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念

2019-08-13 07:46风茕子
读写月报(初中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凳子房间哥哥

1

芮有一个残疾哥哥,出生时就吓了医生一跳:他手臂只到手肘,双腿只到膝盖,而且呛了羊水,出生的时候没有哭。医生问产妇要不要,芮的母亲看他在动,含泪说了一句:“要。”医生把孩子倒过来拍了几巴掌,羊水吐出来了,他这才发出猫一样的啼哭声。

正因为头胎残疾,在计划生育最严的那几年,芮才有机会出生。

但是真不幸——芮三岁那年,父亲得肝病死了。

芮懂事后,发现妈妈很多时候在后悔,后悔当年说了那个“要”字。哥哥生活不能自理,一日三餐都要人喂,上厕所要人抱过去,拉完屎要给他擦屁股。妈妈有次给他洗完澡,他又从床上掉下来了,自己爬不上去,在房间里哀嚎,妈妈把他服侍睡下以后,跟芮感叹:“我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还有一次妈妈跟她说:“要不是因为有你,我真想一死了之。”

芮也很讨厌她哥,母亲在外面打零工赚钱不在家的时候照顾老大的任务就交给芮。他要上厕所,芮背他背得跌跌撞撞,那时候家里没有马桶,一个凳子掏空了给他坐。芮放下时用力过猛,听到凳子发出“咔嚓”一声。还好,只是裂了,没毁。把她哥背回去后,她要修凳子,拿铁皮和铁丝把裂开的凳子腿捆好。钳子伤到手指,她看着血流个不停,心里竟然很痛快。她太恨,从小到大因为有这样一个哥哥,她受尽嘲笑,现在长大了,节假日别的女孩都骑自行车出去郊游,可她哪儿也去不成。

高考的时候,母亲说,你不要报外地的大学,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你哥。

于是成绩很好的她,只好读了本市的二本,因为当地没有一本。念大学期间,只有她一个人不住校,每天晚上回来伺候累赘。

转眼工作了,怨念更深——她找不到对象。

2

事情是明摆着的,芮的母亲一年老一年,等她走了,芮就要担起照顾哥哥的重任。人都挺现实的,谁愿意娶个老婆还附送个残疾人。

所有的相親对象在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后都跑了。诚实的人说:“我家里不同意。”虚伪的人说:“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后来芮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得想把能奉献的全部奉献给他。男人在床上说尽了一世的情话。第二天芮把她哥的事告诉他,男人犹豫了几天说:“我们不太合适。”

这次是真的伤到了芮,锥心之痛。他温柔的手指好像还停在她脸上,他深情的目光好像还在灼灼地看着她。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狂哭了几天,再走出来,已经瘦成全身干瘪、脊梁骨锋利、目光如刀的女子。

芮的母亲知道后也掉眼泪。

她已经几天没好好管儿子了,他拉在裤裆里,她也没给他洗。

大家都累了。

芮说:“他活着是为了什么?他能给你我带来一丁点实质性的回报么?他也痛苦,我们也痛苦,更不用说给社会作出什么贡献了,你当初就不应该要他。”

母亲哭。

“现在怎么办?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嫁不出去吗?”

母亲说:“是我的错,我当时太年轻。可现在,是猫是狗也养出感情了。”

芮说:“怨恨也算感情?”又说:“猫狗都会比人先死。主人都要经历离别的痛。”

母亲没有骂她。两个人沉默地在想同一件事情。只是没有说破。

3

因为哥哥没有人照料,房间里发出恶臭。他用断臂捶打着床,在房间里大声咒骂,骂没人管他,骂不该生他,骂老天派他来受罪,接着骂他妈和他妹妹,说她们就是等着他死,可是他想死都死不成。

芮在网上查了很多死法,痛苦最小的是上吊。

这难以启齿,但必须由一个人先提出来。

芮决定做这个坏人。

她没有直接说,而是把笔记本电脑打开在这一页,放在了母亲的卧室里。

第二天她妈走出来,眼睛是肿的。

“要不然,等我死了,随便你们怎么样。”她很犹豫。

芮说:“妈,你才五十多岁,你后面的日子还长,说不定可以再找个老伴。”

她妈又哭了一场,最后下定狠心:“我来做,不要弄脏你的手。”

4

那个夜晚很静,芮看着母亲进到哥哥的房间,接着她听见哥哥的呜咽声,过了很久,有麻袋在地上拖过的声音。她不敢出去看,她心里很痛,每个人都想牺牲这最无辜的一条生命而解放自身。母爱将芮的愿望化成了行动。她一个人将罪都担了,也算是赎了她对芮的罪。

第二天早上母亲才回来。

她开门进来,和芮一起坐在破旧的沙发上。

她们什么也没有说,没有谈任何细节。只是哭。

中午,太阳晃人,母亲才恢复人色,去哥哥的房间打扫。床单被套全部扔掉,以及他的衣服。

哥哥平时也不出门,他的失踪就像水消失在水里,没有任何人发现。一个多月后,芮的母亲去派出所报了失踪。警察问,他那豆芽一样的四肢能爬多远?她们也不知道。只要他肯爬,应该可以一直往前爬。

失踪者的家属自己都不上心,警察也就备个案完事。这件事情彻底过去了,母女俩开始适应新生。

芮跳了两次槽,进入一家不错的公司。然后找到了男朋友。她结婚,生子,把母亲接到家里来照顾孩子。母亲跳广场舞的时候被一个老头儿看上了,芮鼓励母亲去谈恋爱。这豁然开朗的生命,是用满手鲜血交换的,但是她们把记忆碾碎,埋葬。

她们最怕的是两个人之间出现片刻的沉默,因此每当其中一个人发呆,另一个人就开始说话。比如芮发呆时母亲说,这孩子真是天才呀,才两岁竟然认得自己的名字。母亲发呆的时候,芮就问,哎,你跟那老头怎么样了?

他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表面上日子歌舞升平,一天比一天好。

5

芮的儿子读小学一年级的一天,芮的母亲去接他放学。楼上忽然掉下来一块广告牌,砸中了她。

人送到医院里时,已经不行了。护士等着她的心电图拉直线,好写死亡报告。芮疯狂赶来,母亲的眼睛竟然动了动。

她拼尽最后一口力气说:“你哥没死。”

接着,心电图便拉了直线。

芮灵魂出窍般站着。

直到办理完母亲的后事,她才开始思索母亲的话。他没死,那么他在哪儿?母亲为什么临死前告诉她这些?她知道这是她心底的罪,母亲帮她开释。但是她又不把话说完,这留白是不给她再添累赘。

“妈——妈妈呀——”芮抱着母亲生前的衣服,哭得肝肠寸断。

请了一个月的假,后来去医院精神科,开了些治抑郁的药,芮慢慢地,慢慢地从阴影里爬出来。

一天和老公在家里看电影,是《艾尔酒吧》,五个人中了病毒,但只有四支解药。男主蹦出来想干掉其中一个流浪汉,他们沉到水底打架,剩下的三个人在岸上看着。过了一会儿,只浮起来了一个人,他爬上来,大家都指责他无情无义。

老公說:“你看,其实每个人都是希望死掉一个的,他们在心理上全是帮凶,但事情发生了又要释放自己的恶念,所以就攻击他。人哪。”

芮说:“也有的人,不会攻击,不会假高尚。”

她的声音很小,她老公没听清楚,继续看他的电影。

6

两年后,芮出差南阳,也是一个小城市,她去谈一笔生意。和客户吃完饭,她去步行街逛了逛。在路边,伸出两只断手,捧着一只讨钱的盘子。

她认得这双断手。因为是天生的畸形,它们和那些后天的断臂不一样。芮心里炸开惊雷,低头看他。

男人也愣住了。

他长胖了一些,也老了一些。

“你……”

男人说:“你认错人了。”

他坐着一个带轮子的正方形滑板,想走,芮紧两步跟上去。

男人滑得又快又娴熟,芮追得眼泪四溅。

下坡时,“车”翻了,男人滚在地上,手臂擦伤了。芮去扶他,把他抱上他的“车”,他太重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男人说:“你走吧。我们讨钱的都是有组织的,组织对我们很好,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人专门照顾我们这些没手没脚的。”

“是妈早就给你联系好的?那夜偷偷把你送出?”

“是的,我们也商量了很长时间,这也是我自己提出的……你和妈还好吗?”

芮说:“都好,非常好。”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他,又把自己的结婚戒指撸下来,放到他的讨钱盆里,叮咚一声响,“我结婚了,儿子在读三年级,很幸福”。

男人手撑着地,要滑走。

芮在后面喊了一声:“哥。”

男人停了一下,没有回头,继续往前滑。

她眼里不再有雌兽捕猎时特有的凶悍,只剩下女性凄哀的温柔。此时,狂风长驱直入,灌进大街小巷,势不可挡。

恍惚间,她看见她那一生充满磨难的母亲,就站在风的中央。

(选自“风茕子”微信公众号,ID:gushirenx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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