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

曾永龙

“从我一见到他，我便明白我会再一次失去他。”

——[法国]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

每天他都在我身上醒来。

睡醒了什么也不做，盯着手机，戳半天屏幕。胳膊发酸，肿痛的大拇指，指甲已经变形了。剩下的有些发黄的被单，我猜他在半夜总是惊醒，一头栽进臭汗。

抬起了身子，他还有点莫名的孤寂。毕竟这是三月的一个早晨。南方的冬天还没有完全散去，门口的小贩昨儿肯定没睡。老旧的小推车，一个万向轮坏掉了，一拉起来就发出诡异的响声，有点沉闷和艰涩。让人心里砰砰地。隔壁旅馆的服务员一大早就在门外洗漱，看样子昨晚上一宿没睡的人不少。他披着条毛巾，捧个纸杯子就出来洗漱了。小镇上的旅馆很小很窄，但便宜，住的人很多。有时候他也不想理，偶尔也理一理。

我们住在这条街的对面，并不是这间屋子的常客。镇上没什么人认识。我正要下楼的时候同那个女人打了个照面，这几天在附近的流浪女歌手。她慢慢地从我身边穿过去，裹着很厚的一件袍子，却能从窄窄的缝隙里通过。昨天晚上，她在对面街上的吉他弹唱，引来了众多人的围观。她的出现使我对他的感情逐渐处于冷淡，并开始不知所措。

他似乎已经决定和她一同离开，正如同他那时爱上我一样。他说，他谁也不想错过。责难他天真的同时，我也咒骂自己的心软。如果半个月前那班火车没有停运，我想我已经回了老家，并且在名义上和另一个男人结为夫妇，为我而立之年画上无端的句号。

作为一个女人，我已经到了疲惫的年纪。他说他爱我，而我却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当他向我告白心声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就扑进了他怀里。我并不了解这个小我五岁的男人。无法确定他爱不爱我。他和我不过也是这世界上小小的两朵雪花，如果化了，就找不见了，也再也无法相遇了。我勉强将他搂在我腰上的手挪开，独自下了床。准备来到街上走走。不远处，火车站的红色招牌被乌云遮盖了半边，我想我也该离开了。

这迟来的离开，是因为我俩的纠缠不清。列车在这地方滞留，令我的回乡之途成了奢望。他不过是我偶遇的一个乘客。我裹着黛色的围巾，坐在他身旁靠窗的位子，无聊地刷着手机的小视频。绿皮火车上人很挤，到达家乡需要辗转多次，并且还要在中转站逗留几个小时。

我是个不相信缘分的人，因此也不相信错过。从小到大从来不缺课，考试也都能赶上。就连找工作也都顺风顺水，只有爱情令我烦忧。我们从不同的地方上车，他的位置起先坐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模样和我要回去登记结婚的男人一样，已经很老了。列车上不能抽烟，他拿着根香烟闻了又闻。我太烦他了，尤其是他身上那股足以抵消我身上香水味的汗臭。

我忍耐着，这就像是某种预演。

除此之外，对面是另外的一对夫妻。她们言语间透露的那种不满，接电话和递东西的那种躁动的氛围，似乎不愿意让我们窥探到的某种怒气。这些，都不能不使我将这些同我后半生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在那个男人下车之后的间隙，我盼望着谁来解救我。后来，就是他来了。他坐在我身边，很年轻，很瘦弱，带着眼镜。拿着本书，没有理我。

现在想来，是我主动接近了他。我是个传统女人。这些年来的私心，全然用在了这个相遇不久的男人身上。我尝试着和他说话，因为火车已经开始行进，这让我无法专注地看向手机。对面的中年夫妻，女人正瞧着我衣服和打扮，男人不时地朝我这里望。我知道这不可避免，女人总要遭受这样的烦恼。何况我还是个落了单的女人。在这呼啸而逝的列车上，他们看我也无法在他们的生命中留下任何的迹象，就让他们看吧，如果他们不再相骂的话。为了回避那两人的目光，我也正盯着身旁的他。我只是把身子稍微地侧向一边，看到他的书。

他的手指很是细长。他看的那本书我也看过，是杜拉斯寫的《情人》。很小的册子，这让我觉得有些感慨。看到女主人公简从宴会上回来，在街边的居所被情人按倒在地。他翻了几页后，遂发现我也在看，便不好意思起来。他觉得有些尴尬，于是他把书合起来，说的话很是缓慢，不知为何，这样年轻的身体怎么会有那么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阿姨好，你别误会，这是本外国小说。不是黄色杂志。”对于她把我叫阿姨的这个称呼我并不意外，女人的实际年龄很多时候不发挥作用，年龄是用看的。尽管我没有化妆，不过还是对其大为光火：“这书我看过，讲的是个艳遇的故事。”话音未落我知道我把话聊死了。

见他不说话，我接着逗他：“不过，我不是什么阿姨，我只是没化妆。”他感受到了我的不满，遂改口叫我妹妹。现在他也是这么称呼那个叫阿琴的流浪女歌手。如果当时我没接他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了。他回我：“妹妹，你这是要去哪里。”我说：“回家。”他点了点头表示：“我也是。”他又问我哪里人：“你是哪里人啊。”我留了个心眼，没告诉他：“我来自北方。你呢。”他说：“我来自南方。”后来我们知道对方说的都是假话。

绿皮火车开得很慢，车厢内走动的人让泡面味和汗味四处流动，这使我有些疲惫。车走了又停，我和他聊了又聊。期间继母用父亲的手机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回家准备相亲，如果可以，这几个月就去登记。挂了电话，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不舒服完全要从我母亲的死开始说起，她的死，很是平常。然而母亲的死，却也让父亲死了。这不能怪他，只能怪感情。

父亲和母亲很是相爱，生我的时候已经难产，落下了病根。休息了五六年，母亲又想着要给父亲生孩子。总要有个后吧，可怀孕没多久，到医院却被查出癌症。不得不打了胎，回家休养。这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了。这个继母实际上是父亲为了缓解我和他的尴尬，所以找了她来。到了我快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忽然觉得自己腹痛难忍，纠缠过后，我把父亲领到自家的卫生间，对着马桶，问他那些红色的液体是什么。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至今仍旧记得。渐渐地，我开始发育了。洗澡的时间，大部分用来观察自己的乳房。我发育得很快，到了穿胸衣的年纪。

对这些，父亲无能为力。

父亲当时的神情和火车上遇见的这个男人如出一辙，那样羞涩。他只得去求我的女老师带我去商场买来衣服。自从我开始来月经之后，他从不帮我洗衣服。每次回家我都不化妆，穿着也很保守。父亲很多时候想抱抱我，也想像小时候那样亲亲我，可我已经长大了。他多希望我永远是那个小女孩。这样他也就不用为我烦恼了。

我早恋，他也只能对我骂个几句。他从来不打我，直到有次晚归。我和几个闺蜜到男同学家写作业，他以为我失踪了，到处去找。最后，他等在我家门口，用扫把把我的腿打得都是淤青。我的撒娇没有用，解释也没有用。他没有理我，罚我饿了整个晚上，他自己也没吃一口。

无论如何，看见那个男人使我想起我的父亲。这也许是每个女人都设想过的恋人形象。我开始渐渐明白，我的乳房和身体正使得父亲陷入某种危险之中。他常常看着客厅里和母亲的合照，又看看我。有时候，喝醉了酒，他就把自己关进房间。看见我，他会想起母亲。

他害怕伤害我，尽管他没有这样的念头。

我是他的女儿，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在父亲面前，我尽量地掩盖起自己白皙的皮肤，日渐发育的胸部。为的只是他能像小时候那样对我。可父亲还是崩溃了。

亲戚把听来的风言风语告诉了他。孤男寡女共处总是不好，哪怕是和自己的父亲。父亲的痴情被乡邻们误解为某种恋童癖。终于迫使他向附近村庄并未生养的寡妇抛出了玫瑰，她是父亲和母亲共同的同学。很快，两人悄没声地去领证的消息还是泄露了。流言又转为他和寡妇的苟合是别有预谋。不过，谣言总算不再发生在我和父亲之间，而仅仅发生在父亲和我的继母间。

在列车上接到继母的电话很突然，我以为那头是父亲。继母告诉我：“你爸最近精神很好，刚刚出门下棋去了，让我打个电话问问你到哪儿了。”“还要再转几个站，估计今天到不了，明天晚上吧。”“那你记得多穿点，家里已经下起了大雪。在火车上防着点小偷，不要随便和人说话，特别是陌生的男人。”继母拖拖拉拉又把自己预备下的各类特产向我汇报一遍。她没有和父亲生下一儿半女，这些年最大的乐趣就是和父亲养育我长大，等到我工作了，才发觉自己已经老了许多。

我照例说：“谢谢阿姨。”结束我的对话。只有在亲戚和外人面前我才会叫她妈，为了维持这个家在乡邻间的完整性。她俩结婚后，有次放学，我回来的早，看见她和父亲正在接吻。我没有说话，我感到落寞，她偷走了我部分的父爱，用以滋润她的爱情。我有时会埋怨她，大多时候带着可怜的心情。

接完电话，从车厢口回到座位。他又叫我：“阿姨。”这让我大为恼火，我便骂他：“你这个呆子。”我很少骂人，这已经是我发脾气时能用上的尺度最大的词了。他反而揶揄起来：“对不起，叫顺嘴了。”我没理他，前几天他挨着我赤裸的身体，问我：“你怎么会骂我‘呆子这个词呢。”我也以揶揄回他。然而我自己心里不免有些心虚，我当时并不知道后来我们还会有这样的遭遇。

我只是想，不过也是在列车上遇见的过客罢了。也许我们这辈子就见这一面，骂也就骂了，有什么要紧。骂完他，他的脸却红了起来。他的面部轮廓很是骨感，不过他也算不得很好看的男人。新长的胡茬，又有两天没剃了。棉衣里面穿着件干净而褶皱的浅色衬衫，坐下来以后，他也开始看我。

他开始关心我的胎记。我左眉上的那块红斑。他忽然亲切起来，大概也明白这可能将是我俩这辈子仅有的对话了。他便大胆地问我：“姐姐，你脸上的疤。”我说：“那是我的胎记。”这已经是我习以为常的回答。他却不怎么相信：“我怎么感觉像个疤。”我决定顺他的意思说下去：“是的，那是个疤。”他又问：“你没有毁容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吧。怎么弄的。”我回他：“很小的时候弄的，记不清了。”他竟然替我有些难受：“我有个阿姨也是这样，不过面积比较小，后来手术祛除，变得可漂亮了，很多男人就过来找她，她没怎么挑，嫁给了其中一个并不好看的黑胖子。”我问他：“你阿姨怎么这么不会挑，挑个黑胖子。”他回答：“没，她只说那黑胖子和她早已私定终身了。”

我只当他是唬我，毕竟看小说的，编瞎话的功夫也不是没有：“私定终身，谁信，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要么看颜，要么看钱。”我决意摆出在公司里开会对着手下人的那种老道姿态，期待他与我争执。他却避开了：“你信不信都好，那种爱情肯定有的。”这时候，我看见他手里那本杜拉斯的书，已经翻到了他与情人告别的部分。我便指着书和他说：“你瞧瞧，那有什么爱情，爱情不就是心甘情愿的互相算计嘛。”他不说话了，我知道，他心里仍旧痴痴地相信着那样的爱情。

我早前也相信过，在我的胎记还没有扩大之前。彻底破碎，是在和初恋男友过夜之后，第二天凌晨。他让我不再相信自己的容颜能够吸引男性，这张脸仿佛遭受了阉割之刑。闺蜜问起，我说我把他睡了，然后觉得他那个不行，于是和他分了手。

这些年为了抵制那所谓洁癖的想法，我把“我被几个男人睡了”，改成“我睡了几个男人”。这样的施受转换，反而使我忽视了自己那颗对爱情畏惧的心。看见他，又使我春心萌动。

很快他看完了书，火车也快到站了。我得走了，他也跟来。跟在我的身后，他比我高不了多少。他紧紧地挨着我，从后面挨着我。也许是因为下车的人太多了。车厢很挤，我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氤氲不散，我已许久不曾闻过。我已许久不曾与男人如此贴近。我害怕极了。走出车站还要穿过有些发暗的走廊，他还是跟在我身后，难道他已经饥渴到了这般地步。还会对陌生的长着胎记的女人充满性欲，并且不惜尾随于此，放弃自己的行程。我猛地回头，提着我的行李包，向他砸去。

“你这个混蛋，怎么还跟着我。”他被我揍了，没有还手。反倒求饶起来：“我就是下个车，吃个饭，过几个小时再去换乘。票都买了。”他朝我挥了挥他的票。我也只好信他，出于礼貌，我问他：“没砸疼你吧。”他说：“没事。”手臂和脸上都是通红的。我回他：“我也是下车吃个饭，等到了下午再换乘。要不一块儿去吃个饭，就当我给你道歉了。”他脸上不好意思，转头却走在了我前面，出口的光显出了他身体的轮廓，他说：“走吧。我正好饿了，晚上还赶车呢。”他倒是很懂得借力打力，毫不客气。

我们走出车站，外面正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一切都像是限量版的，就連那场雪也有着从未有过的惬意。我们在车站附近找了个小摊子，我点了几个菜。他自己掏了钱，买了瓶白酒，喝了起来。喝剩下的那半瓶原来揣在兜里，阿琴来到附近卖唱的那天晚上，他终于舍得拿出来喝光，现在这个瓶子就放在酒店的窗边。在我决定离开的这天下午之前，风吹起窗帘摔碎了它。

坐在酒桌上，我没怎么说话，一心想着回去认命。他喝了酒有些话了，我听出他约莫是在向我抱怨他的失恋。尽管那看起来更像是炫耀，他把女伴的好说得天花乱坠，最后用一句，跟别人走了结尾。终于勾起了我的厌烦。“你这人怎么这么话痨呢，不就是失个恋嘛。怎么这么丧气。”我被他一激，便从他手边把酒倒了一口在我的碗里，喝了个干干净净。我很少这样放肆，因为放肆的女人看起来似乎不那么守妇道。这又使我苦恼。

我便也骂他，用我能说出的全部脏话：“你个犯贱的命，谁让你还相信那个狗屁爱情来着。老子早他妈看透了，这世上没有爱情，只有色情。你娘的。”他只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我跟你说不着。”我听他在我面前这么幼稚，又破口大骂：“我他娘怎么就不知道了，我还赶着回家相亲呢。只要价钱合适，我就嫁了。哪来的什么狗屁的爱情。你就是他妈的想太多了。”他被我骂愣了，惊讶地看着我：“难道就因为他有钱，你就跟他走吗。”我说：“不，也许还应该看看长得怎么样。”他又气又恼。

“难道你就这么认命，你这么甘心。你个婊子，你不懂一份真正的感情要维护是多难吗。”我才不信他这种鬼话，他以后也许就不这么幼稚了。我还是骂他：“咱都这个犯贱的命，就认了吧。挣扎干什么呢。早点找个胸大无脑的娶了多好，要什么海誓山盟。”之后，不管他怎么向我诉说爱情有千般好，我也只是埋头吃饭，偶尔接电话。有几个小时吧，我准备去等车了。他带着酒意，还是准备送我到车站门口，我不想再与他争执，便由着他带着我，穿过街道的时候，我拉了拉他的手，以免他被车给撞死。

他在车站门口的石墩子上面坐着，看着我穿过走廊，到达候车大厅。兜里揣着的酒还没有喝完。我已经想好回家后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不管是贫穷还是富贵。总是该给父亲生个外孙出来。他身体这样的情况，总要遂了他的愿。

事情耽误不得，因此出发前，一连几天我都梦见父亲死了，都还在问我女婿在哪，找我要孙子。这一切，都要怪我那束手无策的胎记。

我还是没能如愿地错过他，开往家乡的火车因为这场大雪停运了，我只能又折回。他还在那儿，趴在那个石墩子上，就像他趴在我身上一样亲切。他已经醒了，正看着我，向我打招呼，我告诉他：“晚上的火车也都停运了。估计晚上你也走不了。”他先是有些失落，然后又转而兴奋起来，神情浪漫而又温柔，他说那我们现在应该去找个地方住下来。我愕然：“你说什么。麻烦再说一遍。”他说：“我们应该找个地方去开房。”我照着他脸上结实地打了个巴掌，缓了一会儿后，我和他说：“好。”

我在和自己的身体商量这件事。如果不出意外，几个月后它将怀上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而那个男人应该会是我的丈夫。我又何必急着和这个男人共度良宵。可我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知道，我的身体苦于我的支配，而我苦于家庭的支配。然而我的身体此刻只属于我自己，而不是我的家庭。

我们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双人间，他睡一张床，我睡一张。

继母打电话来询问我的归期，当时他正在我的身上缠绵。我只说，列车停运了，我困在一个镇上，等过两天通车了，买到票再说。就把电话挂了。我再也没有做关于父亲的梦，我心里满坑满谷全是这个男人。他把自己失恋的那种愁怨，全报复在我的身上。他说他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女人，那也包括我。他亲吻我，也包括我的胎记。这使我高兴，而又感受到尊重。

过了两天，我替他去火车站看票，他要去的地方已经有票了。我没有告诉他，我和他说：“雪封得死死的，我们暂时都走不了。”就让我再自私一回吧，哪怕再骗一个男人也好。过了几天，他又去，他告诉我：“你那地方票卖光了，我那地方还没通车。都怪这场大雪。”我知道他也在骗我之后，心理竟然有些安慰。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十来天。连旅馆的夫妇都认为我们天生一对。

只有我们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阿琴来的那个晚上，小镇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张灯结彩。她是个走四方的流浪歌手。身材火辣，说话温柔。在集市的边缘地带，借着店家的灯光，在人群经过的地方抱着吉他，唱着歌谣。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和他才般配，我不得不怨恨起这个女人来。尽管这个男人本来也不是我的，因而她的搶也并不符合实际的情况。这几天，他常常约我去市集上。他已经会背着我，偷偷去集市的尽头找她。他说他谁也不想错过，那包括了我和那个女孩。

我问他，你更爱谁。他从来不肯回我。我又骂他，他才喊我：“你个婊子，你不是又要回去相亲了吗，我还能指望和你有些爱情吗。狗屁，我的火车早来了。”

“你就爱那个女人吧，你以为你跟她做了爱，你就得到她了。休想。”我简直气坏了。我又恨我自己为什么要生这个胎记。在洗脸的时候，我把那块红搓出了血来。家里每天早晚都打电话来催，让我快些回家。他说他也要走了，主动替我去买票。是今天晚上。我更希望售票员能告诉我最近的一趟车是两天以后，这样我还可以再与他欢乐几回。我贱极了。

这将是一段被雪藏的记忆。在这个陌生的小镇。我和他会怎么想呢，他会不会娶那个弹吉它的女孩做他的妻子。会不会向妻子坦诚我的存在，还是像我一样决意用这些文字将这段经历藏匿起来。他如何向他的妻子描述我与他在这个落雪的季节发生的故事。在他的说辞里，我究竟算是一个倏忽而逝的炮友，还是会被他所感激的恋人，在他心里我又是怎样的地位。作为一个女人，我无从得知。我总还是希望他把我当作是一个恋人。

我在旅馆的床边收拾我的衣服，他要我在他那本小说上写一段话送给他。我们和里面的主人公多么相像。从来不信缘分跟巧合的人，现在却被这些打得遍体鳞伤，你说，是不是很讽刺。我收拾我的香水，我的口红，我的短裙，我的长衫，我的棉袄。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除了他。最后一次做爱的时候，我在他的左肩上狠狠咬了一口。他把我推开，然后又把我抱住。我本可以选择狼藉地离开，让旅馆的人来收拾这一切，还是自己整理了这些。这个地方，越看越像我在异乡的另一个家。我却终将离开。

这天的雪已经没有下了，很早就融化了。

家里把电话打爆了，说那人已经等了很久了。我说这里的雪才刚刚融化，我才买到票。电话那头父亲把继母支出去后，终于说话：“你也好些岁数了，爸不想逼你。你要是真不想结婚，那咱就不结了吧。别干那让自己后悔的事儿。”我没有说话，提着大包小包，比下车的时候没有多出什么，除了那盒临时买来的安全套。

它已经用完，并且空空如也。

他终于发觉我的消失，终于追到了火车站的门口。他搂着我，对我说：“你留下吧，我和你一起回家，我和你父亲、你继母说。我要娶你。”我想我一定会在这个虚构的场景里面对他大骂：“你怎么不跟阿琴好了，你不是谁都不想错过吗。”我一定会狠狠地睬他的脚，会朝着他怒吼：“我连你是谁、住哪儿都不知道，连你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你比我所有见过的男人都要随便。”可我一定会吻他，也一定会答应他的请求，这确凿无疑。然而他仍旧只是跟在我身后。他的影子使我无处躲避自己的悲伤。

他却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票。今夜，当他面对那个继母找来给我相亲的男人，希望他不会后悔自己错过了阿琴。我们也许不会再频繁地做爱，因为我们已在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