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桃源是故乡

2019-08-16 03:10何霖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桃源沈从文竹子

何霖

当我把湖南桃源县作为全国多民族作家采风行程起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孤陋寡闻。

陶渊明、宋教仁、覃振、胡瑛、翦伯赞、丁玲、沈从文……一个个响亮的名字在我眼前浮现,使我愕然。

青青翠竹林

离开县城后,山路蜿蜒曲折,我们采风团要去的地方叫兴隆街,在地图上来说跟县城只是两个小点,由于山脉的阻隔,也得走上一个多小时。

汽车一路前行,竹林顶端锯齿样的轮廓在对面的山坡上交叉错落,车一转身,这种错落又遁入一片茫茫的竹海中。

竹子这么盘根错节、霸道别致,我们采风团的作家也是豪情满怀、文思泉涌。竹子的切入,让我们改变了思维方式。恩施市作协主席吕金华妙趣百出:有个农村大娘家种的竹子,蹿长到邻居家的院墙边了,别人家要砍掉,大娘说不行,竹子根连着根,是她家的,因而两家产生了矛盾。村干部对这个棘手的问题,一直解决不了。驻点乡干部知道了这个事情,就批评了村干部,说工作要讲究方法。村干部不服,说你去试一下?于是,乡干部有天找上门,跟大娘闲扯起来:大娘多少岁啦?七十多了。有几个孙子?五个。几个外孙?三个。那你不要叫外孙,都叫孙子吧,不要重男轻女,家孙和外孙是一样的。大娘很不情愿地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怎么会是一样呢?乡干部紧接着说,那你这个竹子在人家那边已经生根长大,怎么还是你的呢?于是问题得到解决。所以,我们不是缺少发现的眼睛,而是缺少睿智的思想。

对我来说,这条竹子夹道的魅力在于它可能是我们投奔古代的一条秘密通道。它连通的不仅是空间,还有时间。在纸张发明以前,兽骨、石头、竹简、羊皮等先后担当过记录文字的职责。一千七百多年前,蔡伦发明了以竹为原料的造纸术,这无疑使得更多闲置的嘴巴得以复活。今天的桃源,竹子的资源如此丰饶,我们能否做点什么?宣传部任职的郭鲲副主任说,竹子的纤维素含量高,纤维细长结实,可塑性好,是制浆造纸的优质原料,适宜于制造中高档纸。从前,桃源也有坊间造纸,工序繁琐,主要生产环节有:干打、沤竹、湿打、抄纸、松纸、晒纸等。整个生产过程全部用手工完成,比较原始,因为经济效益和传承乏人,已无踪迹。这令我想起少年时候在老家贵州过年过节时烧香祭祖所奉送的“纸钱”,土黄色,上面打印铜钱大的孔,粗糙而没有弹性,疏松却失去质感。一枝竹子经过几十道工序成为一张黄色的土纸,最终化为灰烬,人们用以寄托对亡人的哀思,竹纸的宿命就像人生命的轮回。

“但是,它对环境的污染也比较大,现有的企业被纳入整改黑名单,要发展新的企业就不可能了。”郭鲲不无遗憾地说。我说:“那做竹筷子呢?还有竹毛巾、竹袜子、竹纸巾,应该不会污染。”桃源的竹子为何不可有效利用呢?郭鲲婉转回答:“我们桃源的竹子有六十多万亩,全是再生植物,繁殖能力强,生长周期短,今年砍了,明年再生,取之不竭。”

倒是对竹笋的利用,桃源人很在行。竹笋在他们手里,干锅的,爆炒的,炖汤的,会做出各种美味可口的菜肴来!因为要提前到机场,在宣传部的安排下,我们到毛山擂茶馆晚餐。我与广西作协原主席冯艺,就吃过那精心炮制的凉拌竹笋。用糟辣椒拌的,再放些调料,用精致的叶形小瓷碟盛着,颜色好看,口感爽脆。还有一次,在兴隆街,用一个平底的砂锅,在一小瓶天然气的热力作用下,竹笋在水中跳跃,炖着吃了……或许李之仪也品出同样的况味:“收尽微风不见江,分明天水共澄光。由来好处输闲地,堪叹人生有底忙。心既远,味偏长。须知粗布胜无裳。从今认得归田乐,何必桃源是故乡。”(《鹧鸪天·何必桃源是故乡》)但不同的是,他是乘着小船来的,至今不出烟溪口(李白《桃源》);而我是坐著飞机来的,直驱鸡犬入桃源。

对于桃源的竹子,我有诸多想法,但因存在于常识之外,它令想象鞭长莫及。

纵情夷望溪

夷望溪是一条碧绿的江,也是一片风景区。

万亩竹海、千年古樟、百亩茶叶、十里夷溪……当我们风尘仆仆一路走观这些景点的时候,不觉中到了兴隆街。在这条不算长的街道上,行人、汽车、摩托车来来往往,现代化了的路面两边尽是两层楼的水泥房,有派出所、农商行、中国移动,以及黄姐擂茶馆、夷望溪农庄、金丰园鸭霸王等特色餐饮店,而不是沈从文见到的吊脚楼、烟叶、桐油、朱砂、妓女、沾了泥土的鞋、插了白旗的保安团,还有唱着橹歌、说着野话、从大胸妇人热被子里脱身回归船上的“渔人”。

心事同飞鸟,浮生寄野航。沿着一直伸进河里的兴隆街码头上船,游于沅水之上。我们乘坐的船,是动力驱使的双层铁壳船,而不是屈原乘坐“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的木划子。游船启动的一霎,积攒了好久的风一下子活跃起来,就像酝酿了很久的心情,随着导游的高频发声和船尾的浪花泛起激动不已。岸边的白墙黑瓦、生意人家,在退出一定的距离后,我们就成了这条江上的主角。

这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没有成群的游客,没有林立的高楼,没有都市的喧闹,只有马达声响彻在宁谧的感觉中。船行江中,满眼的深绿、浅绿、碧绿、黛绿……绿的山,绿的水,绿的树,绿的草,甚至整个天地,充盈着一片绿色。正因为浸绿了的这一江水,在船上,我发现自己和沅江正在相互渗透。我甚至可以看见夷望溪渗入我皮肤的进度,从表皮层到真皮层再到角质层,彼此间无所顾忌地坦然接纳。

夷望溪泡在水里发绿,美得让我畏惧。作家们被这“世外仙境”所吸引,不拘于一层的船舱,纷纷爬到二层拍照、感慨、抒怀。我站在静寂下来的船头呆望着,比目光遥远的,还是这层林叠嶂的绿。想当年,沈从文就是从这里上北京、下凤凰,在寒风冷雨的煎熬中,不停地给爱人张兆和私信,无声地描绘它的美……

游船不停地向前驶去,没有比水心石(或称水心寨、水心庵)的传说更撩动人心的了。山石高约150米,矗立在沅江中,孤竦中流。郦道元《水经注》载“昔有蛮民避寇居之,故曰‘夷望”,夷望山由此得名。明朝总兵程可立遭兵变,筑庵于此,伴山泉云海,终其一生。寺庵有三间,庵中香火缭绕,钟磬有声。它与我从前去过的寺庵有着明显的区别,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它的超凡脱俗,旁若无物,独自守望着无涯的时空。游船抵岸的时候,作家们不是被山色所折服,就是被清澈水里的游鱼所吸引。大家七嘴八舌猜测鱼的种类和重量,我则肯定这是沈从文吃过的一毛二分钱一斤的青鱼了,用白水煮着吃,鲜得很!

除了腰痛的、腿软的、信心动摇的,我们都往陡峭的山上走去,生怕错过每一处美景。在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上踱步,我的步态轻盈而没有负重感。环顾四周,我的心思总在猜测路边扶手的铁链上,系着无数的红色许愿带究竟藏有怎样的秘密,是衷心的祝愿,还是浪漫的初情?

寺是出家人修行的场所。寺里只有两个穿着宽大袍袖的和尚,他们时而在殿堂中默念,时而在廊柱间闪现,目光虔诚,面带和善。走进寺里,他们双手合十微笑以迎。我们一行,有的烧香,有的跪拜,试图用自己的虔诚换取圣灵的保佑,但我还注意到,面对捐款箱及和尚递上来的香,他们没有丝毫强行收费的意思,也没有恶意,都是自愿。这样的香火,才是沟通神圣与世俗的纽带,不像我曾经到过的某些名山大川,算命的,烧香的,捐钱的,尽是欺骗和谎言。

登高望远,群峰屏蔽,沅江带着银亮的光泽不停闪烁。正如85年前那个头戴水獭皮帽的牯子哥所言:“这野杂种的景致,简直是画!”(沈从文《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绘画:吴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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