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2019-08-16 03:10张家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六楼赵先生老罗

张家新

第一次买房是在2000年夏天,因受不了父亲的强压统治而起。

我的家族很大,人口多,我是长房长子,在老家乡村,长子要为家庭牺牲利益,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新购的居所是安置房,住在六层顶楼。从四合院平房到小区六楼居住不久,便感到许多不适。爬到六楼,不想下来,在楼底,不想上去。每次回家爬楼梯,一层层数着,登到五楼,便是希望在前方。遇到想下楼买包烟,或买瓶酱油,非得再给儿子跑腿费,不然,儿子也不愿来回爬楼。

楼下是一对儿三十多岁的夫妻。女的很泼辣,人高马大,走路带风。丈夫长得不高,黑黑的,瘦瘦的,剃着寸板头,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常在夜里,从楼下传来他们夫妻俩那事的声音。女人的叫声,时而高亢起伏,鬼哭狼嚎,时而低声悠扬,风呻雨吟。摇床的吱呀声也随运动节奏抑扬顿挫,混合成一支恩爱交响曲。我听得津津有味,想那女人的肺活量,不做女高音歌唱家真是可惜。更感叹楼下的男人不可貌相,黑70摩托一般,个子不大,马力十足。我媳妇担心上小学的儿子听到,特备了一根木棍。每遇此,常用木棍击打楼板,楼下立刻安静一会儿,很快又是一阵波涛汹涌。我对媳妇说,这样关键的时刻不能敲打楼板,男人是经不起这样惊吓折腾的。媳妇骂我竖耳朵就喜欢听这些乱七八糟的,还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还能说啥?真是秀才遇到兵了。

有一回,楼下的夫妻吵架,吵得天翻地覆,女高音很亮。邻居去劝架,方知女人是为了男人贪玩,误了生意上的事,大发雷霆。一妇人劝女人说:“昨晚还听到你们亲热得七死八活的,怎么现在又吵得跟仇人似的?”女人立即回道:“那是两码事。床上是我该做的,床下他也应该把他该做的事做好。”小个子丈夫的脸黑里透红,低头抽着烟,尴尬地苦笑。你能说楼下女人说得不对?真理往往很简单。

实在受不了六楼的高度和隔音太差,在儿子上高中时,我们终于卖掉房子,重新买房,特地选购在一楼。新小区环境优雅,绿树成荫。对门是一对儿中年夫妇,男的是老师,妻子做生意。夫妻俩早出晚归,家里住着一对儿老人,闲着没事,牵着小狗在小区遛弯,很是得意,与他人不搭话。男主人总是抑郁的样子,妻子却是豪车出入,珠光宝气,趾高气扬,像是发了财的土豪。2008年8月,周末,我一人在家看北京奥运会转播。有轻轻敲门声,打开一看,是对门男,请求一起看奥运会。递烟,泡茶,客套一番。他说家里的电视被岳父、岳母占领,一个看京剧,一个看电视剧。听到我家电视转播声,只好试探敲门请求。因为都爱好体育,从此常约对门男去小区乒乓球活动室打球。时间长了,才知他的老婆赚到钱后,在他面前愈发强势,指手画脚,尤其让他愤怒的是妻子不准婆婆到儿子家,她的父母却可以长期住在他家。房子是他买的,一直由他缴纳购房贷款。妻子生意赚到了钱,才一次性缴完余款,但他的工资卡被妻子扣下,花销由妻子管控发给他用。

听完,我很诧异,凭啥?对门男说自己是老师,不能吵得满城风雨,他嫌丢人,只能忍着,好在快提前内退了,会有一个交代的。父亲死得早,他是由母亲拉扯大的,他不能把年迈的老母亲一个人扔在农村老家。

“兄弟,我情愿过平平淡淡、夫唱妇随的日子。”这是对门男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对门果然卖掉了房子,搬进来一对儿正浸泡在甜蜜爱河中的新婚小夫妻。陪母亲需要把房子卖了?对门发生了什么?我疑惑。有人说,女的是做高利贷生意赔了,卖房是为欠账还钱。一切不得而知,此后再也没有看见曾经的对门邻居。

儿子大学毕业,工作,恋爱。五十岁后,我越来越喜欢安静,不愿再喧嚣,牵挂一天天老去的父母。再者,儿子有了女朋友,意味着他快成家独立了,我也不愿以后与他们住在一起。于是,我重回家乡,在离父母不远的小区买了一套房。我对同事说,身上不带钱,在老家过上一年没有问题。家乡的山水、亲人、同学、发小儿,让我感到亲切,没有了在市区的拥挤与陌生。

老家新房子在二楼,邻居大多是熟悉的面孔。老罗是一名退休工人,住在隔壁单元的一楼。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平时在小区里常哼着小曲,摆弄着花草,广场舞上也必有他的身影。谁家要是水管开关坏了等小毛病,老罗总是乐意帮忙,从不计较。老罗到哪里,哪里就有欢声笑语。邻居们喜欢老罗,称他为“老来嫩”。

有一次,“老来嫩”重病,出院后,在家卧床静养,自然少不了邻居和朋友去探望。小区门口,我遇见一熟人,说是去看望工友老罗,正愁找不到,便请我带他去。进门坐下,熟人问老罗感觉怎样?躺在床上的老罗竭力笑一下说:“没事,估计以后还能脚后跟朝上。”工友听完,哭笑不得。“老来嫩”的老婆一边倒茶一边嗔骂老罗天生一张臭嘴。出了老罗家,送熟人往车站,问“脚后跟朝上”是什么意思?经熟人解释,我捂住肚子大笑。熟人说老罗一辈子爱说爱笑,在工厂时就是个开心果,热心开朗,人缘极好。

或许是阎王爷也被老罗感动,“老来嫩”终于安然无恙,邻居纷纷恭喜。老罗说:“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老天爷若要你死,躲仙缸里也没用,唉声叹气又有何用?”

儿子要结婚了,提出要买新房,不愿在原来房子里结婚。没办法,只好在儿子旁边的小区以儿子的名义又重购新房。谁知婚后半年,儿子要搬回原来住处,把新房租出去了。他说这样每年还可以有几万元的收入。小子的算盘打得真精,只苦了来回折腾的我。

房子在三楼,是小高层房。我和老婆帮着儿子收拾搬东西。电梯间里,意外遇到第一次买房时楼下能干泼辣的女人,彼此热情地打着招呼。女邻居说她买的房子在20楼顶层,以前的房子也租了出去,没想到我们又做邻居了,真是缘分。我老婆笑着对她说:“这下好了,住20层顶楼,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没人听见了。”女邻居听完大笑说:“叫个屁啊,回不到从前了,都老喽!”

楼下女人还是大大咧咧的样子,电梯间填满了重逢的喜悦,但她随后告诉一件事却彻底震惊了我:原来六楼对门最恩爱的小夫妻俩居然离婚了。楼下女人说那男的正准备被提拔时,鬼迷心窍,与一女子出轨,两人约定各自离婚。妻子知道真相后,没吵没闹,安慰好母亲,很快和男的办理完离婚手续,只留了房子和女儿。没想到,时间不长,此事给单位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终使男的提拔无望,降级留用。那小三立刻变脸,不见人影。男的又哭着脸求前妻复婚并跪在原岳母面前发誓绝不再犯。老岳母抹了眼泪,心软了,可前妻一句话彻底让男的希望破灭:“你把我当成啥了?婊子都不要的东西,我会要?真恶心!”

壮哉,对门女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承租房子的是个姓赵的中年男人,一个做生意的天津人,戴个眼镜,文雅得像对门的老师。赵先生常出远门,每次回来总雇人先给房子做保洁。我有赵先生的微信,他的朋友圈常发外地的风景,还有他钓鱼品茶的照片,配上一些自己寫的短文。我纳闷,生意人怎么如此悠闲?一次,赵先生从外地归来,特电话请我喝茶,汉中的西乡新茶。寒暄品茗中,才知赵先生的公司在天津,几年前交给老婆和儿子打理。他在两个城市租了房子,干净方便,生活设施齐全,多加点钱也行,所以当初会一眼看好我儿子的房子。赵先生不愿待在喧闹的天津,情愿一个人在外走访一下老客户,协调处理业务中的问题。闲时,看看各地风景,了解地方风土人情,或请老客户钓鱼喝茶聊天。

“为何不去宾馆住?这不是要多花许多钱?”我问道。

“我喜欢安静,宾馆太闹,朋友来了也不方便。”赵先生说:“钱是挣不完的,只要客户稳定,大家总有钱赚。”

“你不想老婆儿子?你可真潇洒。”我问,不由佩服赵先生的豁达。

“没事,两个地方距离天津都不太远,开车很方便。”赵先生笑笑,给我倒着茶说:“兄弟,这不是潇洒。人到中年,该想开的就要想开。钱很重要,但是健康和自由又值多少钱?”

是啊,健康、自由值多少钱?进取之道,舍得之间,赵先生俨然成了一名睿智的悟者。

责任编辑:秀 丽

美术插图:张 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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