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山乡的云

2019-08-13 03:47唐咏梅
师道 2019年7期
关键词:老师

唐咏梅

1988年初秋,小学四年级开学第一堂语文课,新来的老师一身浅灰色青年装,上衣前胸、下摆四个装饰性口袋,裤子后面两只同样的口袋,极流行的款式。衣服有点紧,裹住他微胖的身躯,黝黑的圆脸和气可亲,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浓黑眉下的眼睛闪着敏锐的光。“我是云,一片山间流浪的云。”这位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老师,改写了村里小学全由代课老师支撑的历史。他兴许不喜欢毫无诗意的姓氏,让我们叫他“云老师”,借得白云一缕潇洒自由。

“桂林的水清啊,清得让你可以看见水底的山石,桂林的水静啊,静得让你感觉不到它在流动……”,老师举起书本,踱步朗读起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配上浑厚略带沙哑的男中音,一瞬间镇住听惯了乡村俚语讲课的野孩子。不知不觉中我们被老师优美的声音带进阳朔的山水间,沉浸在如诗如画的漓江水畔。

新老师的第一节课,打破了之前所有沉闷,我们不由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我们跟读,一开口就是“和尚念经”,平均几个字来个拖长音,云老师手中竹鞭“啪啪啪”甩在黑板上,震得粉笔灰唰唰掉下来,几十张嘴急刹。

老师忍住眉间笑,挥手道:“同学们,这是‘唱读,要改掉这拖腔拖调的坏毛病,养成有感情朗读的好习惯。”每一篇新课文,云老师课堂上示范、带读十几遍,一遇“旧病复发”,都毫不留情打断我们,“再来,重来”。辛苦了一个学期之后,听到四十几张嘴抑扬顿挫的齐声朗诵,云老师舒心地笑了。

新学期,云老师开始教我们学写日记,指导我们阅读、写作。第一篇日记交上去,两百来字的短文,三个错别字,两处标点符号不当,老师耐心地用红字更正。“写真话,心里想的,耳朵里听的,眼睛看的,如实写下来;抄来的,我一眼看出。”云老师用鲜红的笔写下一句话,把我三年来抄袭优秀作文糊弄老师的坏毛病治好了:每每寻思着偷懒抄袭应付,他威严如炬的目光便闪现眼前,迫使我静下心来,真实表达。

一年下来,交日记的只剩寥寥数人,我是每天在写、越写越长的一个。不知几时,无意中流露了苦恼:没有课外书,几本连环画已翻烂了。日记本里渐渐出现了“早上放牛……弟弟病了,没有吃的,老是哭……星期天上山割柴禾,回来又渴又饿……”之类的流水帐,重复的生活,枯燥无味,难以为继。

盛夏,一个周六的傍晚,老师把我叫去他隔着半个山坡的村委会二楼居室里。从简易的木架子上,抽出一本《怎样写观察日记》,枣红色的封面上,活泼童稚、大小不一的黑体美术字书名,一个胖乎乎的女孩趴在窗台,乌黑眸子望向窗外,夜空中一轮金色满月隐现翠绿竹梢,纯净美好的画面令人爱不释手。我把书紧紧抱在胸口,连“谢谢”都忘了说,连蹦带跳冲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一头钻进了书中的美妙世界。这本观察日记伴我晨昏放牛,夜里一盏煤油灯下,我细细体味全国各地优秀小学生所写、所看、所思、所想、所愿……一本书,为我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小学升初中全乡统考,我的满分作文曾引起阅卷老师的激烈争论;从四年级云老师教我语文开始,直到中专毕业分配工作,我每天坚持写日记,十年不辍,终因繁杂的乡镇基层工作丢了好习惯——这是后话。

为了让孩子们学会观察大自然,云老师不顾众人反对,决意带我们春游,登顶“莲花峰”野炊。那个乐呀!连夜打理锅碗瓢盆,油盐米面,腊肉冬笋……我带了一口小顶锅,四只鸡蛋,一把新韭。徐徐晨风里,春游队伍游龙似的,在三十多里的盘山道上一路赛跑到了莲花峰。一个浑圆的山头像操场一样开阔平坦,一株巨大的梧桐迎风屹立,新嫩的绿叶浓荫遮蔽,山风扫过洒下朵朵粉色花盏,为春草渐生的山场着色添彩。凉爽的风吹去满身油汗,顺着云老师的指引放眼四望,群峰耸峙,连绵起伏,均匀环绕脚下的山峰,恰似莲的五片花瓣,这浑圆的山包就是莲蓬!

热汗一歇,肚子鬧革命了。梧桐树下一丘荒田里,我们分成五个小组,男生挖田埂筑灶台,土墙留个豁口把小铁锅架上,小妹妹捡来枯枝、松针,点起柴火。云老师在一蓬青葱的水芹边觅得一眼清泉,能干的大姐姐淘米下锅,田坎上摆开砧板“哆哆哆”地切菜。铁锅里的水慢慢熬干,米饭熟透的香味飘散开来。

山上不时变化的风向搅得炊烟乱窜,烟熏火烤中,掌勺的阿井手上被热油烫起几个包,切菜的我右手食指少了块肉,都小心地藏在饭碗底下。云老师尝一口,直夸:“韭菜炒蛋好吃,香,嫩,滑!”几个女孩子嚷嚷开了,“我切得好!”“我煎得好!”“我火烧得好!”“我家鸡蛋新鲜”……老师笑了:“功劳都是我的呢!没有山泉水,鸡蛋就变焦炭喽!”

夕阳余辉已暗淡,山风变得很凉。我们聚拢梧桐树下,云老师教唱起美丽歌谣:“那年我们来到小小的山巅,有雨细细浓浓的山巅。你飞散化成春天,我们就走进意象深深的诗篇……”老师纵情歌唱着,目光越过了暮色苍茫的群山之巅,山上一团浓云渐渐飘来,轻拂脸颊化成细雨……

下山的队伍变得散漫,云老师就地折取一枝竹鞭,大声呼喊:“来,数鸭子!”一个个经过跟前,便在脚脖子上抽一鞭,男孩子直咧嘴,女孩子红着脸。挨鞭子?自以为身为优等生,自然豁免这小小的惩罚,我拖延着走在最后。谁知云老师却可劲儿抽了我两鞭子!

“你有什么了不起?将来谁能考上大学?一个没有!”见我羞得无地自容,婉转一叹:“嗯!也许有一个,摸得着大学的围墙……”

云老师的话给了敏感要强的我极大刺激。从此我发奋苦读,小学毕业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重点中学,中考以全县第四名的总分考入省城中专,没能圆我的大学梦。正应了云老师的预言,三十年后的我黑灯瞎火摸索着圣殿的围墙,捡起少年时代燃起重又放下的青春梦想。

漫长的暑期,盼来的却是云老师调任镇上中心小学的消息。在村委会二楼话别,我眼含泪水:“老师,我要跟您去镇上读书!”老师见我一时转不过弯来,找来校长商量,郑重承诺:“好!校长说了,只要你父母同意,就来我班上。”一听这话,我笑了。

“快擦干眼泪!瞧瞧,眼睛都肿了!”老师见我破涕为笑,伸手刮了下我的鼻梁。当我走向河边山坡拐弯处,夕阳下蓦然回首,云老师移步屋前吊楼上,倚着栏杆向我挥手。

老师离开了十年,在我学生时代曾三次来看我,其情其景至今历历在目……

第一次在他调任镇上中心小学月余后,一个深秋的傍晚,放学回家路过村委会大楼,我习惯性地往二楼望,是云老师!是他在吊楼栏杆旁俯身冲我咧嘴笑!我傻了几秒,旋即噔噔噔地上楼。言谈间,得知转学的事已成泡影,我又抽抽噎噎哭起来。

云老师温言软语,要我适应新老师:“你会走得更远,分别是必然的……欢迎你来镇上小学玩!”说着说着,他忽然眼睛一闭:“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旋即哈哈大笑,露出一个空空的洞,呀,两颗齐整整的大门牙不见了!原来,他骑单车回百里之外的深山老家,下雨路滑一摔,门牙碰飞了。想想老师跌個嘴啃泥的滑稽样儿,虽心疼,还是止不住笑出了眼泪。

临别,云老师送我一本郁茹的自传体小说《西湖,你可记得我?》。朱红色封面,墨线勾出西湖惨淡景色,白堤上坐着一个剪齐耳短发的瘦小女孩,惆怅目光投向冰冷湖水……小红书揣在怀里,读过三遍,彻夜难眠:将来我也要写书……

第二回见面,在我考入县城重点中学一年后,我没有了生活费向老师求助,那时他已调回家乡中学任教。收信当天搭便车来县城,给我送来二百块钱(是他三个月的工资,顶我半个学期的伙食费),捎来《红楼梦》三册、巴金《激流三部曲》三册赠我。那笔钱到底归还了没?实在记不清了。我得着老师的关爱,就像得着父母的庇护,从没生起还钱的重负,至今也找不到一丝愧疚,习惯成自然了。

第三回见面,在我省城读中专一年后,云老师来办理中文本科自考毕业证时相聚半日。陪老师在滕王阁景区走走,登楼观赏赣江风景,感受王勃“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壮美图画。金色夕阳里,老师站台阶上留影,微笑中露出补齐的门牙,没镶金带银,保持平常本色。

2004年端午节前,我携爱人拎着两瓶葡萄酒,一起去老师的家乡探望。远道迎来的云老师发已斑白,灰西装粘满泥土,皮鞋裂开口子,浑似一个山村老农。

激扬的青春年华都给了一拨又一拨追寻理想的山里娃,老师的生活没有诗意,没有远方。

他是一片云,一片守望山乡的云,春风里化作绵绵细雨,滋润千万棵拔节生长的禾苗,秋天里金色的收获装满谷仓。

三十年后一个明丽的夏日,我站在美丽的西子湖畔,遥想那个身着单薄旗袍的瘦弱的十六岁女孩,她生在乱世,父亲早亡,凄风苦雨中外出谋生,某个寒冷冬日独坐白堤边,等待与同样寄人篱下讨生活的母亲片刻相拥的温暖——是我童年时代敬仰的女作家郁茹的生平往事。

西湖,你可记得我?

老师,您可记得我?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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