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

2019-08-16 03:10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山芋茅草洞口

孩提时,惧怕墨黑的夜晚。没有月亮、星星的夜空,村屋、人畜、树木、翠竹、花卉、庄稼、田埂悄然隐退,一望无垠的平原被黢黑团团笼住,黑暗成了夜的内核,夜的主宰。

村子西面隔一里处有几亩地的高岗,黄土中安卧着村里几个姓氏的先辈,男人女人、老者幼者。隆起的坟墓一个挨一个,重重叠叠,蔚然成片。茅草没过坟茔,高耸的榉树、松柏,枝叶苍茂,葳蕤森然。向晚时分,薄暮冥冥。途经此处,坟堆间阴风霍霍,乖戾阴鸷的声音隐约间出,似狐哭,似狼嚎,闻后汗毛直竖。

那年冬天,村里整田平地。刨去坟冢,开辟良田。北风瑟瑟,村民豪情勃勃,向高岗进军,铁耙锛土,泥篮装运,开垦的黄土填塞河浜。耙出的棺柩悉已朽烂,枯木被老人捡去当柴火。遍地的骷髅、骸骨。随后的时日,村民夜晚常遇“鬼火”:夜深阒黑,坟地蹿出点火,蓝幽幽,一簇簇,倏来忽去,或明或暗;似夏夜旋飞的萤火虫,又似远方小舟扑朔的渔火……

五月的夜晚,一群男孩提着桅灯、竹篓去田间照黄鳝。少年欢快的心在田埂跳跃。起始结伴,以后各自走散。其中的国兴稀里糊涂行至墓地所在的田埂,借着桅灯晕黄的光线,依稀發现水田中横着一条硕大的黄鳝,手臂粗,一尺多长,赭黄斑驳。国兴愕然大喜,张开竹夹,使劲去钳。蓦然间,黄鳝高高翘起头颅,“呃呜”,一声嘶鸣。突如其来的情形,把国兴吓蒙,猛然忆起此处曾是坟地,恐慌即刻攫住魂魄,他惊慌失措,丢掉手中竹夹竹篓,拔腿向村里跑去……之后的几天,他卧床不起,高烧不退,嘴巴喃喃自语。后来,国兴娘在出事处焚了元宝,化了纸钱,国兴渐渐恢复如前。

那年春天,我13岁,我的好婆(奶奶)死了。死后的第13天,按村俗要祭灵。隔夜,母亲递我几张猪肉券、几张毛票,细语叮嘱我次日去大队肉墩头斩肉。猪肉紧俏,得排队凭票购买,去迟了会落空。凌晨5点,我被母亲从熟睡中唤醒。

天未晓亮,四周混沌模糊。春雨淅沥,夹杂缕缕寒意。一人走在通往大队的泥路上,泥土黏泞,一脚高,一脚浅,“窟哧窟哧”的声响,紧随后背。起始两眼惺忪,懵里懵懂。进入隔壁村后的一段,变得步步惊心。那段路要穿过一墓地,右侧是繁密的竹林,左侧是松柏阴翳的坟茔。晨霭雨雾萦绕,四处悄无声息,心叽叽,寒势势,恍恍惚惚,耳中灌满嗡嗡嘤嘤的声响。呼吸顿时变得急遽,小手攥紧沁出汗水。

“啊呀,我的亲娘啊……”忽然,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响雷般炸出。骤然的哭喊,吓得我两腿发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于是,拔脚狂奔,一口气跑至肉墩。肉墩门口的电灯散发着稀疏黄晕的光,暗淡无力;门口稀稀落落,懒散地站着三五人。只有斩肉人神情镇定,手举厚实的钢刀,刀起刀落,娴熟地将猪化整为零。我倚墙傻站,呼呼喘气,脊背汗涔涔,颈脖处透出热气……回时方知,邻村老妇适才离世,闻见的是她家人的哭丧声。

晚秋的黄昏,少年惆怅无绪,在空落落的村庄游荡。无意间窜到西头的竹林。秋风摇曳,竹叶簌簌,众鸟归栖,白头翁、麻雀子、灰喜鹊、鹧鸪鸟、黄鹂鸟叽叽喳喳,唧唧咕咕。竹林尽处是村河。蓦然发现,河岗的高处,年长几岁的阿昌捧着竹畚箕,吭哧吭哧把土倒向河畔。他父亲在高岗半腰处铲掘地洞。阿昌把畚箕递入洞内,父亲弓着腰,用脚奋力踩着铁锨,铲出的土装入畚箕,刨断的竹根、竹须从洞里抛出。阿昌将竹根反复拍打,拍除黏着的土屑,扔一旁日后当柴火。暮色渐浓时,他父亲湿漉漉地从洞里钻出,浑身上下沾着泥巴。见要收工,我快步离去。

发现掘洞的秘密后,我卧躺床上,无以入眠,玄想着,家中墙角处有几个裂开的洞穴。安静时,灰黑的老鼠从洞中探出削尖的脑瓜,黄豆大的鼠眼滴溜溜转。深夜时,老鼠肆无忌惮,时而窸窸窣窣啮啃,时而蹿上蹦下,袭击的目标是家里的稻谷、麦子、大米。它甚至会径直蹿到灶台、橱柜偷食饭菜、油缸中的菜油。白天,我蹲在洞口,侧耳谛听,对洞中的一切作着奇想。“吱吱”,轻微的响声从穴中传出,那是幼鼠的嘶叫。一时生了歹念,煮一锅开水,用铜勺舀着开水,朝洞内不停地浇灌,“吱吱哇哇”,洞中传出慌乱急促的呼叫……阴谋得逞了,少年露出得意的邪笑。

阿昌父子的洞要掘多深,挖到哪里,派啥用处?

随后的两个傍晚,我悄悄躲在竹林偷窥。阿昌父子重复着昨日的动作,继续凿掘不止……几天后,他父亲抱着一堆干稻草,点燃后搡入洞内,赤火黑烟从洞中蹿出,阿昌被呛着,剧烈地咳嗽,瘦弱的后背不断起伏。烟雾消逝,父子俩用茅草枝叶覆盖洞口,将地洞遮匿。

隔日晌午,趁着没人,我造访了地洞。撩开茅草,一股淡淡的稻草焦味扑面而来。黑洞幽幽,洞口呈圆形,洞体呈长方体,约一米宽,高一米,两米进深。一骨碌爬入,小小的躯体在洞中舒适自如。经火炙烤,洞内干燥,温暖。在小小的一方天地,我四肢绽开,躺着,心儿驰飞到遥远的地方。后来,我找过阿昌,怯怯地问起地洞之事。阿昌十分惊讶,追问怎么知晓的。我编了谎,推说是无意中探现的。他警告我,不许对旁人讲。他叙述了掘洞的原委。去年,阿昌父亲在家里冬藏了几十斤山芋,设想过冬后培育山芋秧苗。结果大雪天山芋全冻坏,沮丧中他父亲想到了打地洞。地洞冬暖夏凉,把山芋藏进地洞,待来年春天培育秧苗。

某天,晚饭前和伙伴玩起藏猫猫的游戏。我和建华打赌,我藏他找,要是找到我,我输一支铅笔;要是他找不到我,我赢一支铅笔。声东击西,我循村东跑去,然后从村庄后边踅到西头,躲进地洞,将茅草覆住洞口。他们绕村四处探觅。我隐约听见,他们来过竹林,但没觅见地洞。我坐在黑乎乎的地洞里,倚着厚实的土墙,心想,这次肯定能赢一支铅笔。洞黑沉沉,周围的世界变得沉寂。玩得累,人昏沉沉,不久,眼睛不听使唤,渐渐闭合,进入梦乡……

嘈杂的叫喊声,将我唤醒。我听见母亲呼喊着我的大名,声音里夹着哭腔。我拨开茅草,外面暮色沉沉,夜黑一片。心里一怵,始觉不对劲儿,一溜烟儿跑回家。母亲见到我,抱住我,哭泣起来。原来,晚饭不见我的踪影,全家四处搜寻,呼天抢地,寻遍了村庄的角角落落,足足有数个时辰……

西风骤起时,阿昌父子把两麻袋山芋藏匿地洞,盖上层层的稻草,用泥土将洞口封住。

黑夜绵绵,北风凛冽。父亲潜至地洞,用铁锨撬开泥土,将其中一袋扛回家。清晨,阿昌父亲发现地洞敞开,山芋被盗。村人端了粥碗围聚一堆,七嘴八舌叙说,半夜时村庄犬吠不已,料想有事发生。乡邻间目光相觑,传递着怀疑和猜测。

冬日的夜饭,稀薄的米粥里掺入了山芋块,咀嚼着,甘香飘逸,肚子似乎充实了许多。夜晚,静卧竹床,虚想着,难以入眠。眼前晃动着邻居灼灼的目光,脑海中不时蹿出许多幽暗的念头,害怕极了。无数次,做着怪梦,梦见自己在漆黑的夜晚,掀开地洞,把山芋驮回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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