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唐亮上将

吴东峰

唐亮（1910-1986）将军，湖南省浏阳县人。中等身材，苍颜白发，精神硬朗，“诺诺”而无言。这是上世纪80年代初，笔者见到唐亮将军的印象。当是时，南京军区召开迎春老干部座谈会，向守志司令员主持。参加座谈会者均为驻南京部队身经百仗、威名显赫的离休老将军。当会议进行到请老同志发言环节，笔者见到，向守志首先走向坐在侧位的苍颜白发者，躬身与之耳语，苍颜白发点头“诺诺”而无发言;会议结束后，向守志又走向苍颜白发者，躬身耳语再三，苍颜白发依然点头“诺诺”而无发言。会后，笔者问与会者：苍颜白发者谁？答：老政委，上将唐亮。其时，唐亮将军由解放军政治学院政委退居二线任中顾委委员，定居南京安度余生。

【“陈唐，陳唐，势不可挡”】

解放战争时期，唐亮先后任山东野战军政治部主任、华东野战军政治部主任、第三野战军政治部主任、三兵团政治委员，先后参与组织与指挥了宿北战役、孟良崮战役、转战鲁西南、攻克洛阳、豫东战役、淮海战役等战役，战功威名十分响亮。

“陈唐，陈唐，势不可挡。”这是解放战争中人们对华野三兵团部队的赞誉。“陈唐”者，即三兵团司令员陈士榘、政委唐亮两上将也。淮海决战中，三兵团在“陈唐”的指挥下两次出征，连战连捷。第一阶段追击和围攻黄百韬的过程中，“陈唐”率三兵团紧随追击部队，穿插陇海路，飞越大运河，迅速进入碾庄以南地区展开阻击，并指挥追击部队合围了黄百韬兵团。紧接着，“陈唐”再次受命率部参加了最后围歼黄维兵团之战。黄维兵团被围困19天之久，终被消灭。

唐亮将军十分善于把政治工作化为广大官兵的自觉行动。1948年9月，华东野战军发起济南战役。唐亮在这次战役的筹划和决策中亲自起草了《关于攻济打援的政治动员令》，提出了“打下济南府，活捉王耀武”的响亮口号。据萧望东将军介绍，这个提法，是野政工作组下部队回来汇报时，谈到兖州战役后下一步进攻目标的说法。时任华野政治部主任的唐亮立即把这个说法，提升为攻打济南战役的战斗口号。萧望东回忆，这个口号的诞生，在济南战役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当时参战的主力部队、地方部队、民兵和支前民工人人皆知，化为巨大的精神力量。在济南战役中，济南守军首领、国民党军第二绥靖区司令官王耀武果然被解放军活捉了。

唐亮将军回忆言：提战斗口号，主要是为了打“明白仗”，不打“糊涂仗”。要干脆有力，朗朗上口。一个好的口号，自己听了鼓劲，敌人听了害怕。

【参加八大退选中央委员】

唐亮1927年参加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赤卫队，1930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共和国成立后，填写档案履历，初始无一定之规，有以参加赤卫队为参加革命时间计，有以参加红军为参加革命时间计。而唐亮填写履历，则一直以参加红军之日算起，皆书“1930年8月参加革命”。后有人告之：“应从参加赤卫队算起，相差四年可就差了一个时代。”唐亮则答：“赤卫队”属民兵性质，不能算正规部队。以后凡填写履历，尽管多数人都填参加赤卫队为工作时间始，而唐亮则我行我素，依然如故。

1956年9月，唐亮被选为“八大”代表，并提名中委、候补中委。据钟期光将军回忆，在“八大”预备会议上，毛泽东提出：“每届中央委员，可以增加一些，但一次不宜增加太多。现在提出的名单，看来增加的人是多了些，可否减掉一点。”其时，“八大”中央委员名单已发给各代表团酝酿，“唐亮”大名豁然其间。

唐亮闻毛泽东意见，立即上书中央要求取消自己的提名，他在报告中表示，自己是大军区政委，即使不是中央委员，每次中共中央工作会议，都有机会参加，同样可以听到中央及毛主席的声音。据传，毛泽东闻唐亮此举甚喜，有批示赞之。

两年后的八届二中全会上，唐亮仍然被补选为中央委员。

【骗毛泽东说自己会游泳】

唐亮将军，生活朴实，为人诚实，工作扎实，有军中“老实人”之谓。

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后，唐亮任市委第一副书记。将军宅于宁夏路一独院，为国民党监察院院长于右任之故居。于老临行仓促，屋中字画古董放置如仪，尤其是于老的墨宝很多。将军召集家人和工作人员，嘱任何人不准动屋里一纸一笔，全部登记造册，悉数上交。

共和国成立后，部队开展“三反”“五反”运动。唐亮夫人张锐回忆，某日，唐亮下班回来后，说自己要写检讨，伏在桌前左思右想，深刻反省，写了检讨一份。检讨大意为，写私信用公家信封若干，信纸若干，墨水若干等。秘书不以为然，对唐亮说：“区区芝麻小事，没有必要写。”唐亮则正色道：“必须写。莫以小善而不为，莫以小恶而为之。”

“文革”中破“四旧”，唐亮带头将家中麻将、扑克、唱片、古书、高跟鞋、旗袍等，付之一炬。将军言，古书中有一部《清宫十三朝》，线装本，甚为可惜。

唐亮回忆言，60年代初某日，毛泽东至南京军区视察。唐亮汇报军区学习毛泽东著作情况。毛泽东不以为然，说：“我的那些文章没有什么好学的，如果说值得看一看的，也就是那‘两论。”“两论”即毛泽东在抗日战争中所著哲学著作《矛盾论》和《实践论》。

某日，毛泽东于南京中山陵八号问唐亮将军：“唐亮同志，你会不会游泳啊？”唐亮随口答道：“会一点。”言出后将军即悔之不已。他认为自己不能这样骗主席，虽然是好意。于是，将军急忙请军区游泳队队长当教练，苦学十余日，略会“狗爬式”，方心安。

【下部队就餐不加菜也不加油】

1958年，唐亮遵照中央要求各级领导下部队种“试验田”的号召，到驻苏州某部蹲点。在部队期间，将军率工作组成员与部队官兵同吃同住，从不搞特殊化。工作组成员回忆，每次到连队，唐亮都要告诫连队干部：“今天我们在你们连吃饭，但不能加菜。”并且要求工作组成员一起监督此事。

某日，看完一个连队的训练科目后，唐亮一行在该连与官兵们蹲在地上一起吃了餐饭。不料饭后，唐亮问工作组成员：“我们吃的这餐饭，连队有无小动作？”大家异口同声回答：“不会的，我们都与连领导打过招呼。”唐亮说：“你们把炊事班长给我请来。”炊事班长急急赶来后，唐亮亲切地问：“你是炊事班长吗？”答：“是。”唐亮说：“知道不知道，对领导是不准讲假话的？”答：“知道。 ”“那么请你老实告诉我，”唐亮一脸严肃地问：“今天这顿饭，你们做了什么小动作？”炊事班长大声回答：“报告首长，你们的菜，我加了一勺子油，请首长指示。”唐亮笑着对大家说：“你们听，我猜着了吧！”将军回过头来，严肃告诉班长：“给我菜上加油，这叫侵犯战士利益，懂吗？下次不可以了。”炊事班长赶紧说：“报告首长，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1963年12月，唐亮因病被批准离职休息。休息后，将军常自我检讨：“我当军区政委这些年，到部队去总是在机关食堂和大家一起吃，只有一次，他们弄了一桌螃蟹非让我吃不可，至今心中还是不安。”

【南京军区的“困难户”】

唐亮将军任南京军区政委期间，为军区领导中著名的“困难户”，家中十口人，仅靠将军一人工资生活。每月开支常出现“财政赤字”。1953年，全军精简部分女军人，并作转业、复员、退职、退休处理。考虑到唐亮家人口多、负担重等原因，军区干部内定唐亮夫人张锐暂留部队。唐亮闻之，把承办部门领导找来，严肃责问：“为什么把我爱人留下？她有什么理由要留下？是不是我是你们的领导就要特殊吗？”有关部门领导惶惶，立即要机关党委再研究，考虑到张锐担任连级职位12年，机关党委按上级规定，将张锐提为副营职退职。唐亮闻之又召有关领导责问：“对我爱人作退职处理，我是支持和拥护的，但我不同意她提为副营职。”唐亮说：“作为军区的领导成员，应该为这次精简女同志工作做出表率，处理我的家属，我要求你们更严格些，而不应该有任何照顾。”唐亮将军夫人由此“沾光”回家做了“家庭主妇”。

唐亮之女唐东原回忆，自己从记事起，就没见过母亲坐过父亲的公车，就连生孩子，也是她自己要黄包车去医院。她说：“为了节省家用开支，妈妈一直穿打补丁的衣服，到商店买东西，都是挑来挑去，拣最便宜的买，不认识她的人都笑她土。”某日，张锐至军区总医院看病，有医务人员见其衣着俭朴，以为是农村妇女，态度生硬并窃笑她为“乡巴佬”。张锐回家后告将军，将军喜道： “‘乡巴佬好嘛！没有‘乡巴佬，哪有我们吃的穿的？”

1955年，张锐想到地方找个工作，以减轻家中负担。唐亮劝阻说：“这么个大家还不够你忙的？再说地方上最怕你们这些‘官太太，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干，事情做不了多少，人家又碍着情面，对大家都不好。”故此，曾经的老革命张锐成了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

唐亮治家如治军，要求极严，一丝不苟。要求子女“政治上自觉，工作上自强，经济上自立，生活上自理”。孩子们称之为“‘四自方针”。

【党代会被人批评为“小气”】

1950年代中叶，时任广州军区政委的唐亮主持军区内部“肃反运动”，将军常说：“一顶反革命帽子，决不能给人乱戴，十年内战时，我们打AB团的教训够深刻了。”他还说：“我们要不放走一个敌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时任南京军区军事法院院长的铁瑛回忆，某次讨论一个案件，唐亮边听边问，一共问了十几个为什么，并三次退回要求重查。唐亮强调说：“人的脑袋，只有一个，生命只有一次，政治生命同样重要，决不可以有万分之一的差错。”

唐亮将军极节俭。军区召开政工会，将军规定只供应开水，茶叶自带。军区装甲兵成立，有人提出开庆祝会，会一次餐，将军规定只开“小型座谈会，不吃饭”。有关部门申请要盖大礼堂，将军批示只准“盖小礼堂”。某次军区党代会，不少同志发言激烈，批评唐亮将军“小气”，将军不置一词，仍我行我素。

1959年秋某日。时任南京军区政委的唐亮于军区礼堂作报告，听众为军区直属队新提拔干部。唐亮举孙叔敖任楚国宰相时，某老者赠言教育新干部：“位愈高而意愈下，官越大而心越小，禄已厚而慎不取。”将军大声说：“你们是新提拔的干部，是党的干部，我要求你们起码做到四条：一不贪污;二不腐化;三不抗上;四不压下。”其时台下鸦雀无声，数十年后人们仍记忆犹新。

唐亮有一方章，小儿军光所刻，上书“平凡翁”，阳文。将军爱不释手，凡珍贵之书，均盖此章。陈毅元帅闻之，赞道： “‘平凡翁，字字重如泰山，不是每个人都能担得起的。”

【组建军政大学】

“文革”开始后，唐亮受到“造反派”的冲击和迫害。1971年林彪垮台后，中央军委电令唐亮以学习组长的名义到北京组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政大学。1972年5月，任军政大学政治委员、党委第一书记，萧克上将任军政大学校长。1982年9月，唐亮将军当选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

唐亮晚年喜记札记，有所思，有所感，即有所记。当年在札记中提出的问题，至今仍是我们要解决的重要课题：“送礼请客为什么总是制止不了？”“为什么有些事情，公家一插手，就要赔本？”“调动工作，要组织一个班子，搞一个摊摊去，好不好？”

1986年11月20日，唐亮將军因病逝世。

（作者系文史学者、军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