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青春期

2019-08-18 15:26蒋方舟
幸福·婚姻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袖子棉袄被窝

蒋方舟

20岁的生日,只有我一个人记得。那天,我一大早就下床收拾好自己,坐在电脑前,假装繁忙而矜持地敲敲打打。其实,我警惕到每根汗毛都处于待命状态,随时准备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生日惊喜。结果,无论是礼物、祝福,还是关于年老色衰的讽刺,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在空荡的房间里,马不停蹄地假装写作了一整天。

晚上,宿舍断电熄灯,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房间一下子变得漆黑。我从早到晚维持的端庄、矜持的姿势瞬间崩塌,内心闷闷地惨叫了一声:“这就完了?我的青春!”

这样就完啦?我酝酿了一整天,打算隆重亮相,结果被人一把推进弱肉强食的成人世界,也没有人告诉我什么人生箴言与“十诫”。更可悲的是,没有人和我一起总结和深情告别我的青春期。

我喜欢我的青春期,它比谁的都鸡飞狗跳,比谁的都古怪别扭,比谁的都漫长。我从10年前就被说“早熟”。那时候,我表面上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迹象。我一整个冬天都穿着一件黑灰色的男士棉袄,里面穿着亲戚织的厚毛衣——袖子太短,每过一会儿,我就要局促地把手伸进棉袄的袖口,把毛衣袖子拽出来。

有一段时间,我的荷尔蒙觉醒,对着布兰妮演唱会的DVD学跳舞。等到我觉得自己跳得像样了,就在某节课后,对我的好朋友说:“我给你抖个臀吧。”然后,我羞涩而努力地给她跳了30秒的舞蹈,看得她窘迫不已,脸涨得比我的还红。那时候,我十分难过,觉得青春期影影绰绰的晦暗、寂寞,我永远飞越不了。

青春期的我有两个靠山,一个是张爱玲,一个是《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霍尔顿。張爱玲独来独往、乖张孤僻,这是我的行为规范;霍尔顿讨厌任何事物,如讨厌父母,讨厌所有的学科,讨厌所有说“很高兴认识你”的人,他是我的精神伴侣。

我最强大的支撑,其实还是我无赖地躲在青春这个大掩护下。生活是一场你推我搡的万人马拉松,我还没到被强制参赛的年龄,就已坐在高高的看台上,居高临下,觉得看透了比赛性质的愚蠢、参赛者的平庸。

这种感觉,和我现在冬天赖床有点儿像。每天早上,我探出头刚准备迎接充实饱满的一天,冷空气就一个箭步地冲过来。我赶紧缩回被窝,把头搭在床沿,看我的室友在下面丁零咣啷地拾掇自己,迎接生活。我就继续东倒西歪地躺着,因为一下床就要和寒冷做艰苦卓绝的斗争。

还是在我20岁生日。那天深夜,我去校外破破烂烂的咖啡厅通宵写作。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气急败坏地与人抱怨,说他写了一本90万字的灵魂著作却没人愿意出版。年轻的时候,颓废很性感,懒惰是勇气。青春期这个大庇护,拖得越久,就越是迟迟下不了逃离的决心,情愿一辈子窝在里面撇嘴抱怨,最后只剩下自己听自己叽叽歪歪。偷听那个中年男子的絮絮叨叨,让我迅速结束了自己对青春期的缅怀和恋恋不舍。我打了个激灵,铆足劲转身飞奔,叛逃青春期。

被人一把推进生活的门,才发现全是漏洞空白,没有任何东西贴着标签显示它是我的,曾经给我错误情报的人也早早逃遁。恐慌也好,上当受骗的屈辱也好,都只能自己扛。离开青春期的“大被窝”,就要和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全力肉搏。

摘自《知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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