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木槿花(外一篇)

2019-08-20 17:53陈永林
台港文学选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木槿花村人蛤蟆

一到夏天,院子里的木槿花就开花。母亲一见洁白的木槿花,眼里便蓄满泪水,嘴唇哆嗦着说:“我那时好糊涂,好糊涂。”母亲的声音抖个不停,泪水也从眼眶里溢出来,爬满了她坑坑洼洼的脸。这里面有一个与我相关的故事。

我五岁那年,右腿忽然青肿了一块,痛得我成天哭。母亲就驮着我去廖医生家。廖医生是个老中医,退了休,在家开了个小诊所。廖医生的医术好,心也善,啥病他都能治。

廖医生看了我的腿。责怪母亲:“你真憨,再晚来两天,你儿子的腿就废了。”

母亲就自责:“我原以为娃儿的腿不要紧。”廖医生发火了:“还不要紧?你儿子得了骨髓炎,骨头一发霉,就得截肢。”母亲再不敢出声了,眼圈却红了。其实不能怪母亲,父亲去世后,母亲终日为一日三餐发愁,哪再有闲钱为我治腿?

母亲担心地问:“廖医生,我娃儿的腿能治好吗?”母亲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脸色晴朗了许多,可片刻后,母亲又一脸的阴云。母亲口袋里只有两块多钱。

廖医生在我的腿上敷了草药,拿纱布缠了。又拿了两副中药,对母亲说:“这中药,每天煎三次,两天后再来换药。”母亲颤声问:“廖医生,多少钱?”廖医生说:“五元钱。”母亲脸红了,局促不安地说:“廖医生,我,我身上的钱不够。”廖医生说:“不够有多少就拿多少吧。”母亲掏出一个塑料袋,把里面的钱全倒在桌子上,说:“这只有两块六角五分钱,下回再补上。”廖医生爽快地说:“行,没钱,你记住就是了,啥时有钱啥时给,不急。”

母亲在村里四处借钱,但没有借到一分钱。那时村里人的肚子都填不饱,没啥闲钱。再说母亲已欠了不少债,谁还敢借钱给她?

母亲没借到钱,但我的腿不能不治。母亲只得拎了八只鸡蛋去廖医生家。那时鸡蛋很便宜,八分钱一个,可母亲实在没办法。廖医生见了母亲拎的鸡蛋,很生气地说:“你这是做啥?拎回去。”母亲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廖医生,我实在没办法……”

廖医生的眼睛也湿了,安慰母亲:“好,这鸡蛋,我收下就是。钱的事,不用急,我不缺钱用。”

去了廖医生家里几次,母亲已欠了廖医生二十八元钱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再去廖医生家里,母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鸡带到廖医生家里了。可廖医生说啥也不肯收:“你这只鸡我哪能收?你家的盐钱都是从这鸡屁股里抠出来的。”母亲哀求:“廖医生,你就收下吧,你收下了,我心里好受些。”母亲说着声音变了调,泪水也淌下来了。廖医生执拗不过,说:“那好,我收下就是,但这鸡我不能白要,就算我买你的,十元钱,怎么样?”那时一只母鸡最多只卖四五元钱。母亲说:“这鸡不算钱,是我送给你补身子的。”可廖医生拿出十元钱,说:“这钱你拿着,我知道你用钱的地方多的是。欠我的钱,一点也不急,十年二十年后还都行。”母亲说啥也不接廖医生的钱。

母亲回到家,拆纸包给我煎药时,纸包里竟放着十元钱。母亲当晚去了廖医生家里,把十元钱从门缝里塞进去了。两天后,按廖医生吩咐,又该去他家。可母亲不想去,母亲问我:“你的腿好些了吗?”我说:“好多了,已能走路了。”我说着下了地,一走,腿钻心地痛,额上也沁出汗水。但我忍着。母亲说:“菩萨会保佑我们这样的苦命人。”

可这天,廖医生竟找上门了。廖医生见我的腿,把母亲狠狠训了一顿:“你是拿你儿子的腿开玩笑。如果你儿子的腿残废,有你后悔的!”母亲不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母亲烧了火,要给廖医生下面条。廖医生说他已吃了饭。

后来廖医生见了我家门前的木槿花,惊喜地喊:“啊,你这里有这么多木槿花!”廖医生对母亲说:“这些木槿花都是钱,一两木槿花值两元钱。木槿花是味好中药,能治病。”

母亲不相信:“木槿花真能卖钱?”廖医生望着一脸惊喜的母亲说:“还能骗你不成?你摘了这些花卖给我。”母亲高兴地答应了。拿了籃子,把木槿花全摘下来了。廖医生拿秤一称,竟有一斤。廖医生说:“你,你再不欠我的钱。”下回,母亲驮着我去廖医生家时,就带一点木槿花去。

母亲不但不给廖医生钱,廖医生反而给母亲点钱。

不久,我的腿好了。

第二年,廖医生竟去世了。母亲很是伤心,买了冥纸冥香去了廖医生家,母亲哭得很伤心。廖医生的儿子告诉母亲一个天大的秘密:木槿花根本不能做中药!

母亲又哇的一声嚎哭起来:“我的大恩人呀……”

后来母亲也去了。母亲合眼前拉着我的手说:“儿呀,我死后,在我的坟墓周围栽一圈木槿。”

如今,每到夏天,母亲的坟墓周围就开满洁白的木槿花。成群的蝴蝶在木槿花上翩跹起舞,美如梦境。

(入选《 九年级语文下册第15课<百合花>同步习题》)

一根玉米

那年皖北一带大旱,那可是百年未遇的大旱,老天爷六个月没下过一滴雨,河床干裂成一块块的。田地里看不到一点绿色,到处扬着飞尘,整个世界在白晃晃的毒日下淡成一片模糊。

而且又逢上兵荒马乱。

荡在蛤蟆村人头顶上的死亡气息稠得像雾。乌鸦像云一样在村子上空飞来飞去,乌鸦血红色的嘎叫声让村人的目光变得青紫。

保长敲响了村头古槐树下的钟,干裂的钟声如玻璃一样在村人的心上划过。

村人都来到槐树下。

往年绿意葱茂的槐树如今光秃秃的,槐树叶子早让村人吃光了,但槐树又冒出淡淡的绿。

保长看着或坐或躺在槐树下零乱一片的村人,眼里就酸辣了。保长把酸辣咽回肚里去了,说,我们不能等死,蛤蟆村不能绝,还是去外逃荒吧,熬过这荒景,就回。保长的话让村人的脸灰黑一片。

第三天,就有拖儿带女的村人拿着棍,端着碗出了村。他们走得很慢很慢,两条腿似有千斤重,挪不开。女人的嘶哭声震得头顶上的槐树枝摇摇晃晃。男人不哭,紫黑色的泪水汪洋了他们凄凉的脸。

几天后,村里的房子大都空了。没走的大都是老弱病残。土根和槐花不属于老弱病残却没走。槐花已怀了六个月身孕,土根说,兵荒马乱的年代,往哪儿走?死在外面还不如死在家里。

但再难弄到东西吃,土根只有吃红土,把那红土晒干,捏成粉,然后配一点晒干的槐叶、野草,煮成糊,闭了眼睛往肚里灌。吃了三天,土根却拉不出来,肚子却涨得痛,槐花只有拿手帮着土根剜。槐花说,再也不能吃红土了,吃多了会涨死。土根说,吃什么呢?能吃的树叶已吃完了,野草也吃完了……有了,树皮可以吃。土根就拿了刀剥槐树皮。

这样又熬过了一个月。

槐花说,再熬不下去了,你别管我,还是走吧。走了,或许可以活下来。槐花说这话时,泪水血淋淋地汪在眼里。“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土根把槐花揽进怀里说,泪水也一滴一滴地砸在槐花头上。槐花说,可怜了肚里的娃儿,他还未看一看这天、这地、这山、这水,也未看我们一眼,就……

槐花青一块紫一块的哭声牛鞭一样抽打着土根的心。土根求道,别哭了,别哭了,我的心在滴血呢。土根劝槐花别哭,自己却哭了。后来两人索性抱成一团,哭了个天昏地暗。

这时传来踢门声,土根忙抹了泪,开了门,进来的是保长。保长说,你们吃了啥好吃的东西,还有精神哭。

土根看到保长手里拿着一个玉米,土根的目光就绿了,绿色的涎水也淌下来了。保长说,这玉米是给你的。原本我留着做种子,唉,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村里没走的人每户给一根。土根接过玉米,恨不得一口吃了。但土根把涎水又吞回肚里了,他一口也没舍得吃。槐花说,不到真饿死的分上,我们不吃这个玉米。

十几天又熬过去了。

土根说,留在村里的人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们也要死了,还是把那根玉米煮了吧。

槐花说,我就煮了。槐花从罐里拿出那只玉米,玉米的香味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一点缝隙也没有,土根贪婪地吸着这香味。土根说,这样死了也值。槐花说,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一点野菜野草什么的。槐花说着出了门。槐花并没有去寻野菜野草,槐花只是想把那整只玉米让给土根吃。或许土根吃了那只玉米,能多熬两天,到时一下雨,满山的野菜野草不就出土了?槐叶不就长出来了?那土根不就可以活下来了?槐花这样想着,纵身跳进了村头的那口枯井。

此时的土根也这样想。

土根也出了门,也纵身跳进了村头的那口枯井。

第二天就下雨了,瓢泼样的大雨一连下了两天两夜,土根那茅草屋也倒了。

后来,出外逃荒的村人断断续续回蛤蟆村了。蛤蟆村原来有五十多户人家,经过这次干旱,现在只剩下八户了。

那八户人回村后才发现他们没种子了,都叹着气说,这是天意,蛤蟆村命该绝。有人说,再到村人家里找找,算不定能找到种子。

就有村人在土根倒塌的房子里发现了几株玉米苗。

一声欢呼,所有的村人都来了。

都围着玉米苗跪下了,亮晃晃的泪水掩盖不了他们的激动。蛤蟆村有救了,蛤蟆村有救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如黄灿灿的日头一样,落满了村里的沟沟壑壑。

他们又都抱成一团疯了样的大哭。

白汪汪的哭聲把头顶上的日头都震得一摇一晃。

(入选杭州市高考冲刺试题)

【作者简介】

陈永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全国800余家报刊发表2600余篇小说,1000余篇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各种报刊转载,收入《新文学大系》《微型小说鉴赏词典》等600余种选集、选本,有数十篇小说被改成广播剧、电视剧,《古瓶》《娘》等小说收入《中学语文》《初中语文读本》等教材,已出版《我要是个女人多好》《上学的路有多远》等20余部小说集。2002年,被中国作家协会授予“中国小小说风云人物榜·小小说星座”荣誉称号,2004年入选《小小说选刊》读者投票的“我最喜爱的十大小小说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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