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

2019-08-22 04:49陈子赤
民间故事选刊·上 2019年8期
关键词:狐仙伢子丫头

陈子赤

光绪年初,棋梓街来了位江浙口音的年轻男子,模样还算清秀,说话不紧不慢,一股秀才的文酸味,只是长期行路,缺吃少喝,显得病恹恹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男子自言姓苏,南京人,原是南京郭楼巷的教书先生,南京城破后,他与妻子逃散。有人见他妻子被一湘军统领掳去了,苏先生一路从南京寻妻至此。

棋梓街的人听了苏先生的哭诉,很是同情这位文弱书生。有人告诉他,此地离湘军的曾中堂家不过百里。但战乱后的事很难说,出去的人多,回乡的少,或盘缠没有流落江浙街头的,或得一官半职走马上任的……你妻子被掳,又不知掳主姓甚何名,家住何方,到哪里找去?

苏先生终于万念俱灰,病倒了。街头的郎中看不过去,为他看病,送些吃住用品,把他安置在街尾没人住的桃花庙里。几天后,苏先生喝了郎中熬的草药,身体慢慢恢复了。他年轻力壮,又素无大病,全因劳累与忧思所致。后经乡民点破,自知此生再难与妻相见,也就彻底死了寻妻之心。但他没了盘缠也回不了南京,想想这棋梓街的人待他不薄,不能这么走了,于是苏先生又干回了老本行,替人写写喜联挽联书信,又收了几个小孩,办起了私塾。

苏先生的到来,是棋梓街上的一道风景。他满腹诗文,待人谦和有礼,自然如鹤立鸡群了。苏先生到哪里,姑娘们热辣的目光便会到哪里。

苏先生还有一绝,很会讲鬼故事。夏日的夜晚,劳作一天的乡民从家中搬出矮凳摇着蒲扇,乘起凉来。姑娘们就乘机溜了号,她们肯定也到苏先生那里听鬼故事去了。

苏先生对清代文豪蒲松龄崇拜备至,一部“铸雪斋抄本”已被他翻破。他口才很好,能在原有的底子上加以发挥。他声音不大,但抑扬顿挫,引人入胜,讲到微妙处,听的人们连一声咳嗽也没有。然而,这被埋没的秀才胆小又信鬼,越是这样他还越喜欢在漆黑的暗夜里讲,讲出一身冷汗,回去时要桂伢子送。因为偌大一个庙堂,只他一人居住。桂伢子是个宽肩膀的粗壮农民,和先生关系甚密,有人说他这是为他十九岁的妹子在着想。桂伢子每次送先生至庙楼下,听他上楼进了屋,再悠然地回去睡觉。

一个闷热无风的夜晚,苏先生在桂伢子门前讲一个狐仙的故事。他讲这狐仙怎样把变了心的男人拖至阴曹地府,小鬼们又怎么听狐仙的话,七手八脚按牢他,狐仙一口咬断了他脚后跟上的大筋,用嘴把他的血吸干,再把吐沫、满是黑虫在游的脏水灌回他身上去,让他死不了又晓得疼,接下去,咬掉他的鼻子和耳朵,咬掉他的手指,像吃蚕豆一般把手指吃下肚,随后,把他身上能啃的东西都啃掉了。只讲得女孩子们挤到一起:“妈呀!我们可不敢回家啦。”

人们像往常那样,在暗中摸索着循路回家,谁也没留意,一个女人在不远的柳树旁也听了苏先生的故事。她叫三丫头,是棋梓街孔道士的女儿。别看三丫头二十岁了尚没大名,却是个胆大妄为、天性泼辣的女子。她十二岁只身一人去百里外的镇湘码头,摇舢板为船民摆渡,到年根时,请人挑回了两担鱼鲜;十四岁就偷上一条运石灰的船。前不久,苏先生赶场回家,路上把个健壮、敏捷的女孩“碰”进了路沟。那沟不深,里面满是碧绿的青草,先生慌了神,因那女孩不肯自己起,他欲走不能,又恐行人撞见,最后只得伸手拉,谁知,那女孩就势把他也拉进了沟里。这女孩便是三丫头。苏先生吓坏了,爬起来落荒而逃,只听得女孩在后边咯咯直笑。

三丫头和那些缺少血色的女子不同,她皮肤微黑,体态匀称,是个血气很旺的人儿,自那次被“碰”事件后,她又找过苏先生,可这书呆子连正经女人都极少往来,对她就更敬而远之了。

三丫头是个无师自通的文化人——也勉强能认得几个字,还是个闯过湘江浪尖的人,这些年,她凭力气活了这些个年头,虽是浪荡逍遥倒也好不快活。打见到苏先生,她那不安分的内心里,又骚动起来,长时间的观察和暗访,把个苏先生也估摸透了。

三丫头等桂伢子送先生回了家后,就悄悄来到庙堂僻静的地方,推开虚掩的庙门,抖出一件戏装。戏装是她前几天从一个过路的戏班那里“借”来的。她利落地脱光身上的衣裤,甩掉鞋子,然后套上了戏装,轻手轻脚地上了庙楼。

苏先生在床上,细长的双腿一抽一动的,他已完全沉浸在他刚讲的故事里。房门响了,苏先生以为是风,朦胧中感觉有人向他走来,他哆嗦着掐了自己一下,才知不是梦,惊得他毛骨悚然。暗中,他借着窗外一稀光亮,见是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子,他便觉得身体正从乌龟山上往下掉,心跳快要停了。

“啥人?”他问,以证明自己还活着。

“不要喊!再喊出来我就要你命。”她狠声狠气地说,不过声音是压低的,“我就是狐仙,把那个变心男人吃掉的就是我。我就住在乌龟山的坟堆里,里头有三个坟是空的,那就是我住的。”

苏先生抖抖地说:“为啥要寻着我?”

“有力气的强壮男人我早就玩够了……现在,我喜欢你,书呆子。”

这个深夜闯进来的狐精走上前,擦掉他一身的冷汗。“书呆子你听好,逢五逢十我都来,听你讲书。”她警告苏先生,要是说了出去,她就把他撕碎了,头放在粪池里沤肥,身子剁碎了蒸包子,拿到湘乡街上去卖。

直到天亮,苏先生也没再合上过眼睛,他暗暗地叹息自己的命太苦,现在掉到了这个狐狸精手里,她随时随地都可以弄死自己,怎么个死法还得由她定。

这以后的阴历逢五逢十,女妖精都准时在深夜出现,她举止轻盈,与苏先生对坐。开始他害怕,又不敢避让,战战兢兢,完全听这成了精的狐仙摆布。

“人反正只能死一回。”他横了心,这反而给了他解释和安慰。一次他斗胆问她,尾巴是怎么没有的,她说一回山,尾巴就出来了。接着她赶紧把话岔开,催他讲鬼怪狐故事。

他伸手去摸火柴,因他非常想细看她一下,可她不肯,把火柴夺走扔到窗外,直到要把灯也扔了,他才答应再不会有这念頭。欣赏不属人间的女子,只能凭借夜里微弱的星光。

一次,他忽然说她讲话的声音,过去听到过,她赶紧解释,成了精的狐狸总会附到什么人身上,哪家哪个人也不奇怪的。不容他问下去,她便又要这才华横溢的说书人讲鬼狐的故事:“给我解解闷,再看你到底晓得我们多少事。”他遵命,尽可能生动地讲。

习惯了便成了自然,狐仙有时还带些酒食来,和苏先生分享,有时狐仙还在夜里摸索着帮苏先生洗衣服,让苏先生觉得这狐仙和人并无两样。鬼碰多了也就不当是鬼了。而鬼和他相聚的日子反倒成了单身汉的节日。他心里明白了,自己已迷上了狐仙,像蒲公笔下的书生,且已不可自拔。因为在不是逢五、逢十的日子里,他还是日夜思念她。

胆小瘦弱的教书先生变了样了,他胸脯挺了,说话声音响了,棋梓街有几块未铺稳的石板,往日苏先生总是跨着走过,免得弄出响声惊动人家,如今一脚一块,踩得石板“嘭嘭”作响。他的学生不怕他,敢摸他颈上的痣毛,现在忽地绝了迹。

桂伢子的妹子提醒哥哥,讲了再吓人的故事,先生也不再要人送回家了。人虽然更瘦了,精神却好,气色也比过去要好。还有一点她没好意思开口:先生瞟她的次数少多了。桂伢子起先总是挥挥手:“不要瞎讲先生!”可后来也觉着不对了,先生晚上在他这里不太坐得住了呀。

棋梓街有人谣传:苏先生被一个狐狸精缠住了,渐渐地,夜里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乡民看苏先生的眼神也慢慢怪异起来,有些家长不再让他们的孩子来读书,说怕撞鬼中邪。阴间的玩意儿终究是让人心悸的。

只有桂伢子不信这个邪。他纠集了三个不怕死的愣头青,各个手执一扁担,在苏先生上楼睡觉后,躲在庙后的树林中守候。可是接连三夜都毫无所获。大家泄了气,正当他们悄悄撤离之际,有人急忙拉桂伢子的袖口,桂伢子定睛一看,见庙堂大门无声地走来一个俏丽的女子。是狐狸精?四人冒着冷汗。

桂伢子壮着胆子冲了上去,也不知是害怕还是鬼让得快,一棒打了个空,那物夺门而逃,慌不择路,跑进了棋梓街。见鬼也怕打,勇士们意气风发了,呼喊着追去,她跑得更轻更快,要不是一只忘收回家的矮凳绊倒了,她早就跑脱了。

振奋人心的喊打声惊动了棋梓街,人们都起来了,心地慈善的老人们抓住了后生的棍子。有人拿了灯来,这个任你打而不吭气的妖精没现出它的狐狸的原形,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戏装的女人。

“這不是道士的三丫头吗?”有人认出她来。

众人哗然。

苏先生病倒了,他原本虚弱的身体垮了下来。他说着胡话,嘴里老是“仙……仙……仙”的!

十多天后,他清醒了过来,第一句话是:“我要三丫头。快去请媒人提亲。”

但人们找不到三丫头了。三丫头从被打后便失去了踪影。

后来,苏先生也不见了。开始几天,人们并未留意,直到有人要写对联之类,问起苏先生,才发现苏先生不见了。大家说,苏先生也许找三丫头去了,也许径直回南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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