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乞丐给我扎了二十年辫子

2019-08-13 19:14年初九
读写月报(初中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馒头上学小孩

年初九

世间能够浪漫的,不只有爱情。

1

遇见文叔的那日,我正和其他几个小乞丐争抢一个白面馒头。馒头不似苹果那般刚硬,因为过于用力,被我们几个捏得粉碎。枉费了一身力气,最后却只能捡些碎渣。

文叔跟我一样,也是个乞丐,不过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乞丐。根据我的目测,他大约有四十岁。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几个哄抢,我真是讨厌他那张又黑又脏的脸,一脸褶皱,比街边的老树还丑。

我才不和一个糟老头一般见识。

我抬头看看天,蓝得耀眼,明晃晃的阳光闪得我打了个喷嚏。我每吃完一顿饭都会抬头看看天。这是跟一个老乞丐学的,他说行乞的人,都是靠天活。他每吃完一顿饭都会双手合十,态度虔诚地说上一句:感谢上天保佑,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我只是个六岁的小孩,哪里懂得那么多。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太阳是个暖人心的东西,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它。

旁边有几个小孩子在争抢玩具,大人们哄笑着。真好,我打心眼里羡慕。同样是小孩,他们为了娱乐抢玩具,我们为了活命抢馒头。

我被玩具吸引,慢慢地靠近。大人们露出嫌恶的模样,把孩子们往远处拉了拉。

有多了不起,我才不稀罕呢。等我长大了,有能力了,就买各种各样的玩具,我才不跟别人抢。我也是个有理想的小乞丐。

“小孩,过来。”是文叔叫我。

我瞪了他一眼,我讨厌别人对我呼来喝去。尤其像他这样没礼貌地吆喝。

见我没反应,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布玩偶,是个猴子,有长长的尾巴。我不知道它是哪部动画片里的主角。因为它的尾巴很长,约莫能打三个结,我叫它长尾猴。

小孩子总是抵不过玩具和糖果的诱惑。我马上向他靠拢,对他示好。

“拿去玩。”他龇着大白牙。

他的脸也太黑了,我想大约他以前挖过煤,被煤熏的。眼睛倒是炯炯有神,笑起来,两道剑眉精神抖擞。

我接过小猴,挨着他坐下来。我收获了人生中第一个玩偶。

“好玩吗?”他问我。他的头发上虽沾满阳光,却并不光亮顺滑。

“不好玩。”得不到的时候羡慕得不得了,得到了却又觉得索然无味。它们的区别只在于,得不到的时候只能小心翼翼地摸摸,得到了就可以肆意玩弄,远不如没有得到时那心动的感觉。我想我一定是个早熟的孩子,拿到玩偶的那一刻仿佛就长大了。

“小臭孩。”他咧着大嘴巴笑了笑。

“臭老头。”

然后,我们一起仰天大笑。阳光铺了一地,灿烂迷人。树上的鸟儿被我们逗得喳喳啼叫。

2

春季的日光很短,来不及打招呼就匆匆离去。

日光走了,风便开始耀武扬威,趁机钻进脖子,钻入胸膛。我把身子使劲缩了缩,衣服太单薄,还是冷。得找个避风的地方待着。

“给。”我准备起身要走的时候,他从他的破包里拿出一件破夾袄。

我赶紧穿上,虽然很大,但是很暖。

我冲他嘿嘿地傻笑着,突然觉得其实他也没那么讨厌。

“你几岁了?”

“六岁。”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几岁,六岁也是别人的猜测。于是我就使劲记着我是六岁。如果不是遇上文叔,我想大约我要过好几个六岁。

文叔叹了口气。我觉得好玩,也学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

“小孩叹什么气,走,我领你去玩。”他在我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有点疼。

反正我无处可去,就跟他走了。他带我来到一片废旧的破厂房,他说这是他落脚的地方。

地上堆着一堆杂物,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好像还有玩具——小汽车、小手枪、带有卡通图案的各种铁盒。

“拿去玩,小孩。”他笑眯眯地说。

因为得到了一个长尾猴,我对这些玩具已没了兴趣。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也太奢侈了,所以我准备搬进来。

“我也想住在这里。”

“叫叔叔我就让你住。”

“叔叔。”

“乖小孩。”

从此以后,我和他相依为命。

他叫许辉文,我唤他文叔。我没有名字,他就叫我小孩。

他给我扎了小辫,他说我是个女孩,应该扎个小辫。虽然扎得难看,我还是满心欢喜。

我们一起流浪,一起追着流浪狗奔跑。一起等日出,一起看日落。跟了文叔,我再也不用为活命跟那几个小叫花子抢夺食物。

除了讨饭,文叔还会去翻垃圾桶,捡些瓶瓶罐罐,然后把它们卖了换钱。运气好的话,还会捡到几件像样的玩具。

于是,那个夏天我吃上了人生中第一支奶油冰棍。那冰凉甜蜜的感觉在舌尖上跳跃着,成了我童年里刻骨铭心的记忆。

3

文叔我回他的家乡,是因为有一次我偷偷溜进了一所学校,被人发现后赶了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的小孩可以进去,而我不能。我坐在路边嚎啕大哭,近乎撒泼的模式。一定极其难看,因为有好几个人是特意避着我走开。

文叔闻声赶来,还以为我跟谁打架了。我指着不远处的学校跟文叔说,我想进去。文叔看了看学校,嘴角轻微蠕动了下,并没有说话。他替我擦了泪,就拉着我走了。

“小孩,你想上学?”一天我们倚着墙晒太阳的时候文叔问我。

我看着文叔,使劲点了点头。

我真羡慕那些小孩,他们衣着整洁,他们手拉着手围在一起唱歌跳舞。这种感觉跟想要得到一个玩偶是截然不同的,不是看一眼就会满足,反而是会让我更深陷,越来越想要融入。

文叔似乎很忧伤,至少在我看来他不似往日那般乐呵。过了很久他才说了句:“好。”

那时我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也没能理解这个“好”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文叔很早就把我叫了起来,说要收拾收拾回他的老家。他提着从垃圾堆里淘来的破壶,去旁边一个工厂的水房要了壶热水。

“小孩,把头洗得干净点。”他叮嘱我。

我洗完后,他拿把破剪刀把我打结的头发都剪掉了。因为剪刀有的地方生了锈,有时候会夹到头发,我疼得龇牙咧嘴。

这下不能让文叔给我扎小辫了,我摸着极短的头发,叹息了一会。

接着,他也把头洗了,自己对着玻璃,比划着把头发也剪短了。参差不齐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奇怪。我们看着彼此的新形象哈哈大笑。

他换了身衣服,有些破旧但是干净。然后给我也找了件干净的衣服换上。

就这样,文叔背着两个大袋子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坐上了一辆客车。

我问文叔:“我们这是去哪?”

文叔说,回他的老家,要带我回村里上学。说完憨憨地笑着,依旧龇着大白牙。

我雀跃着,心跟着客车的颠簸起伏了一路。

下了车,我跟文叔走了很久,路过好几个村子,才到文叔的老家。文叔说他以前就住在这个村子里。

对于文叔和我的出现,村民很惊讶,他们很多人以为文叔死在了外面。还说我是被文叔拐来的孩子。他们说文叔是个无赖,暗地里告诉我离他远一点。我才不听他们挑唆,我知道他们瞧不上文叔,就因为他是个讨饭的。

文叔带我去大队,跟大队书记说,他回来想给我落个户,然后送我去上学。

村里不同意,说我来历不明,根本不可能落户。

上学也远没有文叔说的那么简单。钱是一个问题,主要问题是他们都说我是黑孩。就算是我黑,也不能这样欺负我。为了能上学我首先得变白,我竟然傻到拿沙子去搓脸,我觉得可能是长时间不洗脸的缘故。若不是文叔发现了,我想我差不多就毁容了。

后来,文叔找到了镇上,领着我在镇政府的门口跪了好几天。不知道怎么惊动了镇上一个报社,他们很热情地招待了我和文叔,让我们说说具体怎么回事。文叔就把我和他的经历说了一遍,以及我有多想上学。报社说,他们会帮忙,让我们回村子里等。

果然,上学问题解决了,而且学校还减免了我的学费和书费。据说,文叔和我的事登报了。还有善心的企业给捐了款。

能上学了,文叔比我还高兴。他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许诺。他说,他没什么文化,但知道“许诺”是个好词,肯定是个好名字。

“嗯!”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后来借着一次人口普查,我落了户。那个红色的小本子上,深蓝色的钢笔字书写得苍劲有力,户主许辉文;许诺,与户主关系:父女。加盖的钢印,清晰有力。我和文叔成了合法的一家人。

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几乎每次考试都是双百,给文叔挣足了面子。

村里把文叔父母死前留下来的地还给了文叔,那时候除去交公粮,剩余的勉强够我们自己吃。文叔用剩余的捐款买了两头小猪仔,他说等把它们养大了就可以换钱给我买新衣服了。农忙完了的时候,文叔就会跟着村里的工程队到外村找活干。村里人都說文叔脱胎换骨了。

很多人都说,许诺你要好好学习啊,将来孝敬你叔。你看他一个要饭的养你,还供你上学,真不容易。

是啊,我们的生活天翻地覆了,我们不用去讨饭了。吃得饱,穿得暖,睡得好,这样的日子真好。

可是好日子背后的艰辛只有我最清楚。

他顶着烈日锄地,要走好几里的地去山上割猪草。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喂猪仔,然后给我做饭,一日三餐,他从不耽误。这些对于一个常年游手好闲的流浪汉来说,是多么不容易。

4

我上初中的时候,村里出现了流言蜚语。他们说文叔才不会平白无故养我,八成是想把我养大了给他暖被窝。他们说文叔老不正经。还说,别看我现在学习好,成天跟着个糟老头,长大后肯定就学坏了。全然没了当初鼓励我好好学习时那般真诚。

人真是善变的动物。我想他们不过是嫉妒我的漂亮和聪明。我已经不再是当初刚来村里的那个又黑又瘦的小叫花子。吃了几年饱饭,我胖了,高了也白了,出落得漂亮了。我漂亮,学习又好,村里的孩子没有一个比得过我。比不过就加以诋毁,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以此来填补他们不平衡的畸形心理。

当有人见不得你好的时候,再肮脏卑劣的言语用在你身上都不为过。

文叔接我放学的时候,我跟一个男生打了起来。他骂我狐狸精,骂文叔老不着调,说我们乱伦。我当初并不能完全理解乱伦是什么意思,但我清楚地知道一定不是好意思。一个初中的孩子思想没有那么下流,他们多半都是受家长挑唆。

我骂男生他们一家人都不得好死,那时候在我心里最狠毒的谩骂就是死。我不算会骂人,因为我从来没有在文叔的嘴里听到过骂人的字眼。

文叔黑着脸,那男生怕了,怯怯地退后了几步。

“你看看,我们都是自己骑车,就她是那个男人每天接送,一看就不正常。”有学生窃窃私语。

“如果羡慕,就让你们的爸爸也来接你们。”文叔换了笑脸跟几个学生说道。

我得意地跳上了自行车后座。

“干吗要跟他打架?”路上文叔问我。

“他说你不好。”我气愤地说着。

“那你觉得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他又问我。

“不是。”

“以后全当没听见,老天可怜我,让我捡了个闺女。”他乐呵呵地说着。看得出来,他相当高兴。

上坡有些陡,他骑得很费力。腰身往前拱着,脚下费力地蹬着,耳后有细密的汗珠。我很想叫他一声“爸爸”,这些年他对我的好,并不是言语可以表达的。

在心里,我早就把他当作爸爸。可是这么多年又一直叫他文叔,要是突然改口总觉得别扭,而且还有点害羞。

因为这件事,文叔带我离开了村子。他说,这样的环境不利于我的成长,他说我将来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不希望我被干扰。

为了我能在城里上学,文叔又耍了一次无赖。像他这样的穷农民,除了一张厚脸皮,已经别无其他了。

5

来到城里的日子,比农村艰难得多。

没有了地,所有的吃食都要花钱。文叔干的活都是卖命的苦力活。我白天上学,晚上就和文叔一起去翻垃圾桶,找些能卖钱的东西,碰到能用的我们就自己留下。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文叔跟别人学会了蒸馒头,从此就自己蒸馒头,推着到市场上去卖。

那时候市面上流行一种馒头,叫小康馒头,很白,外观好看,但是口感不如自己家里蒸的。文叔一直是用老面来发面做馒头,蒸出的馒头要比小康馒头好吃,因此产品暢销。然后晚上我们还是一起翻垃圾桶,捡破烂。

后来我顺利考进了重点高中。文叔喝着酒,眼里泛着大片泪花。

文叔的生意渐渐好转,有了固定客源,好几个单位的食堂都让他送货。有了余钱,他盘了一间很小的店面。我们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变。

文叔总是给我很多钱。他说,丫头,在学校里别委屈着自己,尽管花,咱家现在有的是钱。

我舍不得花钱,我知道那馒头里揉进了他多少汗水。我能报答他的就只有好好学习,让他跟周围的人提起我的时候,面子上有光。

我住校后,他日渐消瘦。我几次回家,都是撞见他就着一盘花生米啃干馒头。他说我不在家,自己一个人做饭吃没意思。然后,立马起身做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

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我知道他偷偷回村里炫耀了一番,他要让那些当初侮辱我的人,对我刮目相看。

去学校前他给我买了个手机,当时很火的一款诺基亚7610。他说想我的时候好给我打电话。那时候手机在学生群里刚盛行起来,他其实是怕我会在同学面前矮上一截。

快毕业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抱怨说,馒头店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因为他做的馒头是纯手工的,纯粹赚的功夫钱。在机器化生产面前,还有价格上,他失去了优势,定货的人越来越少。只靠零售,根本难以维持,生意日渐萧条。从电话里我听出了他的失落和担忧。我笑着说,老头,我马上就毕业了,该轮到我养你了。

他呵呵地笑着说“好”。

我开始憧憬以后的生活,等我工作了,我就攒钱买个大房子,买一个真正属于我和文叔的家。让他跟其他老人一样,养花遛鸟,过一个舒心的晚年。

6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外企做翻译,收入可观。文叔的馒头店彻底关了,他总惦记着出去打工,到处折腾着找活干。我由着他折腾,因为我知道,他这个年纪才不会有人用他。

他其实还惦记回老家种地,但是又担心,他走了,我的一日三餐肯定是将就着吃。他说我工作压力大,吃不好,人会垮的。外面的饭,又贵又不好吃。

我上班,他就在家做好饭等我下班。他还是会捡破烂,他总要找点事情做才会安心。

再后来,他病了——胃癌晚期。他坚持不住院,他说想回老家。人老了就要落叶归根。我知道其实他是怕花钱,他觉得我赚钱不容易。

我偷偷问过医生,医生说他这种情况住不住院已经没什么区别。住院也就是给他减少些疼痛,在心理上求得安慰。

我辞了工作,陪他回了老家。十几年不住人,院子显得格外颓败。收拾花了些时日。

我尽量每天都陪在他身边,他最爱跟我提及小时候的事,我们一起讨饭的那段时光。他说,他上辈子积过德,我是老天赐给他的福。

其实,他才是老天赐给我的福。

他总惦念着我的工作,他说请长假领导会不喜欢我的,总是赶我回去。我骗他说是领导特意批的长假,我想休多久都可以。大约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乐呵呵地说“好,好”。

前半生流浪,后半生祥和,他说他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7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走了,依偎在我的怀里。我叫了声“爸”,他弯着嘴角,沉沉地睡了。

前几日他精神头好的时候,曾从怀中掏出一张银行卡。他说里面有两万块钱,是准备给我当嫁妆的。这些年他挣的钱都供我读书用了,这两万块钱肯定是他省吃俭用挤出来的。

我还没来得及孝敬他,他还没来得及看我步入婚姻的殿堂。我的泪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悄无声息。

他叫许辉文,他是我的父亲。我叫许诺,我是他的女儿。六岁那年他送了我人生的第一个玩具:一只脏兮兮的长尾猴。我们相依为命,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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