐减弱下来。

在敌人援兵到来之前,张中华、侯国忠指挥部队发起猛烈冲击,将后边车厢内的百余伪军缴械,然后焚烧列车,撤出战斗。

10月27日,周保中在给柴世荣、刘曙华的信中说:“我二、五军活动队以二军四团为主力,参加山林队海山部九月二十日袭击中东路日贼运兵列车于九站与抬(代)马沟中间,击毙日贼一百三十余名,军马六十匹,毁其军用品无算。”

“论打游击战,数着柴世荣”

1937年10月10日,《東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关于筹建抗联第二路军问题的通告》中说:“柴世荣同志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本目前全中国人民同胞统一抗日救国之宗旨,九一八事变以来领导东北游击运动,忠贞不拔,功绩颇著,现在寄托五军军长重责,不但能够彻底完成民族解放胜利斗争,尤在于一贯到底为谋中国社会解放之胜利而奋斗,希各方同志谅察并互予提携为幸。”

柴世荣,一位个头1.75米左右的中年汉子,身材结实,两道浓眉,大胡子,有点儿拔顶。1937年后,他的衣着与其他官兵一样,春夏秋冬大都是缴获的敌人的服装,冬天外加一副棉制套袖、套裤,再披件日本军大衣,戴顶狗皮帽子或是日军的兔绒帽子。与众不同的是,柴世荣脖子上围了条狐狸皮,后来被部下硬扯下去了——因为敌人认准这个围着狐狸皮的是个非同小可的角色,战场上对他特别“照顾”。

柴世荣1894年生于山东省胶县一个农家,五岁随父母闯关东,落户于吉林省和龙县六道沟。他天性聪慧好学,读过八年书,因父亲病故而被迫辍学。从此,农忙种地,农闲打猎,为养家糊口,去朝鲜当了三年修铁路的劳工。这三年,柴世荣最深的感受是不能当亡国奴。

1928年柴世荣回国后,赶上和龙县招考警察,就前去应试并被录取,两年后升任驻所巡官。九一八事变后,他以几十名警察为基础,拉起一支抗日队伍,很快扩大到几百人,加入救国军后被编为第四旅,人称“柴旅”,转战东满、吉东各县。

前面说过,王德林被迫过界后,吴义成也要率队去苏联,柴世荣首先站出来支持周保中留在境内的主张。对于实力雄厚的“柴旅”旅长的意见,吴义成是不能不认真掂量的;而柴世荣对其他旅长、团长的影响和带动,也是自然的。

在共产党领导的抗联各军中,唯独五军从一开始就设有副军长一职,这就不只是实力使然了。

“第四路司令柴世荣,于三月十四日缴宁安县南新官地壮丁团杂色步枪二十八支,子弹一千二百粒,并枪决队长一名。又于四月五日,倭军百余伪警备队三百余,由宁安县出发,向我司令部出发,被我侦知,预将队伍密置山林,并设诱兵,将倭军诱于山林,始行射击。是役射死倭军三十二名,得盖枪二十六支,我方完全未伤一兵。”这是救国军人士写的《吉林方面义勇军抗日战事汇志》中的一段文字。

虽非土生却是土长的柴世荣,熟悉山林、地势。据说,转战东满、吉东期间,“柴旅”很少找向导。虽未受过正规的游击战训练,也无从听说“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的军事策略,可柴世荣对此好像天生就有悟性和心得。

周保中说:“论打游击战,数着柴世荣。”

1937年年初,五军主力转移到下江地区后,得知驻扎在后刁翎的日伪军300多人要去林口。地下党的情报说,敌人向当地农民要了200副爬犁,这个情况引起柴世荣的注意——300多人用不了这么多爬犁,肯定还有许多军用物资,打好这仗大有赚头。

从后刁翎到林口,必经的盘山道弯弯曲曲。1月27日夜,天降大雪,部队悄然出动。第二天凌晨到达大盘道山后,柴世荣瞭了几眼地形,将军部警卫营和五团部署在盘山道旁的树丛中,将军部和青年义勇军、妇女团置于北面蛤蟆塘山顶。

中午12点多钟,远远地看到敌人在风雪中露头了。

无声的落雪,突然化作纷飞的弹雨。马受伤后,有的一头栽倒在地,有的拖着爬犁狂奔。乱了一阵子,敌人就趴在雪地上、爬犁后、树丛中进行抵抗。

站在山顶上的柴世荣,一边观察战场上的态势,一边把酒葫芦凑在嘴边,“咕咚咕咚”灌了幾口。

年轻时曾只身赤手打死一只豹子的柴世荣,有一手好枪法,身上却很少带枪,连支手枪也难见,须臾不离身的是个酒葫芦。有人酒后无形,而身经百战、瞅着武人一个的柴世荣,平时喜欢看书,善于思考问题,还写得一手好字,枪炮声中灌上几口酒,会变得更加机敏沉静,枪也打得更准。情况危急时,他会把机枪手的机枪夺过来,抱在怀里射击。

几个副官大都是救国军时期的老部下。除罗副官是个秀才、专管文秘外,其余副官都是神枪手。比柴世荣大几岁的刘副官,人称“刘炮”。他有个弟弟,人称“小炮”,在四团当连长。这一刻,“刘炮”站在用雪构筑的掩体后面,端起一支三八大盖,专拣鬼子和威胁大的机枪手打。

战至下午4点左右,300多敌人几乎全部被歼,其中有40多个鬼子。

2月1日,“柴旅”又将驻前刁翎的伪军一个营或俘或毙,战果辉煌。

五军能在刁翎地区建立根据地,这两次战斗具有重要意义。

“柴军长世荣亲理诸务,行军驻军警戒作战指挥独立担负,颇见精明活泼逾于壮年新进之人。”这是周保中1939年3月31日日记中的一段文字。

从副军长到军长,1934年入党的柴世荣,在党内的职务并不高。

这是个领兵打仗的人。

老塔站的“火拼”与结盟

1934年端午节前夕,周保中率边区军来到敦化县老塔站,见到山林队“九占队”,得知这里出事了。

宁安西北山八大队的“晴天队”向当地甲长陈子庚征收抗日物资,主要是单衣——天暖了,该换季了。

陈子庚已经如数做完了,可“九占队”先到,拿走一批,待“晴天队”来时就不够了。

“晴天队”首领于长和火了:“老子在前方吃枪子,五月节了还穿着棉袄棉裤打仗,你们这帮窝囊废是干啥吃的?”

这西北山八大队原是东省铁路护路军丁超、东北军李杜的旧部,有400人左右,分为八个大队。他们装备精良、弹药充足,与日军作战胜多负少,自然不把一般的山林队放在眼里。绥宁反日同盟军成立后,曾派人到八大队中工作,并与之联合作战。

陈家是当地大户,养着不少炮手、家丁,这些人也窝着一肚子火,就抱怨说:“你们都是爷,哪个来了俺们敢不伺候?狼多肉少,神仙也做不了那么快。”

见陈家人跟他说这话,于长和急了,下令攻打陈家大院。这陈家大院岂是轻易打得下来的!双方交战中,“晴天队”的炮头“刘大炮”被打死了。于长和越发怒不可遏,要血洗陈家大院。

就在这时,周保中带领边区军和“九占队”赶到了。

周保中走到“刘大炮”跟前,蹲下身来,将死者凌乱的头发理了理,又掏出毛巾将死者脸上的血污擦净。这是个神枪手,打起仗来不要命的汉子,一次战斗中,曾用一支步枪逐一给敌人“点名”,将被围的20多个弟兄解救出来。

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周保中站起身,两道犀利的目光在于长和脸上停留片刻:“刚才还活蹦乱跳个人,就这么死了,他死得值吗?”

“弟兄们!”周保中环视四周,有点儿沙哑的南方口音激昂而又悲愤,“咱们是反日军,日本子在杀中国人,可咱们在这里干什么?他陈甲长不是不帮忙,是一时半会儿忙不过来,那就等几天呗,有什么大不了的,非得打个你死我活不可吗?刘炮头死了,谁在那儿偷着乐?就算你把陳家大院平了,算什么英雄好汉?又得死多少弟兄、添多少孤儿寡妇?日本子杀了多少中国人,还嫌他们杀得不够吗?”

一番入情入理的话,让“晴天队”官兵眼里的杀气逐渐消失了。

于长和突然扑到“刘大炮”身上,号啕大哭:“兄弟呀,俺浑哪,俺对不起你呀,俺怎么向你的高堂交代呀……”

在大院门楼上将这一过程都看在眼里的陈子庚,这时开门走了出来,双手抱拳,向各路人马施礼道:“听了周总参谋长一席话,俺陈子庚说什么也难表一家老小的心情,只想用行动说话。俺愿出300大洋发丧刘炮头,他的父母妻儿俺供养了,再出10石苞米、10石小米、10石大豆,作为八大队的给养。今个晌午,俺杀猪宰羊,为周总参谋长和众位首领、弟兄接风洗尘。”

说着,陈子庚走到周保中和于长和跟前,再次施礼道:“周总参谋长和长和兄弟,二位要是不嫌弃俺,今儿个请赏个面子,俺想跟你们和众位首领交换金兰大帖,结成生死弟兄。”

见于长和一时还别不过劲儿来,周保中就说:“照陈甲长说的办,结拜兄弟,共同反日。”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于长和也痛快地道:“好,听周总参谋长的。俺是个粗人,对诸位多有冒犯,可打日本子决不含糊!”

包括“九占队”营以上的首领,共65位,黑压压地跪在陈家的场院里对天盟誓:“同心协力,反日到底,驱逐日寇,万死不辞!”

1936年7月6日,《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张中华、柴世荣给春山兄的信》中说:“五军之建制,完全建制在周保中个人威信与信仰上面。只有他在军事上和政治上,较为完全。在政治理论和策略上的实行运用,都赖其一人。保中同志不但成为五军军长,同时二军军长,也就是他担任。每日在工作中,脑筋运用,劳苦得不得了。”

同样为满洲省委军委书记,杨靖宇到南满时就有一支现成的游击队,赵尚志是在经历了巴彦游击队的失败后,重新拉起一支队伍,而周保中则又是一种情形了。

吉东是自卫军、救国军的发祥地,李杜、王德林过界苏联后,旧部大都报个字号成了山林队。比之东满、南满、北满,这些队伍中原东北军的成分就多些,装备也好些。义勇军溃败后,南满有杨靖宇,北满有赵尚志,吉东自然也需要个强有力的领袖人物。此时的周保中众望所归。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塔站结义,只是其中一例。

“点点星火遍地烧,日日夜夜倭寇嚎。倒悬不解三千万,田横壮儿五百条。”这是周保中写于1935年春的一首诗,题为《抗争与宁死不屈》。

这是个有着坚强个性的人,寡言少语,冷峻严厉,讲原则说一不二,又会拿捏分寸,明了什么时候应该妥协、怎样妥协。就是这样一个貌似难以接近的人,长期顶着“上层勾结”的压力,以其独具的品性、魅力,将吉东地区的各种反日力量聚拢起来。

彭施鲁老人说:“那时有什么难题,各抒己见没辙了,人们就会说:要是周总指挥在就好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