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聪名校硕士“情网”中前行：风过八千里父爱不止息

九城阙

李冰宪一直在奔跑

从6岁半聋到15岁全聋，这个男孩屡次遭遇生活的凌迟，但因为有“那个她”的支持，他能够在无声世界里负隅抵抗。有人说，爱就是全世界都背叛你的时候，我仍站在你的身后。当这个95后男孩泅渡青春的苦河时，却发现自己默默爱的她竟然早已消失在人海！那个在无声世界，陪他一起成长的人，到底是谁呢？

隐形的翅膀和少年的墙，冲出去世界就是你的

2015年9月初，武汉科技大学举行英语等级考试。教室内鸦雀无声，新生们低头奋笔疾书，他们的耳朵上佩戴着无线耳机接收器。三楼教室里，一个特殊的身影映入眼帘。一位新生独自端坐教室一隅，课桌上摆着一台醒目的收音机，正在播放英语题目。

这名新生名叫李冰宪，1996年出生于湖北省十堰市郧西县石塔河村。父亲李国志在当地小学担任数学教师，母亲是一名普通农妇。李冰宪自幼活泼好动，人见人爱。小女孩刘竞希住他家隔壁，特别喜欢黏着他，两人形影不离。

2002年6月，一场流行性腮腺炎击倒了村里的不少孩子，李冰宪就是其中一个，高烧两天退不下去，父亲李国志背着儿子走了几十里山路，来到镇上的卫生所。医生一番诊断后，语重心长地告诉夫妻俩：“这孩子右耳听力完全丧失，左耳只剩下微弱听力。”

回家路上，李冰宪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望着迎风飘荡的茅草，漫山遍野的白云，和耳畔越来越弱的鸟鸣声，突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于6岁的他而言，美好固定在2002年6月的这天。几乎一夜之间，李冰宪被封闭在无声的世界里，他拒绝见人、拒绝出门，甚至连父母，也不愿多看一眼。

有天，刘竞希一手握一个苹果来找他玩，边敲门边喊：“冰宪哥哥，开门……”女孩的声音叫得很大，半小时过去，李冰宪才将门拉开，他将她一把推倒在地。刘竞希“哇”地哭出来，李冰宪看到她膝盖都磕破了，流着血，但他觉得自己更惨：“哭什么哭！滚！”刘竞希真的“滚”了。

李冰宪几次经过她家门口，只看到铁将军把门。父亲告诉他：“小希跟家人一起搬走了。”就这样，李冰宪唯一的朋友失去了联系。

他变得更加的沉默、暴戾。一天，妈妈将刚炒好的鸡蛋饭端到他房间，临出门嘱咐了他一句。李冰宪因听不清楚妈妈的话，急得团团转，最后将饭碗重重摔在地上，碎裂的陶瓷片扎在妈妈的小腿处，鲜血瞬间流了出来。李冰宪看着妈妈痛苦的表情，冷漠地转过身去。无所适从时，他开始摔东西。有时，他会拼命捶打自己的头。

这些，被李国志夫妻尽收眼底。李国志觉得，儿子这样下去，肯定会废了，他和妻子商量：“都说儿子要娘管，但我们的儿太特殊，以后你管好家里的后勤，儿子我来锤炼。”妻子含泪点头。

2004年年中，李国志花费一年工资给家里装了台电脑。有天，李冰宪收到一个好友请求，原来是刘竞希。李冰宪看到她的签名是：“如果上帝为你关掉一扇门，那是为了让你用最大的力气踹开他。”这句话仿佛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李冰宪抬头看着父亲，结结巴巴说：“我还能像正常人一样吗？”

李国志点点头，在父亲的鼓励下，李冰宪没有上聋哑学校，一直在普通中小学就读。为此，他吃过不少苦。但是，一想到刘竞希的那句话，他总是动力十足。

2006年1月，期末考试，李冰宪在教室等妈妈送饭。大约是早上八点考试，但是等到7点半，都没见妈妈出现。李冰宪饿得饥肠辘辘，班主任陈玖珍了解情况后，说：“妈妈一定是有事情耽搁了，老师带你去食堂吃饭。”考完回家，李冰宪迫不及待将这件事告诉刘竞希，傍晚才得到她的回复：“世界上并非都是恶意，你应该勇敢去接纳他们。”半个月后，考试结果出来了，李冰宪拿到了学习标兵的奖状。

老故事半聋半哑，敬少年时光走丢的那个她

得了学习标兵后，李冰宪总是坐在第一排，老师总站在身旁讲课。别人学时李冰宪在学，别人玩时他还在学，聪敏的头脑加上双倍的努力，李冰宪在小学结业考试中取得全乡第一的好成绩。渐渐地，李冰宪找回自信。独自前行的路上，刘竞希是他最知心的朋友，他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她总能给他信服的回应。

每周回家，他最期待的是能够和刘竞希在电脑前聊会儿天。他们聊同学、天气、选秀明星，甚至是偷偷谈恋爱的同学们。在李冰宪眼里，刘竞希什么都懂，无所不能！

一份懵懂的情愫在少年的胸腔生根、发芽、日益茂盛。

2012年12月，馬安镇初级中学课堂上，李冰宪正聚精会神听老师讲课。突然，他脑袋嗡嗡作响，随后什么都听不到了。李冰宪环顾四周，看到同学们都在听课。他急得眼泪刷刷往下掉，英语老师肖立和语文老师龚春香发现后，立刻把他叫到办公室，用纸笔跟他交流。李冰宪越写越急，将草稿纸划破了。

40分钟后，李国志匆匆赶到学校，将儿子接到医院。住院期间，李冰宪收到了老师们组织同学们写的鼓励信和募捐。但他最期待的，仍然是刘竞希的消息。李国志似乎看懂了儿子的心思，拍拍他的后背：“回家后就能上网了，不用担心。”

然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次发烧，让李冰宪左耳仅剩的听力也全部消失，他的世界彻底无声了。

回到家，李国志想将儿子的行李放回房间，怎料李冰宪“砰”地关上门，撞得他头冒金星，鼻血都被撞出来了。他默默擦掉血迹，坐在门槛上，不知怎么安慰儿子。

这次，李冰宪再次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他发疯般敲击键盘，直至手指发麻。他跟刘竞希诉苦：我完全听不见了！像个傻子一样坐在教室里。

等了好久，李冰宪才收到刘竞希的信息：“你可以看老师板书、借阅同学笔记、以笔代口交流难题、默默自学课本知识，凡事没有绝对的。想想看，即便你一只耳朵失聪，仍然能够考第一名，这些对你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次日，李冰宪打开房门，看到父亲留下的纸条：“小宪，别怕！爸去建筑工地做工，多赚点钱给你治病。你的世界很大，不要就此放弃。”李冰宪愣在原地，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其实，发火是一件特别傻的事，因为这只会伤害到最亲近的人。

其实，李冰宪听妈妈讲过：爸爸求学时成绩优异，因为家庭贫困才中止。

想起前段时间，爸爸亲自教授自己化学知识，李冰宪脸红到耳根。

那晚，李冰宪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到刘竞希的嘱咐，想到爸爸的身体力行。他们都没有放弃，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放弃了。天亮后，李冰宪收拾好行李，朝着学校的方向出发。

可双耳失聪后，为了赶上学习进度，他吃了不少苦头。

上课时，跟不上老师讲课，他只能够多看板书、多抄同学笔记;到了下课，抓紧复习和理解。有时候遇到不懂的问题，就会及时找同学和老师解决。对于老师布置的作业，他尽量手写。为了跟上课堂内容，他每天会花两小时做课前自学，尽量避免一个问题不懂导致一大堆问题出现的情况。

有时候，李冰宪会通过手机给刘竞希留言，神奇的是，她总能给出详实的答案。尤其是数学，更是她的强项。有次，李冰宪纳闷：“你应该比我低一年级，为什么比我懂得还多？”刘竞希回复他：“可能是城市里的学习进度更加超前，你要争取考到大都市。”李冰宪通过QQ发过去一个“微笑”的表情，这是他的承诺，他要考到大城市去和她见面。

有了目标，李冰宪学习更有动力了。每到寒暑假，李冰宪会提前借走老师的教材，在家看书、理解、背诵，同时会辅导家周围低年级的孩子，巩固学习成果。

2013年春节，李冰宪帮爸爸收拾行李，发现里面有几本高中数学课本。惊讶之余，他跟父亲比划：“爸，你一个建筑工人都在学习，我要更加努力才行。”李国志脸上闪过一丝慌张，但很快镇定下来：“爸爸相信你能行。”

自从李冰宪听力完全受损后，李国志利用在工地上赚的钱，带着儿子四处寻医。他们的足迹遍布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的耳鼻喉专科医院，也找过四川、贵州、云南等地的赤脚医生。

2014年，李冰宪获得国家聋人康复项目支持，进行手术装上了一只人工耳蜗。

2015年9月，李冰宪顺利考取武汉科技大学物流管理专业，于是出现文初那一幕——

考试结束后，李冰宪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分享给刘竞希，只是对方的头像成了灰色的。一连好几个月，李冰宪发出的消息都得不到回复。

2015年11月，李冰宪利用假期回到十堰，在村里四处打听刘竞希的消息。最后得知，她和家人已经定居广州。

12月，李冰宪完成期末考试后，偷偷买了前往广州的火车票。李冰宪买的绿皮车票。那天下午，抵达广州南站时，他的衣服已经能闻出馊味儿。随着人流出站，站在偌大的广场，他竟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为了省钱，李冰宪在火车站附近租住了一个10元的床铺。

12月24日，李冰宪千方百计加上一个儿时玩伴的微信，对方告知他：“刘竞希全家定居在珠海长隆海洋世界附近，他爸爸在珠海横琴长隆国际海洋世界里做清洁工。”李冰宪立马退掉床铺，兴冲冲买了去珠海的火车票。

12月底，珠海横琴长隆国际海洋世界是旺季，每天人来人往，苦苦寻觅两天，毫无所获。

刘竞希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回到学校后，李冰宪进入了新的世界。

李冰宪的话本来就不多，刘竞希消失后，他就更加沉默了。他陷入了一个怪圈，拼命学习，拼命看书，就是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去想这件事，这个人！

但是，思念犹如一头巨兽噬咬着他。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点开QQ，看一眼那个熟悉的QQ头像，即便它再也不会亮起来。

八百里的风不问归期，而我只想再见你

失眠的那段日子，李冰宪喜欢看书，也爱听歌，他将音量调到最大，刺激自己的头部。李冰宪有一个专门的笔记本，上面抄满了歌词，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歌词里，有他的心思，也有他对她的思念，他将自己的话全部发给她：

“铁道旁赤脚追晚霞，玻璃珠铁盒英雄卡，玩皮筋迷藏石桥下，姥姥又纳鞋做院坝，铁门前篮筐银杏花，茅草屋可有住人家，放学路打闹嘻嘻哈，田埂间流水哗啦啦。”

“我的快乐与恐惧猜疑，很想都翻译成语言，带你进我心底，我们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看得见却触不及。虽然我离你几毫米，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我情窦还不开，你的衬衣如雪，盼着杨树叶落下，眼睛不眨，心里像有一些话，我们先不讲。”

对于这个少年，青春里最悲戚的事莫过于，想爱而不能爱。这种感觉太痛苦了，接近一年时间，李冰宪将自己锁在无声的世界里，独自演绎着喜欢、表白、失恋，他感觉自己要疯了，只能靠学习麻木自己。

2018年6月，李冰宪入围“中国大学生自强之星”提名。父亲李国志打电话祝贺他，同时郑重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刘竞希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这些年一直是他扮演着这个角色;只是李冰宪考上大学后，他想让儿子回归正常生活，于是单方面终止了这份关系。

震惊、愤怒、悲伤齐齐涌上心头，李冰宪在电话里朝父亲怒吼，他甚至提出绝交。

除了父亲，李冰宪还跟其他家人都断了联系。在他看来，他们全部都是同谋，联合起来欺骗自己这么多年！

2018年7月，室友吴昊从咸宁老家回来后郁郁寡欢，常常暗自垂泪。同学们追问下，他说出实情：“我爸爸常常喊胃疼，可他舍不得去医院做检查。后来实在扛不住，于是去医院做检查，被查出胃癌。前段时间，爷爷因病去世，我回家后，看到父亲站在窗边，落寞修整着花草。看到我回来了，爸爸眼睛红着对我说，以后爸爸就没有爸爸了……”还没说完，吴昊“呜呜”痛哭起来。李冰宪看着他悲伤的表情，也止不住落泪。其实，他也有个“同款”爸爸，病了从不吃药从不去医院。

8月底，李冰宪突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你爸在学校附近一个工地扎钢筋，从二楼摔下来，摔断了胳膊。”李冰宪匆匆赶到医院，见到了手术后还处于麻醉状态的父亲。

“你爸进手术室前不让我告诉你这件事，害怕你担心，但我没忍住……一会儿你爸醒来了你回避一下，出去打个家常电话……”李冰宪点点头，但同時看到了同病房的几个人开始窃窃私语。

不一会儿，父亲似乎要醒了，李冰宪赶紧走出了病房。大约十分钟后，他拨通了父亲的手机。

“爸，干什么呢？”他忍住哽咽的声腔问道。

“啊……”李国志的声音有些迟缓：“和你几个大伯玩扑克呢……”说到这里，声音显得精神起来。

“输了赢了？”李冰宪问道。

“啊……输了啊。你这小子，干吗在我手气不好的时候打电话。”李国志和他开着玩笑，尽力让儿子感觉到自己一切都很正常。

“我不信。”不知道为什么，李冰宪配合父亲，孩子气地追问到底。但他随之又后悔了，父亲现在病房里，怎么证明？

“老李，该你出牌了……”李冰宪听了出来，电话里是刚才父亲病房的一个病友的声音。父亲停顿了一下，紧接着高声对我说：“不和你说了。忙着下牌了。来来来，我黑桃3……”说着挂断了电话。就在刚挂断那一瞬间，李冰宪放声大哭，毫无顾忌。

父亲是谁呢？他在的时候，我们即使不说话也很心安;可他不在了，我们才发现内心从此一片荒芜，原本的天，塌了。我们常说，父爱纯粹而深邃。回过头，才发现，父亲的爱都藏在了一点一滴的生活里，从生命的存在到消亡，一直未曾远离。

2019年5月，李冰宪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研究生，轰动一时。即将进入研究生学习生活，李冰宪依旧给“刘竞希”发了一条信息：我还是很喜欢你，像风走了八千里不问归期;像雨洒落在热带与极地不远万里;像鲸鱼缺氧于六千四百米的深海里，乐此不疲;像老故事里的泛黄桥段，半聋半哑，失了生息。

回头亘年漫长岁月的所有怦然心动，她，仍然拔得头筹。他知道，这份支持，无论来自她还是父亲，都给过他力量。他知道，自己要继续上路了。

编辑/艾容